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你虚度一生,毫无作为。而我却愿意你和斯守一生。我懂得你至爱,故你至冷。当世人都在名利场中发着“君子远庖厨”之类的油腔滑调的言论时,你却在林中停下了车子。去看了看挡在车前的那只可爱的螳螂。你笑了,轻轻地把那只发怒的小家伙拿开。你转过脸,又看到了河边的一只肚皮喝得溜圆的偃鼠。还有那树上的蜗牛,林中筑巢的鹪鹩。你喜欢这里,你属于这里。他们说你清高孤傲,而你却不在乎这些。因为你的真实,你还是你。你有你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家沮的洒脱。你只想活出自己的本真,生命的本真。
在你眼里生命都是一样的。你对蝴蝶尚不自视高出一等,更何况对人呢。日薄西山,我说:“子休,我们该回去了吧。时间不早了。”你应了一声,没有流出任何留恋的样子,尽管你在这里很快乐。但你来去自然,如垂天之云,悠悠地往来聚散,不吝去留。
我们驾着车往回走。我很奇怪,把憋了一下午的一个问题说了出来:“子休,我们这么穷,穿的是粗布衣服。家里也快该去借粮了。你哪整的车?”你的脸上浮过一丝孩子式的狡黠。我知道,你很爱玩。我曾经的预言是,你将来不是玩死,就是穷死。你笑眯眯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说:“是向曹商借的。”我吃了一惊,你曾让他当中出丑,他怎会借车呢?你神秘地笑了笑,迎着风,吟着歌。忽然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指着天空,切切地说:“你看那儿,看那儿。”我伸头看了看他指的那片艳红的火烧云,“怎么了?”“像不像只大鹏鸟?”说着,你眼神凝滞了。而那如秋水般澄澈,深潭般沉静的目光里却闪动着流光。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你在思考着什么。
虽然……虽然……虽然我很不想打搅你,可是……“庄子休!小心车子!专心驾车啦!!”然而,交通事故史上仍不免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你仍呵呵地傻笑着,“看来我们真是没有享福的命啊。如果步行就不会有这种情况了,呵呵。”我哧地一声笑了:“那你也肯定会自己往大粗树干上撞的。”“那至少不会连累到你,呵呵,顺其自然吧。”你豁然地调笑着,“我们继续走吧。”我知道,你虽然表面上一副顺其自然,全然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其实你很在乎我。当初你对我是那么的冷漠,冷漠到近乎残酷。可谁又知道你内心那团最本真的热情的火焰?后来我问你:“你不是一直很想超脱,很想过真实的自己么?那怎么到最后还是接受我了?”你调皮地说:“努力地追求和努力地拒绝是一样累的。而且……”你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是我的一部分。”我说:“啊!原来是惧怕努力啊,胸无大志啊!哈哈哈~~可你不还追求无己么?”你也笑了:“无己是为了至己,无为是为了无不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啊哈,那你怎么还整天思想,反正你想出来的结果也是有涯的。”我笑着说。你笑而不语。
回到家,吃完了饭,你开始习惯性地一边顺手编着草鞋,一边给我讲你的故事。讲你的那只大鹏鸟。那只若垂天之云,于九万里之上,俯看人世,背负青天的大鸟。也许是云……或许是鸟……那么到底是云还是鸟?呵呵,或许都是。
翌日清晨。我仍旧和你调笑道:
“要不我们改行吧。”
“恩?”
“我们改行去卖烤红薯吧。”
“是你嘴谗了吧。呵呵,我这就去给你钓几条鱼来。”说着你就兀自地去了。可我看着你的背影,有些不放心。家中并无渔具,难不成还要去借啊?等等……我忽然觉得好象少了点什么……“喂~~~~~~~~~!!你怎么把那跟竹竿拿走了,我上午还准备晾衣服哪~~~~~!”我喊着追了出去……
半晌时分,惠施来了。问你在哪,我说钓鱼去了。他便哦了一声,道声叨扰就走了。我想,其实他人蛮可爱的。
后来,你笑着和惠施回来了。惠施拉着我让我来评判。你说,自由自在是鱼在水中的快乐。他说,你有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你说,他又不是你,怎么会知道你不知道。世人皆谓你诡辩,他也这么说你。而我知道,你指鱼非鱼。但为了好玩起见,我也说你诡辩,呵呵。你明白我在调笑,你也笑了。然后发表了一通泯是非,主相对的言论。我却笑着打断你,说“你不是常说‘入则鸣,不入则止’么?现在我们不要听啦,快吃鱼啦!要不就凉了。”你呵呵地自我解嘲了一下,开始吃鱼。
送走惠施后,你仍给我讲你今天的故事。今天,你在钓鱼时,楚王来请你去做丞相,你以野龟自比,给拒绝了。我说:“你拒绝干什么。你不是说,努力拒绝和努力追求是一样的累么?”你笑着说:“呵呵,如果他只给我发钱,但什么都不要我做,并且不对我加以丝毫的管束,我就去做。”我笑着点了一下他的脑袋:“呵呵,美吧你。”世人都说你鄙视功名利禄。可我知道你不。那对你若蛛丝一样,你完全不在意,不予考虑。不在意的东西,有何谈羡慕或者鄙视呢。你曾专程给那个已经做了丞相的惠施解除心病,虽然语言尖刻了些,但这却并不妨碍你和他的友谊。
岁月悠悠,转眼间已和你过了多年。直到一天,针线从我手中滑落,我浑身无力,瞳孔发散。我死了。我对你依恋如斯,以至我的灵魂仍不愿离去。
你抱起僵冷的我,然后又缓缓地将我放下。你找了个盆子,敲打着到街上唱歌去了。别人问怎么了。你笑着说:“我妻子死了。”“神经病!”世人皆曰。我的灵魂始终跟随着你,我注意到你微笑的眼角荡出了一颗你自己也未察觉泪珠。虽然只是一滴,但我知足了。在你强有力的智慧的镇压下,能有这不自觉的一滴,也许是你的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后一次。但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是高兴,真正打心底的高兴。
惠施来吊唁我,看到你这样子,责怪你的冷血与不近人情。你轻轻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妻子睡在天地之中,她即将永恒。她再也不会有痛苦的折磨。人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归宿。她不过先一步到达了,难道不值得庆贺么?”
再后来,惠施死了。你在他的墓前大哭一场,痛吊这位老对手。世人皆谓你对我情淡如水,而我知道你情浓如斯。你虽哭惠施,实则是在哭你自己。你哭没有了惠施的你自己的落寞的痛苦。你虽为我而笑,却是真心替我而笑。你的确把我看作你的一部分。我想,你死时的样子,也应该是笑的吧?
战国某年,庄周带着微笑,结束了人生的羁旅。他的身边,一个鬼魂在鼓盆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