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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18 2:15:29

秋天。

枫。
桃源谷的秋天,总是如此美丽,又如此短暂。
一转眼,枫叶,就红透了。
枫叶一片一片地旋转着往下落,桃夭轻轻抬手运气,便似有一股轻风,片片枫叶又重新飞向高处,再徐徐飘落,如此反复,乐此不彼。脚下干涸的地面,扬起来些许尘土。
枫皱起了眉头。
枫,等枫叶全落尽的时候,冬天,就来了。
那场年复一年的战斗,也就来了。
桃夭沮丧地一收手,忘情舞动的枫叶全都归于平静,黯然地沉落,沙沙,沙沙作响。
你今天来找我,是为比武的事?
我给你的剑谱,练得怎么样了?枫的双眼中总有一股令人生畏的严厉,无论他可以做到多么温柔,多么文弱。
枫,你为何要一直这样对我?
我受伯父所托,不得已如此。更何况,你没有要求放松的权力。桃源谷的老小,都在你身上……
是。是呵——桃夭脸上是凄然的笑。我练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不许我跟别人一起练,至今仍不知它有何威力。
总之你这次还可以打败他们,就够了。
枫转身走了,踏上一层松软的落叶,脚步轻柔,身影单薄。
爹,你若生出枫这样的男子,还能坚持与齐伯世代相争吗?比武又要开始,这次,女儿却再无必胜把握。爹,你早早离去,就如此放心吗?

傍晚的时候,枫的书童送过来一笺纸。
桃夭,剑法练成的时候,它的名字,就叫佳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佳人?倾城又倾国?
凄美至极,魅惑至极,却又诡异至极!什么样的佳人,会令人欲罢不能,明知倾城倾国,仍不忍舍弃,因其难再得?!剑法若如此,会不会迷人心智,乱人心神?
心中烦乱得很。桃夭将笺条搁在桌上,一转头出了房门。

不知桃源谷外的江湖,如今在起什么样的风云变幻呢?
桃夭站在桃源谷最高的山顶上。这座山名魑魅,是桃源人从不曾敢踏足过的地方。可齐伯竟选择隐藏于这样一个地方的某个山洞。
当年父亲丧生于此,桃园人均认为是齐伯所下毒手,因为父亲的遗体是齐伯送来的。桃夭不信,桃夭不愿相信。父亲口中的齐远山,是一条耿直不阿的汉子。齐伯要抢桃源,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来半点暗斗。可是齐伯不辩解,齐伯只是说,你爹死了,但齐武两家一样要斗下去,但我不能跟你斗。我有弟子四人,你也可挑出四人来。
悲愤的桃源人神情激动,很多人在吵嚷着要为谷主报仇。桃夭朝身后一摆手,面向齐远山,说出一番惊呆所有人的话来:不必,桃夭一人足够。这从来都是武家的事,桃夭不愿牵累别人。还有,齐伯大可再去寻一个人来,齐伯的五行阵,桃夭一直想领教!
说出此番话来时,桃夭十五岁。
齐远山愣了一会,突然仰天大笑,好。好。好。
他转身向山上走,人我会去找。今年冬天,你先破了我的四行阵再说。
桃源人不再说话。多年来的习俗让他们对谷主信任有加。老谷主不在了,新的谷主,已在刚才那一刻,做了第一个决定。他们会尊重谷主的一切决定。除了枫。

枫在老谷主的身边很多年,是大桃夭十岁的孤儿。聪慧灵秀,却纤弱孤僻如女子。老谷主早已托付枫,要好好照顾桃夭,好好照顾桃源谷。
枫很生气。枫质问桃夭:如果你输了,桃源人将被赶出谷,赶出他们的家园,你忍心?!
桃夭轻轻一笑,枫,你会帮我对么?你不会让我输的对么?
那一年的比武,桃夭很轻易就破了齐远山的四行阵。
桃夭说,五行之中,缺一不可,齐伯,你还是快些将人补齐了吧。

她是任性的,桃夭这样评价自己。她望向山脚下的村庄,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往来种作,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这是一个如此安宁幸福的世界!而她,生来就注定要为保护这个世界而活,没有选择。谁教她出生于武家,谁教她母亲生下她便撒手而去令武家只一独女?可是,可是为什么,齐家与武家,不可和平而处呢?齐伯,为何要如此执著?

身后的树林中,一股若隐若现的气息正在逼近。桃夭警觉地侧过脸,手旋即按在了剑柄上。有人来了。
不过来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因为气息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没有任何异样。
斑驳的树影中,渐渐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一袭白衣随风扇动,侧脸瘦削而坚硬,神情淡然。他双手抱臂走得缓慢而平稳,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武者应有的品性。他连基本的直觉都似乎没有。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比武的时候,几个师兄弟中,先知先觉的总是他。
桃夭屏息静静地看他走远,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啊!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齐伯带了这个人回来,白衣如雪,神情冷漠。齐伯说,五行齐了,你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桃夭喜欢上了这样一个阵形。她和枫没完没了地研究它,琢磨它。她觉得在这样一个似乎最稳定,最牢不可破,最天衣无缝的阵形中折腾并将其搅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她胜利了好几年,桃源人安康无事地幸福生活了好几年。
她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也许。因为几年以后,那个冰凉冰凉的水,似乎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好对付。齐伯也许不知道,他收了一个多么宝贵的弟子。这个人甚至可以说,不仅有着桃夭一样的身手,还有着枫一样的头脑,也许两样都差一些,但加在一起,却很可能无敌——总有那么一天吧。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漠然,没有想法的人,超脱得令人羡慕。也许,是他根本不懂这些人之间的事。
桃夭开始隐约有点后悔了。
枫在这时候不动声色地写出一本剑谱。
北方有佳人,桃夭,你不知道,你已经长大成人,已是,佳人。


冬天。

晋有陶氏渊明,作《桃花源记》,武陵人缘溪行,忽逢桃花林,遂发现世外桃源。而桃源确实是桃源,只是年代久远,谁也不知此桃源是不是彼桃源。又或许,江南辽阔,其实藏有多处桃源?

