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船只,像蚂蚁搬家一样充满兴致。早晨的风总是带点凉,棉花糖一样的甜渗进青草的香气里。七月对这久违的气息感到一阵莫名地悸动,似乎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捕捉着这样的清新与绵悠。
她似乎又想起了孩童时光,一家人坐在晒谷坪上纳凉,摇着蒲扇听着曲儿,岁月也就伴着田蛙与虫豸的叫声悠然而过。他们虽不是宽裕的家庭,但这丝毫不妨碍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那时候,七月的家里的掌上明珠,每天穿了蓬蓬裙扎了羊角辫很骄傲很骄傲地笑。
可是突然的某一天,七月就再也不能那样美好地笑了。
回旅馆的时候下了小雨,七月没带伞,却也不急着回去,只是信步走在街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和陈列,琳琅的行人擎着伞匆匆而过,不时溅起点点水花,像一群斑马匆忙迁徙。回去的时候已经湿透,头发粘在脸上掉下水滴。她索性用手把头发弄乱,凭臆象整一个春秋时尚发型出来,然后光着脚欢快地奔跑,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轻轻地柔软声响,是一群猫浩浩荡荡地爬上楼梯。
在房间之间的甬道里,七月跑着撞着一个人,硬实的胸膛带了薄荷香烟的味道。她匆忙抬头,看着咫尺之前的男孩子,黑黑的皮肤,不大的眼睛,饱满的嘴唇,竟是似曾相识。七月歪着脑袋想了半晌依然毫无头绪,对方却已经说话。
“我见过你。”他说,眼睛微微眯着,越发让七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
“今天去晨跑的时候在桥上看到你。”
那个时候,七月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首诗,《断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毫无理由的联想,让七月笑得花枝乱颤。于是她问。
“那么,我像不像风景呢?”
“啊?”男孩子愣了,随即轻笑,“恩。”右手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头,像多年前和爸爸之间的亲密动作。然后七月落跑,留下一连串雨打残荷的笑声。
可是?安生有点疑惑。她在桥上的时候,不是在哭吗?
之后他们一起去街角吃汤包,圆润的白色包子,咬一口汁水便滋滋地逸出来。七月一口气吃掉三个,故意腆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抹嘴。回去的时候安生发现打火机掉了,那个银质外壳的oppo打火机,是去仰光的时候买的,要用来送给爸爸,可如今却不翼而飞。
安生感慨说现在的苏州是真的堕落了,没了昔日浓郁的古朴,它的气质已经被凡俗的烟火熏染得面目全非。
“那你还来。”七月心有感触。
“我是为她而来。”安生眼睛看天,有一种凄苦从身上溢出来。
我就知道。七月咕哝了一句,心里老大不高兴地埋怨。他那样一个温暖的男孩子,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而没有蜂蝶迷恋。
在苏州的几日,七月到处行走,看了很多先前没有看过的景色。那一条苏州河,也不再是昔日的明澈,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个白色的塑料袋子。七月就突然怀念起《苏州河》里那条雾气朦胧的小河,月色笼罩着一层纱,像旧时欲藏还露的韶华女子,一身旗袍,绣上大朵的芍药和蔷薇,尽显妖娆妩媚。
三天后安生离开,彼时两人都对对方一无所知。只是因着那一次并不长久的碰撞,度过了几日悠闲时光。其间七月送给他一个钱包,安生丢了一个跟随多年的打火机。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井然有序的样子,并无半点激烈端倪。
走的那天下了小雨,安生坐在窗户旁边等着火车出发。然后就看见七月风尘仆仆地跑了来,踮着脚攀住窗棱问他。那么,你叫什么。
安生。他答,惊讶与她的动作和无遮无拦。
我是七月。你要记好。七月跳下来,对着他咧开嘴笑。
火车开动的那刻安生探出头来嘱托。
那么七月,打火机要好好保存。
火车终于渐行渐远。七月站在月台上笑得一塌糊涂,雨水顺着头发滴进脖子里。她不禁质疑。这个安生,前世一定是只猫,不然他何以知道那个打火机是她偷了去!
