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祭
吴远道
北风长吁短叹,摇曳着残秋剩下的枯叶。夜,冷冷的,似乎深深地睡去了。
我读着家书,大而乱的字让我连认带猜,总算知道其中一条消息:杆子死了。我啧啧称奇。去年在堂兄小店遇到的一幕,叫我搁信长思。
“娘的,你这资本主义尾巴割不!”
我在堂兄小店刚坐定,就有一种呼哧呼哧的声音刮进店门。紧接着一位身穿褪了色的黄军装,佩戴着陈旧的红袖章的中年人侧身而过,伸出那钢筋般瘦削的右手,朝柜台一气乱砸。
店里一些胆小怕事的赶紧溜出去,一些见怪不怪的伸长脖子,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热闹。堂兄急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杀猪似地捏住他的双手,朝他单薄瘦弱的双腿上猛踢两脚--“娘的X,老子靠的是诚实劳动,合法经营!管你个屁!”
一个趔趄,他险些倒在地,乞丐似的头发下罩着鼓胀脸上的颜色发青泛紫。
“呸,”他挽衣扎袖,嚎叫着,大有与堂兄拼命之势。我赶忙上前扯劝。他仇视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是一伙的。想扯住我让他打?哼,哈,哇……”
我自讨没趣,站到一边。堂兄操起了家伙。坐在门边的老队长见势不妙,起身劝解。
他有恃无恐似的,面对围观者,高喊:“无产阶级兄弟们,为了红色江山不变色,起来,起来!打倒反动派,砸碎封资修!”喊着,叫着,竟唱起了样板戏……
顾客中不时发出哄笑,老队长还为他鼓了掌。
大家让他折腾了好一会儿,自觉没趣,陆续离开小店。他着急地嚷嚷:“同志们,回来,回来,革命还没完,要努力啊!”边嚷,边拖着破布鞋,往外赶。
送走他的背影,我的记忆在沉浮。杆子?难道是他?怎会呢?二十几年前,他不是在一次武斗中被一枚土炸弹炸成了植物人?可今天的一举一动又多像当年的杆子啊!
“是他。”堂兄打断了我的深思,指着墙上那张新贴的大字报告诉堂嫂,“这个杆子,真是可怜又可嫌!”
杆子,真是他!我又惊又喜。杆子命真大,竟然大难不死;晕睡了二十几年,竟能醒过来。可是,眼前的杆子,咋疯疯癫癫的?
堂兄说,听他娘讲,立夏那天杆子被门前修高速公路的炮声震醒后,就神经兮兮的,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有时像三岁的小孩,有时像疯子……
哦--怎不带去看看医生?
“看啥,又没病。”老队长晕浊的老眼里放出怒光,说着,把一支龙乡烟拆成烟丝按进竹节烟斗。
也许,时空的超越让人无法面对现实与过去,正如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代沟一样,无法相容。况且,杆子是个地道的苦大仇深者,一睡又是二十几年,社会变化之大、之快,他能一下子接受得了吗?
堂兄反感我的高谈阔论。他的理论是杆子不如死了的好。也算是为鲍山村、为他娘积了德。老队长吧哒地吸着刚吸完的空烟斗,长叹一声:“完了--”
“晚了,我醒来晚了。”正巧,杆子在几个孩子的簇拥下,又唱着,嚷着回到小店。
堂兄阴沉着长脸,手里拿根尺子作好了战备。我友善地冲他一笑,并向他和老队长递上一支三五牌香烟。老队长接过烟,用鼻子闻闻,又拿到眼前瞧瞧,然后把他夹到耳根。
杆子看着我,肿胀的双眼里射出幽灵似的光。他没领我的情,转过脸去-“我怕糖衣炮弹!”
我的笑实在忍不住从嘴里冒出来。我想,我的西装革履引起了他的戒备。于是脱掉它们往墙角一扔,用手指做了个从前与他在武斗前常做的动作,说:“好样的,你还是那样革命。”
他怔了一下,打量着我,很仔细:“是呀,那时我们多革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找到了知音,他突然向我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地同我握着,嘴里不停地哆嗦:“老四--是你!”
奇迹,真是奇迹。堂兄嘟哝着。小店恢复了平静,生意开始了红火。进进出出的人们向我投来奇异的目光。
我们谈了些文攻武斗的往事。杆子谈到痛快处,竟摩拳擦掌。半晌,他神秘而自信地告诉我:他计划组织一次无产阶级革命大反攻。以老队长任顾问,问我当参谋长行不行,他自己为总司令,湾里下岗回家,游手好闲,富有“革命精神”的丑蛋,考试老不及格,反抗师长的小学生细伢,拒绝修高速公路的五赖为骨干,阻止高速公路修建……并反复叮咛我,要脱掉资产阶级习气,不能土不土,洋不洋的,要与堂兄划清界限,要大义灭清!
