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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6 20:56:32
(1)
那年,我哥在建筑队的塔吊上摔下来,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醒来,嫂子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寡妇。
嫂子长得很美,美的天然,高高的个子,白玉一样的脸,新月一样的美,大大的眼睛看过来,就会让你看到水滢滢的天空。
但就是这双眼睛,老人们才议论纷纷,“看,这女人这双水眼,必定要被眼泪淹没,是个苦命人啊。”
嫂子穿着阔大的丧服,抱着我只有两岁的侄子,孩子蜷缩在嫂子的怀中,摆弄着从她头上垂下来的白绫,她黝黑的大辫子静默的垂到腰际,发梢系上了白头绳,在风中飘成一只美丽的白蝴蝶,可有谁知道白蝴蝶扎伤了我的眼睛!
(2)
嫂子何去何从,成了我家考虑得焦点。
妈妈因为哥哥的死,哭瞎了双眼,她哭着对嫂子说,“春花你可以走的,带走孩子他爸所有的补偿金。“
嫂子肝肠寸断的哭,“妈,我什么都不要。”
我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她们先后在我的生命之中上演同样的悲剧:在我十岁时,父亲得病死去,妈妈含辛茹苦的把我和哥抚养成人,给哥娶了亲,在我的工作刚刚安定时,本想让妈安度晚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嫂子又重蹈了妈妈的覆辙。
看着嫂子的双肩哭得一耸一耸的,侄子吓得也哭了起来,我揽过侄子,让嫂子娇弱身子依着我高大的身躯,看到她的眼泪明明亮亮的淌下来,像两条苦难的河,苦苦的寻找活着的尽头。
没想到我这个简单的动作,嫂子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疯了样的扑进我二十二岁的怀中,任她的泪水湿透我的胸膛。除了两岁的侄子外,我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我不去承受,谁去承受?
嫂子紧紧地靠着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额前的头发被鼻涕和泪水粘在脸上,闭着双眼,双手紧紧的抱在胸前,好像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看这多灾多难的尘世。我第一次和嫂子这样亲密的靠在一起,感受她悲伤的呼吸,感受她剧烈的心跳。嫂子真得很美,美丽的大眼睛中盛满了晶莹的泪水,淌过桃花一样的脸庞,千回百转的哀愁藏在那一弯淡淡的月眉之中,娇花照水,让人不忍猝看!
可我还是伸出了颤颤的手指,在她白玉一样的脸庞上擦着她的泪水,心里涌起暖暖的暗流,暗流闪电般击中了我的心,同样的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我说,“嫂子,咱不哭了,行吗?”
妈执意让嫂子改嫁,她太年轻了,只有二十四岁。二十四岁啊,就成了寡妇,还要割舍下自己的骨肉,天下哪个女人能够舍得,那个女人能够承受的起?
但是我听村里的人说,像嫂子这样的寡妇多的是,况且嫂子长着一双苦命的“水眼”,年轻丧妻的男人,谁不怕自己被“克死”?要在这四里八乡找一个年轻丧妻的汉子来娶她,真的比登天还难。她除了嫁给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没有别的出路!
可即时这样,妈还是让嫂子走,我知道妈的苦心,嫂子也明白,但三年过去了,嫂子还是每天上田下地,没白没夜的忙活,我在村子附近找了一份临时工,挣点钱补贴家用,以减少嫂子的负担。
每逢发工资,是我最高兴的时刻,我必定会给妈妈买点吃的,给侄子买把玩具枪,但我却不敢给嫂子买任何东西,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法逾越,但我真的渴望她能够笑一次,对着我真切的哪怕一次也好。
春天的午后,院子里的桃花开的火热,蜜蜂恋着甘甜的花蜜,盘踞在花瓣上久久不去。侄子拿着我给他买的玩具枪,满院子找鸟打,实在找不到,看到那些蜜蜂,瞄准了想要打,幸亏我看到了,我说,“傻孩子,可不能打,你要是打了它们,它们会在你的头上咬很多大包儿,让你又痒又疼?”
“为什么会咬我呀?”
“因为蜜蜂是为桃花而来的,桃花是为这些蜜蜂而生的,你打死了蜜蜂,桃花也会伤心的。”
嫂子跑出来,搂着侄子说,“怎么了儿子,谁咬你了?”
“妈,没有人咬我,我就是想把这些采蜜的蜜蜂赶跑,叔说,蜜蜂是为桃花而来的,桃花是为这些蜜蜂而生的,是这样的吗?”
她望着满树的粉红花朵,泪水迸流出眼眶,我看到她对着满树桃花笑了,笑得却是那样迷茫,她别过脸去,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泪水滴落,她说,“是的,孩子,你长大了,真的要长大了。”
(3)
又过了一年,还是桃红柳绿。
嫂子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金黄的油菜花簇拥着嫂子劳动的身影,她黝黑的长辫子荡来荡去,发梢上的白头绳,已换成了紫头绳,她在金黄的花海中站立,悄悄望一眼远处的白云,云像梦一样的飘过,洁白美好,那些悲痛的日子真的应该远去了。
我想,嫂子真的应该重新拥有她的人生。但在我的心底中,可我不希望她离开我,但我没有一个足够的理由留下她,就像妈说的那样,明子,你也要娶亲呀,也要成家,我们不能耽误她啊!