人一生会与许多人错身而过,这些人,或许会成为你的朋友,恋人,敌人甚至亲人。问题在于你是否把握了那个邂逅的机会,并把它扩张延长至与自己休契相关。可是七月是那么随性的一个人,她相信如果真的有缘,就会再次遇见,那时或许就会发生一点什么,那时,或许就会是不一样的心境冷暖。
那一次的苏州行,七月记住一个人。那个人,是猫科动物,你们可以叫他安生。
七月是在回到南京后的第二个礼拜才想到先前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的。小时候《美少女战士》风靡一时,夜礼服假面更是众多女生梦中的白马王子。但七月是那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于是偷偷设计了一个夜礼服假面。她说他的皮肤可以不白,眼睛可以不大,但他的嘴唇一定要丰满,声音一定要温暖,笑的时候一定要斜着眼灿若阳光。
于是如你所知,七月遇到了与理想中一模一样的白马王子。那就像是从她遥远的回忆里穿越时空降临到面前的一个人,并且微笑地对她说一句。“我见过你”,你说,这是不是很神奇。
七月拧开打火机在黑暗中看自己的脸,夜凉如水。她开始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那周围笼上一层清辉,七月便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公主,像小时侯那样扬了头很骄傲很骄傲地笑。
其时,七月的父母离婚,分别有了新的家庭。七月却谁都不愿跟随。,她说你们既然不要我了就不要后悔!并且把他们的东西都打包送走。那样决绝的不留余地,像一只强悍的猫。只是这样的强悍背后却是隐匿了诸多的疼痛与恐慌。
那时她念高三,他们离婚之后她就不再去学校。爸妈都过来劝她,跟她说对不起,他们说七月你永远是我们的宝贝啊你不要这样子。
她却语带荆棘,歇斯底里地哭闹,然后只身一人回了老家,那里却变了好多。站在苏州的石桥上,她突然落泪。原来一切都不会长久,便如这境地,便如那感情,终究是过眼云烟,留在眼里的,不过痛楚盛放后满地的余烬。
七月在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念高中,每天背了书包挤公车。她总是早早地睡觉早早地起床,害怕在那偌大的屋子里生活得过久。晚上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打开电脑上网,在各个论坛连接闲逛。偶尔写点文字,也都是激烈的,言词灼灼。有一次偶然链街到一个论坛,“此去经年”。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上漂着一条白色的绸缎。七月被那页面震撼了,用笔记下贴在屏幕框架上。那个斑竹名为“经年”,写一些零散的文字,多是旅途的见闻以及细微感受,有很多美丽的风景,框在白色的线条里,显得那么澄澈。七月也就欢喜起来,开始固定地码字。
其实她只是渴,心里的空虚像钝重的金属,一下一下撞击着心房,有时候失眠,就抱了枕头坐在地板上看碟一直到天亮,双手抱肩蜷缩成一个圆。会频繁地梦见儿时的美好,金黄的油菜花,她曾经很骄傲地向同学们炫耀:我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公主。
05年的夏天,南京的地铁开通。七月便开始每天在地铁里来来去去,穿梭过拥挤的人群感受那繁华的所在,心里的寂寞也就少一些。
坐着的时候七月低了头观察行走的鞋,像几米画中那个寂寞的女子,数着鞋子等待天使的降临。然后便听得一个声音。
七月。
七月缓缓抬头,看着前面温暖的男孩子咧开嘴笑。安生安生,你怎么才来……
安生在一家旅行社做导游,常年奔波在外,偶尔的一两次休假便是去苏州,完成她的梦想。他总是频繁 地换工作每个地方都呆不长,这次在南京也完全是机缘巧合。
再次遇到他,七月显得很兴奋,哗啦哗啦不停地说话。安生也笑,揉着她的头发说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大学生。
七月蓦地愣住。我念高三。
安生似乎吃了一惊。那你怎么不上学。
迟到了所以索性不去。七月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拢拢头发。反正又没人管我。冷冷的声音。
安生便突然生了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哪个学校的我送你去!口气居然不容置疑。七月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心里却正盘算着该找个什么托词让同学们相信他的她的爸爸。
谁知一见到老师安生便礼貌地道歉。对不起老师,我是七月的哥哥,今天有事耽搁了。
七月吓了一跳,却只是低了头乖乖地扯住他的衣角,直到安生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她,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教室。放学以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他,站在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安生,安生。