我“哦”地依着他,听起来像鹅叫。他见我从口袋里掏烟,一把夺去,用脚狠狠踩细,警告我:“从现在起,不准抽资本主义,要抽社会主义的,哪怕没抽的,只要大家都没有,一样革命。”
我笑了笑,问他:难道现在吃香喝辣的,穿名牌,坐靓车,不比那时饿肚子强?
“强个屁!那时大家穷一块儿,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夜不关门,还能睡个安稳觉。你看看现在,富的流油,穷的叮当响。人与人之间哪有什么阶级感情,只认一个‘钱’字”。
是的,越穷越革命是那时的资本。但革命是为了贫穷吗?我打断他的牢骚,面向眼前这位从旧社会走向新社会,经受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的见证人。老队长对我和杆子的话,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吭声。
杆子更加理直气壮似的,质问我:“那时抓革命促生产,大队年年有余粮;今天,男的出外打工,女的卖身,田地荒,麻将三餐。大队干部吃喝玩乐,忙着搭窝,社员的负担一加再加,大队年年负债几万多。我们过去路改田,公路盘山转,如今田改路,公路过大畈……这还算什么世道?”
老队长越听越来气,深长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打着转儿,在空中不肯散去。
“二杆子,杆子,别睁眼说瞎话。这么多年要不是村里给你养着,你怕早烂成泥巴了。”堂兄也来气,恨不得上前括他两耳光。
“娘的,这是什么世道!牛鬼蛇神上了天不成?老二,你记着。看你的尾巴还摇到几天!”杆子紫胀着灰白的脸,唾沫四溅,站起身,走到墙边,一拳砸在“物价计量信得过个体经营户”铁匾上。手上顿时红肿了一大块,可嘴里还在骂:“整天赚黑心钱还装蒜。昨夜你往酒里掺水,以为我没看见?”
堂兄再不可忍,上前提起他的衣领,拈小鸡似的往外推。
想不到杆子对新生活如此不适应。回到这还比较贫困偏僻的山村,我似乎意识到一种责任与艰辛。山里人的精神食粮太缺乏,扶贫攻坚要转移工作重心。但是,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有义务随时随地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国际国内形势。我想和杆子理论,尽管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我想告诉他:改革也是一场革命,是要革贫穷的命,革愚昧盲从自大的命。从而达到由人治走向法治德治并举,由少数人先富带动多数人共同富裕的目的。革命不能停留在口头政治上,不是赤裸裸的无味的偏激的争斗;而是新的技术、信息、人才、方式的竞争。眼下,在利益的分配上,的确要触及一些人既得利益,个别地方少数单位一些领导也的确存在腐败,但只要不断改革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健全法制体系,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
我准备用家乡通俗的语言跟杆子讲这些。但是他对我已怒目而视,全身开始颤抖。我还是对他讲:“杆子,你别冲动,你听我说……”
“闭住你的臭嘴!我早知道你是个两面派。”杆子打断我的话,气冲冲地说。
堂兄不停地责怪我:“叫你别理这个疯子,你偏不听!”他操起家伙朝杆子打去。老队长去护,堂兄连老队长一块儿赶。他们护着头,逃出小店。一前一后,似走似踱地晃动在小镇上。
“过去我为人,今日人为我;过去讲奉献,今天讲钞票……”杆子一路高一脚、低一脚地歪扭着身子,疯疯颠颠,唱起来。
夜,是睡去了。江城灯火已没有太多的繁华,看起来有些零零碎碎,了无生趣。我强迫自己看完家书。老父说:
头天,杆子气愤到极点,高呼:“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喊,一边挣脱点炮人的阻止,冲向险区,冒死去拔火线绳。幸亏这一炮是哑炮,才让他幸免于难。
这天,门前修高速公路的工人又开始放炮了。他又准备去阻止他们。突然,有一头耕牛从山上向炮区冲来。
杆子放弃了与点炮人的争执,拖着破鞋,向禁区跑去。点炮人大喊回来、回来。杆子偏不听。他赶到牛边,朝牛屁股猛拍一巴掌。牛受惊后窜出老远。同时,“轰隆”巨响,杆子化作了砂土,飞扬在半空中……
这就是儿时的杆子。为了他人,命也敢豁出去。如果不是经受那场灾难的浸染,我想,他会是一个大英雄,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我深长地叹息。窗外,细脆地响,许是雪花在飞扬,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