在那扇大门里面,那些脸上写着焦虑、困惑、憧憬、渴望的患者,那些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全部的积蓄,都用在艰难求医路上的患者,那些为了怀孕不惜辞掉工作一心一意、年复一年、锲而不舍地进行治疗的女人,每一个都比她幸运。因为他们都有机会,都有希望,而她,则被无情地判了死刑。
这个下午,如馨没有去律师楼,不想让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案卷、永远写不完的起诉书扰乱思维,影响情绪。也没有回家,不想去听从婆婆嘴里出来的那些关于晚育高龄畸胎儿的骇人听闻的恐怖故事。她一个人去了健身馆。她把跑步机调到最大速度,一阵猛跑,大汗淋漓。有熟人走过来打招呼,如馨只是机械性地“嗯嗯哦哦”点头应付一下,根本听不进她们嘴里在说些什么。
在健身馆消磨了大半天,直到天已经黑了,柳志文打来电话。
“有应酬?”他问。
“没,在英派斯。”
“完事了吗?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我已经到家了。”
如馨忽然想起柳志文已经出差五天,今日归来。但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喜悦兴奋之意,只是闷闷地回一声:“马上。”
啪,电话挂断。
旁边正“快步行走”的女伴笑嘻嘻地问:“老公在召唤?结婚几年了还这么黏人?跟新婚似的,不是装的吧?”
“上辈子给安排的,没办法,先走一步,别嫉妒啊。”如馨回应着,仍然没有马上回家。她闷着头到浴室冲了澡,吹头发的时候又对着镜子发了好一阵呆,这才换好衣服不紧不慢地趋车回家。
4
家中的气氛是欢快的。柳志文兴高采烈与父母有说有笑,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张金芳正在试穿儿子买的羊绒衫,直夸儿子有眼光。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一家人显然在等待如馨。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如馨强颜作笑,就像没事人一样顺着公婆和柳志文的话题聊了几句。这是一顿欢乐温馨的家庭晚餐,如馨第一次感到了发自肺腑的遗憾:如果添个宝贝,将会是多么完美。
饭后如馨陪大家坐在沙发观看电视节目,张金芳冷不丁道:“如馨,马上三月了,室外气温十多度,正是不冷不热温度宜人的时候啊。”
“嗯,是啊。”如馨心不在焉。
“外界气候特别恶劣的时候,比如盛夏酷暑、寒冬腊月,适合到英派斯去。像今天这样的天气,早起半小时到海边跑跑步,晚上出去走走,多好啊。有氧运动是最科学的,健身馆那种封闭空间,那么多人在里面扎堆,运动能有什么好效果吗?”
“嗯,知道了。”如馨心里道,老人家你又可以当运动专家了,你简直是全能啊!
“我说你这孩子,说什么都是嗯嗯嗯,做起来又我行我素另一套,我的话听进去了吗?”
“听进去了。”如馨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可是妈,室外到处都是汽车尾气,只有山里面空气干净,可惜太远了,汽油费划不来啊。”
“去海边吸负离子啊……”
不待婆婆说完,如馨便打断:“海边风大,我不喜欢被风吹。”
“戴个帽子不就行了?”
“不喜欢,会压坏发型的。”
“就是喜欢花钱。”
“挣钱这么辛苦,挣完了还不去享受,当钱奴?”
“你看人家金金,没钱吗?天天早上在外面跑步,从不去什么健身房。”
金金是住在隔壁一位全职太太,丈夫做生意,开奔驰,算得上富人,但金金身上穿的总是几年前的款式,说什么都是名牌,永远不会过时,似乎不把衣服穿烂绝不换新的。金金喜欢买回焗油膏回家戴着电帽子做营养,绝不让美发店多赚她一分钱。健身馆之类的场所轻易不涉足,没必要的浪费,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效果并不比健身馆差,反正是要四肢活动身体出汗,殊途同归一样达到锻炼效果。婆婆住到这里自从认识了金金,便欣赏有加,常常将金金当作过日子的正面教材,动辄拿来给儿媳作示范,恨不得儿媳也成为第二个金金,只挣不花,把钱都存银行等着生崽儿,最好死了再带着棺材里。
如馨不屑地哼了一声:“过自己的日子,学别人干嘛?金金那种守财奴人全世界就她一个,我不觉得她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可怜她。”
整理完行李的柳志文从卧室走出来,挨着如馨的身体坐了,顺势在她腰间捏了一把:“不能好好说话吗?抬什么杠?少说两句当你是哑巴?妈说得有道理,你虚心接受,以后注意点。”
如馨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捏我干什么?我说得有错吗?民主社会,自由言论还不允许?”