安生翩翩而来,右手拍了她的头,微微笑。七月,你真是个孩子。
七月却偏了头老大不高兴地反驳。才不是,我都一个人生活了。
安生似乎吃了一惊,看着她隐忍的眼神,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叛逆与张扬的青春。之后七月吵着囔着要去看看安生的屋子,安生无奈,也就任由着女孩子任性胡闹。
不知为何,对她,他总是有莫名的亲切,仿佛是认识了许久,如亲人一般地心智相通。
其实七月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他是班上的尖子生,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他会热心地帮七月辅导功课,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解。七月却是心不在焉,只斜着眼看他温暖的轮廓。然后她问。
“那么林无尘,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啊?!”男孩子吃了一惊,然后就不好意思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其实,是有的。”
之后七月也去打听过那个叫顾浅浅的女孩子,并且爱屋及乌地成了朋友。有时候七月去她家吃饭,看到浅浅和美的家人心里便悸悸地疼。她说浅浅你真好,能有这么一个家。
安生不知道七月为何如此热爱自己狭小的屋子。他坐在电脑前看她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看她噘着嘴隔了玻璃和鱼儿接吻,说一些可爱的小句子。她说安生安生其实鱼是有眼泪的,只是它害怕让别人看到它哭泣的样子。她说安生安生它们的爸爸妈妈会不会想念它们。
他在论坛里写:其实生活就是个旅途,一个充满离乱的旅途。我们在沿途欣赏风景,看到不同的人和物,穿过厚重的时空和尘埃来和我们相遇然后离开。只是许着内心的期许,笃定,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特立独行。我们都是这样悲伤的孩子,生长在森严的石头森林里,望着城市上空不变的天和不变的颜色,心中一日一日生出彷徨,厌倦,渐渐变得呼吸困难,压抑,缺乏安全感。所以我们会变地叛逆,变得敏感,变得不可爱。
七月也在上面写:其实我们只是渴,渴求来自亲人和朋友更多的关注和热爱,并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始终觉得无法满足。所以当某些呵护倏然流失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脆弱,变得尖锐,变地歇斯底里。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只是渴,无法捕捉的渴。
那一刻,安生不是没有震动,加了冰的玻璃杯在夏日的天气里陡然破裂。
安生曾经有个圆满的家庭,爸爸是警察,妈妈是外科医生。他们都是安生最敬佩的人,可是他们却没有时间带他去玩。小时侯的他一个人去游乐场,看到一个小女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很骄傲很骄傲地笑。他便突然哭起来,躲在游乐场后面的树林里掉眼泪。他用尖石块在一棵树上写了一行字。我恨你们!
对于小孩子来说,恨的理由往往很简单,简单到或许只是因为爸爸忘了买玩具,妈妈不许我们吃糖。我们便偷偷地恨上了,并且郑重其事地在纸张上,木版上,甚至铁皮上写下自己的愤怒宣言。只是过不了多久,一切就又会烟消云散。
可是后来,安生却再也不能恨了。
那一年秋天,安生去青海。分别的最后她来找他。
”其实我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子,他叫林无尘。“
”我知道。“
”可是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我知道。“
”她叫顾浅浅,我也很喜欢她。‘
“我也知道。”
“那么安生,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
这些年,他总是不停地奔波,辗转地打工。去看那些风景,探知远方的神秘与未完成。而这样的流离失所其实只是因为没有依靠,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去停留。因为只能一遍一遍重新上路,越走越远。因着对感情的需索,对灵魂的救赎,一日一日憧憬,一日一日缅怀。
安生离开以后七月就住了进来,大包小包的东西装了几辆三轮车。那都是一些陈旧的物什,琐碎而且破损。安生曾经对她说,他说七月其实我很羡慕你,能有那么多的东西带在身边。他说七月其实你是应该满足的,因为无论如何你的亲人还在身边。他说七月我不要你像我一样将来后悔莫及。
