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时光如水滴,渐次堕入心里。
那一年,她正年少。花草开的正好。
仍记得那时她每天早上都会起的很早,提着花洒,一株株的浇灌心爱的花草。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那些植物青葱嫩绿,蓬勃生气。
还记得那是个露天的阳台,阳光可以毫无遗漏的笼罩住每束枝叶。它们一天天的欣欣向荣起来。那下面有条大街。沿道种了许多法国梧桐,粗壮的树干,看起来像是已种下好多年,岁月的沧桑,也就刻在树皮上。
她看惯了每日清早街上的冷清,稀稀拉拉几辆车子来而又往。只是间或会有几只鸟叮在楼下梧桐树枝叶顶上,拉开嗓子清清脆脆的叫。这个时刻,她的心里便会不知不觉明亮愉悦起来。
空气清新,时光静好。
她在某一天遇见了他。因缘巧合的时候,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
那日暴雨来的突然,她正在厨房帮母亲洗菜。听到雷声的时候,外面已经乌云密布,有大滴雨水从天空猛砸下来。
等急忙跑到阳台。却发现花草已在风雨中招摇,一片狼狈的疲劳。她等不急拿雨具,便开始手忙脚乱的抢送它们进屋。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也顾不得擦。第二趟的时候,因为太急忙,不小心碰倒了一个花盆。
“砰”的一声,花盆往楼下直掉。“哗啦”一声,分分明明跌成一地破碎。可是在雨中,却同时伴随了两声“啊”的惊叫。
她俯身向下看去。
他仰头向上看来。
蔷薇粉色的瓣一重又一重,常年花开不败。角落里,兰花纤细修长的花茎兀自柔软而孤立,吐露着芬芳。
那天的事,让她心里有些许不明,却不知原因为何。可是清清楚楚听见他说“没有关系”?记得他的声音是真诚的。
记得是二十几岁的男子,穿浅蓝色的条子衬衫,烟灰色的裤子,五官在大雨中看不清楚,但是隐约能知道的是一张干净的脸。
第二天雨就停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她象往常一般,趴在阳台上看街景,小鸟在叫,一片落叶正慢悠悠飘落。雨后的天色真好。
谁都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静止着,时间一秒秒的过去。
然而两天后,阳光灿烂,栀子花芳香洁白。她在老地方,还是老习惯的提着花洒,细密的水珠落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上,粉白嫩绿煞是好看。她微笑着看,却发现楼下有人,正抬起头来。她笑,向他点头致意,笑容绽放开来。他爽朗的道声“早啊”,之后敏捷的向对街的公交车站走去。
收音机里正在播首曲子,遥遥的传来。
……
有人在吗有谁来找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
要不是那个清早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要不是我的花草
开得正好
……
后来他天天经过问好,她点头微笑。他偶尔几天没来,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这笑容竟成了她的功课,反复温习。这爽朗的声音,成了她一人的秘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每天日复一日的单调着。
惟独清晨的这一段时光是不曾虚度的。栀子花开着,暧昧着芬芳。反反复复,她用心的体味着。
时光在寂静里纵横交错,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后来她因为家里的变故,搬家了。在新的陌生的地方,有些时候一个人,就会怀念起他,一些问候,一些笑容。就会想起那一次的暴雨,花盆“哗啦”的一声响,雨帘中他望上来的那一张模糊的脸。常常突兀的,就在苍茫的暮色中笑了。
空闲的时候,她会听听音乐,在陌生地方,街头街角的冷清里。她会怀念那一年的温暖阳光。那些迎风招展的花草,如同她那一年暗暗吐露芳香的青春。
她竟然说不出的,还有一种莫名的留恋。
后来,她挑了个老时间回去过老地方,没有见到他。
日子还是要一天天的过。
有空的时候种了些海棠,仙人掌,日复一日的,看它们在秋色中落寞着。
过了好多年,她从学校毕业在一家公司努力工作着,那个时候她父亲不幸病倒。
她再没时间去打理花草,只能不种了。偶尔在过街桥上遇到卖花的人,便会捧几把玫瑰回家,红的热烈,粉的暧昧。
这些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那一年幽幽的兰花香味。
而在繁忙的大街上行走,谁都来不及有怨。
时光如逝水。
又是多年,她父亲因病过世,她与母亲相依为命。
那时候她工作已小有成绩。正准备跳槽另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公司。
是某跨国集团旗下的公关公司。在同业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出入的人群中,男子都是眼神锐利,女子皆是神情矜骄。而总公司已经决定,如果她跳槽,将直接提升她为公司高层管理人员。
她是他们准备猎获的精英。有过人的天分和出色的履历。
在时光里无限落寞的时候,时间也就过的很快。无论是本意还是无奈,总之,在这样的商业社会,她开始迅速的习惯下来,习惯在各色人群里察言观色,习惯敏捷精确的判断。而过去的点点滴滴,只是因为已经来不及回想,所以,慢慢的,慢慢的,有些事情开始变的不记得。
平淡反复的日子原本以为会一直一直这么过下去,无边无际的,但是却是安全的。
她所在公司在一次与新客户的见面会后,举行了一场酒会。声色犬马的日子她早已过惯。那日,她着酒红色小礼裙,搭一条玫瑰花纹的流苏披肩。海藻般的卷发倾泻下来,覆盖在裸露的后背上。
酒店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她谈笑着周旋在客户中间。举止得体,谈吐睿智。
觥筹交错中,她突然看到了他。
有些意外注定还是会发生,就如同那一年那场骤然的雨,让人措手不及。
久违的,被刺痛的,被遗忘的,被回忆的。
但是多年历练已使她习惯不动声色,她庸懒的收回眼角的余光。
酒会结束后她很疲惫,回家洗了澡就往床上躺。恍恍惚惚的睡过去,梦中竟又重回故宅,依稀中花草开的繁盛,空气清凉,有人对她说,早啊,早啊,早啊。
她顿时醒过来,观望四周,静悄悄的,徒有四面苍白色的墙壁。
只是一场梦而已。
她笑自己的无聊,去厨房倒了清水,拧开药瓶,吞下一粒安定。回到床上,拉开茶色被子,裹住身体,慢慢睡去。
第二日清早,阳光灿烂。
她准时被闹钟吵醒,急急忙忙洗漱完毕。到了公司才发现,原来是休息日,真是昏了头了。
回来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不知不觉的,她又想起昨晚的梦,想着想着,就入了神,脚步就乱了方寸。
等发现时,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而这条路,偏偏是离故宅极近。望了望,前面依稀能看到那个旧阳台,她想了想,仍是走过去。
这路途不长,但她觉得这一步一步,好似跨越半生。
想起幼时看严蕊的词:若待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当时只觉空乏寂寥。现在却是觉得实实在在的沉重。
那故宅已几经易主,本来种满花草的阳台,现今却是晾满了衣物,走近还能隐约听到小孩的哭声。
新旧交替,生活还是那么美好。
她抽出一支烟,熟练的点着,放至唇边,娴熟的吐出一个烟圈。烟雾缭绕中,她又似乎看到那梧桐树下的英俊少年,干净明朗的笑容。听到他用温和的声调对她说:早啊,早啊,早啊……
转眼十五年,光阴荏苒,时光倒转,物是人非。
街面上一片寂静。
她渐行渐远,平滑的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滚落了一截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