柳洪亮朗声笑道:“如馨说得没错,金芳说得也没错,自由言论,继续讨论。”
“你们讨论吧,我看份材料。”如馨心里堵得发慌,眼看再呆下去就得吵架了,于是起身去了书房。一年到头案子缠身时间宝贵,看肥皂剧还不愉快,不如干点正事。
“一天到晚看材料写材料,就你知道用功?我们家要的是儿媳妇,不是什么十佳律师。”张金芳盯着电视屏幕冷冷地甩出这句话。
柳洪亮劝解:“金芳哪,听我一句话,孩子们的事情少管点不行吗?如馨愿去哪儿运动就去,愿干嘛就让她干去,她做什么总有她的道理,你就省点心紧,整天叨叨叨叨,我听着都烦,就不能让人安生看会儿电视?”
张金芳瞪了老伴一眼,绷着脸起身回了卧室。
柳洪亮笑道:“瞧瞧,你妈多大岁数了,还跟小孩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啦,甭理她……”
是夜,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卧室里被渡上一层皎洁的光。小别胜新婚,若在以往,少不了一番激情欢娱。但此时此刻,如馨没有丝毫兴致。面对这个男人,恋爱三年结婚七年一起走过了整十个年头的男人,如馨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激情。想必他也一样。可是,这个已不能带来任何新鲜感觉的男人,在她的生活里竟是那么重要,一天不见,就仿佛浑身少了点什么,分别五天,每一夜都度夜如年。此时,虽然不再有激情,但整个身体躲在他温暖有力的臂弯里,从里到外都获得了彻底的放松。
“还在生妈的气?”
“怎么会。”
“为什么不高兴?”他在她额头轻吻一下。
“没有不高兴。”
“那为什么……”
“锻炼太累了,改天吧。”她翻过身去。
身体确实感到疲劳,却又不能立即入睡。如馨大脑里不停有各种想法冒出来,就这样辗转反侧。柳志文以为她情绪低落是因与妈拌嘴的事,安慰道:“其实妈说的有理,锻炼这事,春秋在户外,冬夏在室内,是比较科学的。你平常忙案子,好容易有个休息天,就在家里多待一会儿,陪陪老人,帮妈做点家务,她说什么你愿听不听,但不要顶嘴,她高兴你高兴大家都高兴,有什么不好呢?”
“还有完没完?刚听完你妈的说教再听你说教?我去健身馆花我自己挣的钱,我亲妈都没说个不字,你妈心疼什么?”
“不是钱的问题,别误会妈的意思,她今天说得没错,建议你户外运动是为你好,你怎么不讲道理?”
如馨不由来了气:“不是钱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我不讲道理?如果健身馆是免费的你妈还会埋怨我吗?你就知道心疼你妈!我帮她做家务她什么时候领过情?”
柳志文一愣,从她脑袋下把胳膊抽去,语气也变了:“大家住一块,家务活是她一个人的事吗?你没份吗?别说你没干什么,就是干了也是应该的,你要她领什么情?”
“我不是不干,我确实没有时间。我花钱请保姆,请钟点工,她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好意?为什么每次都是她找借口把人辞掉?”
“她这不是为了大家好吗?怕保姆不卫生,什么事都她亲自动手,你摊上这么个勤快婆婆是福气,别不知足。”
“我看你妈就是没事找事故意找岔,我做什么在她眼里都不对,整天跟我过不去。有时候我真想扳着她的脸问问,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还对我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哪做得不好?当初就因你爸是局长她是局长夫人,觉得我配不上她儿子,觉得不门当户对,横竖看我不顺眼。可是现在你爸不当局长她不当局长夫人了,为什么还这么挑我?我这当儿媳妇的有哪儿做得不对?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我处处低三下四讨她的好,每天小心翼翼生怕她不高兴,我天生的贱命?我怎么就这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