七月花了很长的时间整理东西。那么多的毛绒宠物,那么多的娃娃和小挂饰。这些,都是从小累积起来的,一件都舍不得丢。而这上面,也覆盖了他们从未间断的关爱。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报复。曾经跑去妈妈家里想要教训一下小弟弟,可是当她准备下手的时候小男孩却对她笑了。姐姐。那样柔软的欢欣的呼唤。七月便努努嘴对他说:小家伙别得意,等你大了我再收拾你!却开始眉开眼笑地捉迷藏了。
放寒假的时候七月去看安生,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从南京到青海,差不多有20万米的距离。她裹了厚厚的棉衣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浮光掠影。那感觉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七月在那样的絮乱里想起了很多事,一些细节,经年的沉淀,慢慢被挖掘出来。那些蒙了尘埃的细小枝节,而今重现天日,上面所覆着的情意却是历久弥坚。爸爸的歉疚,妈妈的眼泪,他们从未间断的照面,打扫屋子,清理房间。他们在它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他们说七月你是我们的宝贝。
七月就在那样的颠簸中完成了一场爱与恨的对峙,横旦在心里头的建筑轰然坍塌,她从包里拿出那张伤痕累累的照片,第一次悔恨。
好想妈妈,好想回家。
安生在网上写。
我从小就是个叛逆的孩子,固执而且不愿妥协。小时侯和同学打架,被爸爸罚了一个小时的马步蹲,可是依然不知悔改,时常出点伤人时间。也曾进过警察局,回来后被爸爸打得浑身是伤。然后就是离家出走,不停地逃离。一个人带了钱和行李去很远的地方,吃过很多苦。钱包被偷,只能睡在车站里,去小饭馆里刷盘子,躲在单薄的被子下面偷偷掉眼泪,想念妈妈的唠叨和爸爸的饭菜。可是依然不肯低头认错。在电视上看到铺天盖地的寻人启示,看到妈妈哭得泪眼婆娑的脸和爸爸一夜之间苍老的容颜。终于回去,他们却只是重复着那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是我们都是如此固执的人,常常是各不相让彼此僵持,于是频繁上演出走的戏码。那时候已经没有念书,因为脑子里装了太多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音乐,旅行,金钱,文字……所以学习跟不上,也不想在那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左右都是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只要活出一个精彩来,谁还在乎它的过程艰难与否。之后到过很多地方,沿途打工,在大街上卖唱,虽然辛苦但也甘愿。但是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注意电视上,报纸上的寻人启示,也会时常打电话到家里,变着声音说一些见过自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的话,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依然如此在乎自己,心里就会无比地满足……
彼时,安生在一个小山村教书,脸颊上现出可爱的绯红。他看见七月爬上天台对他笑,头发上别了一多洁白的山花。
她叫他,哥。
在一千多米的高原上,七月第一次告诉安生自己的故事。她说的那么平静,舒缓得如同梦呓,也不再是昔日的歇斯底里言词灼灼。她说那些美好的时光,说妈妈家的小弟弟怎样用柔软的声音叫她姐姐。七月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是满满的清冽新甜。
安生用手搭上她的头发。其实我们只是渴,渴望有更多的爱,我们一遍一遍无比渴望地想要获得抚慰,用以来证明自己的重要,证明还有多少人在乎。我们都是这样偏执的孩子,在渴求里织了张网肆意张扬。可是如今,七月,你已经学会理解与宽容,真好。
七月便笑起来,她说安生其实一开始你是以白马王子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谁知世事难料,生活总是阴错阳差出其不意,到最后,你竟然成了我的哥哥。
一些故事
05年秋天,安生去青海。他说七月,我一直喜欢你,如亲人般的热切疼惜。
04年秋天,安生在自己的论坛里遇到一个女孩。她说的第一句话:你好经年,我是七月,我的寂寞你可不可以分担一些。在那之后他经常看到她的日志,一些生活的琐事,大大小小琳琅满目。她说她喜欢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说他们之间朦胧的爱情和坚定的友情。
04年夏天,安生去苏州完成妈妈的梦想。她曾经说过,苏州一直是她心底的一段古老情怀,只是她有太多的拖累和羁绊,终不能实现。
03年夏天,安生回家,那里却事过境迁。数天前的一长煤气泄露,安生终于无家可归……
最后的最后,七月在电话里说——妈,我想回家!
《十个天空的糖果》
林无尘与顾浅浅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