泪水划过心底,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有些东西,我真的留不住,有些感情我无法表达。我给嫂子买好了礼物,那是一个精致的发卡,我在精品商场中挑啊,选啊,感觉哪一件戴在嫂子的头上都好看,直到我挑得眼泪模糊了双眼,我才选中了一个紫蝴蝶的水晶发卡。我把它每天带在身边,等待嫂子离开家的时候,好亲手交给她。
四月的时候,妈再也忍不住了,她以死相逼。
她说,“春花啊,你再不为自己考虑,我就死在你面前。”
嫂子扑到在妈的身边说,“妈,俺不走,俺就是你的女儿。”
妈招呼我,“明子,给你嫂子收拾收拾,送她!”
嫂子一把推开我,“俺不用你,俺自己来。”
嫂子飞快地打着包袱,她说,“到底是你们撵俺走。”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跑向了门外,桃花正在风中飞飘,想要双手接住那些花瓣,无奈她们太轻了,轻得风一吹就飞,轻得落在水面,还没有看清花瓣上的纹络,就飘向了远方。
那些飘飞的桃花也不愿打扰嫂子的轻愁,它们纷纷在嫂子凝立的身影中落下,她急急得走,带来一阵风,吹疼了我的脸。
我在后面喊,“嫂子,你等等我,我送送你。”紫蝴蝶在我的手心里攥出了汗,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心里喊,
“回头看看我吧,嫂子!”
她就要走上村口的那个小桥,过了小桥,嫂子就可以坐车去远方了,我在心里祝福她,但我多希望她看我一眼啊,其实在哥哥死去的那个秋天,她就与我的青春相连,就与我的生命相连,与我的家相连。
我喊,嫂子,嫂子。
她不回头。
她终于逼着我说出心中久久呼唤的那句话,“春花,春花你回头看看我!”
在她回头的那一刻,惊得张着嘴,她一定把我当成了我哥。我和哥在相貌上非常相像,一样的鼻直口房,一样的高个子,一样的说话腔调,因为在我的家中,除了妈妈和哥哥叫她的名字,没有人去喊她,她兴奋得向我跑来,风吹乱了她的辫子,鼓荡了她的心,可走到我的身边,不知是什么,又让她收住了脚步。
我说,“嫂子,我买了一个发卡想要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希望你能够想起我,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
水晶的紫蝴蝶躺在嫂子手中,迎着阳光闪闪烁烁,像万千的星星说着永恒不变的一句话,我希望嫂子能懂。
在分别的阳光中,我们不能够拥抱,但我听清了嫂子的一句话,“明子,真要有了困难我会找你的,谢谢你。”大眼睛里的泪水,真的涌出了她的眼眶,我看到了那滴滴晶莹的眼泪,落在了我们曾经生活的土地上。
(4)
嫂子离开了我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中妈逼着我见了不下五个姑娘,我对她们没有任何兴趣,我的心中只是无比挂念嫂子,本想我们分开了,会把彼此忘记,但是真情能够忘记吗?
我从外村人那里打听到嫂子的地址,给她一封封的写信。在我的梦里,希望嫂子像我不能忘记她一样,也不能忘记我。
秋天马上就要到来了,日子过得很不安,那些枯黄的落叶卷着残留的温柔,蜷缩在我的脚下,抬头看寥廓的云天,天越来越高,云越来越远,等到天高云淡,大雁早已飞过,我对嫂子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不舍?
不能等待了,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我坐上了车,我要去找她,我的春花。
向她表白我的爱。
嫂子和死去的哥哥一样在建筑工地打工,她在工地上钳钢筋,和那些男人一样站在高高的楼架上,开始自己的工作,挣着八百块钱的工资。
当我站在嫂子的面前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原来桃花一样的脸,被风沙吹得暗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中,不经意间传达出的孤独,让我的喉咙发紧。她的鼻翼上也粘着灰,身上也满是土,这哪是我二十七的嫂子啊,分明是一个小丑!
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大辫子,大辫子直垂到腰际,随着她的走路,充满节奏的荡来荡去,那紫蝴蝶就扎在她的发梢上,那蝴蝶上的紫色光芒,那抖抖得向我伸过来的小手,还能让我看出这是一个少妇。
我说,“你忘了我哥是怎么死的吗,你怎么还干这种活?”
“明子,你说让我做什么,做什么能够挣钱。”
“干什么也不能干这个,你知道吗!”
嫂子想要掉泪,她的工友们跑过来,把我不容分说的推向了嫂子,
“大兄弟,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不要吼你媳妇了,你不挣钱,还不让你媳妇挣钱,给你们的儿子挣钱还有罪?你看女人在外打工多不容易啊。”
嫂子的头靠近我的胸膛,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四年来我第一次勇敢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泪水同时在我们的眼睛里流出,我说,“春花,跟我回家吧,我会娶你的,我们还是一家人。”
“明子,我不会害了你吗?”
“不会的,我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我们在工地的大柳树下,第一次深情地拥抱,它像小鸟依偎在我的怀中,我们呢喃那么多的情话,那么多的阳光环抱着我们,那么多的工友祝福着我们。
(5)
第二年的春天,我和春花在家乡举行了简朴的婚礼,我让她为我穿起了美丽的白婚纱,香雪新娘,艳若桃花。
我问她,可还记得那年遇见花开,我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春花狡黠的笑脸迎着我。
阿,不记得了吗,我说的,桃花为蜜蜂而生,蜜蜂为桃花而来?
不记得了,是吗?
你在装傻,我就摘了桃花洒在你的衣服里,让那些蜜蜂天天跟着你!
不要啊,我怕,我怕……
春花笑着跑远,我追逐着她,遇见花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她让真情萌动在那些蜜一样甜的日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