桃花林已繁华落尽,只显枝干萧条。桃花溪中水清且浅,在冬日的薄雾里蜿蜒流动,山石凌布,水草杂生,汩汩地延伸至山外的世界。

桃夭与木、火、土、金、水五人的比武,在桃源人的默默注视中,又开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齐伯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桃夭手中的剑随着她的舞动,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而桃夭整个人,似乎也因此魅影重重,虚无飘渺。遥远的天际,隐隐有乐声传来,如传说中的仙人,在极乐世界歌唱。
这是什么剑法?!
五行不仅根本无法看清楚桃夭的真实所在,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跟随她一起,神经质地舞动起来。
齐伯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他忽然明白,他们五个,被控制了!五行阴阳调和的剑气,在被桃夭所利用,反而成了他们的致命伤害!
这样一种诡异阴险的剑法,也只有那个精灵诡异的枫想得出来!
桃夭什么都不知道。桃夭只是在认真地舞着她的剑。而等她发现面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不对劲的时候,她甚至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枫的声音在这时传了过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之后,你就解脱了!
杀……桃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也许,他们死了以后,齐伯真的会放手。她,就可以轻松了么?
可是……
桃夭,你还在犹豫什么?!
齐远山再也忍耐不住,他想扑过去救人,却猛听见一声痛苦至极的怒吼:够了!!!

桃夭惊恐地收回剑。木、火、土、金四人停止了舞动,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水却没有。
刚才那声可怕的怒吼,正是他发出来的。
他的双眼正燃烧着吓人的怒火,死死地盯着桃夭。
枫的声音:桃夭,不要停。不要停!如果不想被他杀死就不要停!
可是桃夭动不了了。桃夭看着水正痛苦地,一步一步逼向她。水的剑,反射过来冬日的寒光,刺目,冰冷。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走火入魔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
剑劈过来那一刻,桃夭闭上了眼。
感觉有东西溅在脸上,热的,粘稠的,是血。可是,自己竟未感到疼痛。
诧异地睁开眼,却看见水嘴角流血,摇摇欲坠。为了不倒下去,剑,成了他的拐杖。

这场战斗,在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结局里,有惊无险地,又胜利了。

可是桃夭觉得自己很肮脏。枫,我为什么要靠这样打赢他们?我这样做,爹会伤心的你知不知道?!
枫按住她的肩膀,桃夭,你想解脱吗?只有除掉他们,你才可以解脱!
桃夭,桃源的得来,本来就是靠的一场残忍的掠夺,你又何必介怀再来一次?
那是武家祖辈的事,我不想这样!我爹也不想这样啊!桃夭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们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枫也蹲下身来抱着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做好人。可是,别人在逼你,齐远山在逼你,你别无选择你知道吗?乖,不要再孩子气了。你已经长大,应该懂事,你从来都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你肩上有担子你记得吗?

这个山洞,已被齐家打造成威严气派的一座府宅。桃源人,就连桃夭的父亲,也从未曾找到过这里。
齐远山端坐在大堂的木椅上,久久不语。
四位弟子什么事也没有,齐刷刷地立在他旁边。
惟有水,内伤严重。刚刚替他疗伤,却仍昏迷不醒。
齐远山摇头叹息:他若是不对抗这种控制,也不会弄成这样……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四人,你们说说,当时,到底是什么情景??
说不清楚……好像是看见好几个桃夭……分不清楚谁真谁假……
对对对!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四个人吞吞吐吐,师父,我们不敢说……
齐远山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不怪你们。你们都还年轻,到底,抵挡不住诱惑啊……

好几天过去了,水才慢慢好转过来,开始下地活动,也可以练剑了。
是夜,齐远山把他单独叫到自己房间。
师父,弟子无能,又让您失望了。水径直就跪在了齐远山面前。
受人控制,按别人的意愿做事,真的就那么痛苦么?齐远山悠悠地问。
水不解地抬头:师父……
我是对你有恩,也因此要求你为我做事,知道你会心有不甘,但没料到你会如此痛苦!
师父!水慌忙拜倒在地,徒儿从不敢对师父心存任何不敬!师父对徒儿有救命之恩,徒儿就算赴汤蹈火,也毫无怨言……
行了行了,齐远山打断他。我,是不会放弃的。但是,我认错一个弟子。五行阵中,各人应互取所长,互补所短,没有谁是中心,也没有谁无足轻重。五人互相配合,齐心协力,才可发挥出此阵的最大威力。我原以为,你性如凉水,沉静内敛,又淡泊漠然,正能补上水之缺。谁知你心高气傲,不愿受人摆布。
你不适合在阵法中战斗,也许跟桃夭一样,做个孤独的剑客吧……
师父,您是在赶徒儿走么?
你无牵无挂,无家无室,能走去何处?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吧。
师父……徒儿知错了!求师父让徒儿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水跪在地上,流下泪来。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很突然。一夜醒来,桃源谷一片洁白。
这样的一个雪天里,枫穿上他火红的长袍,邀桃夭出去。
枫,你的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我们还是,回去吧!
风火红的长袍在北风中,有如旗帜飒飒作响。而这样炫目的颜色在雪地里,又怎能不让人触目惊心。
桃夭甚至开始不敢肯定,从小一起长大的枫,是不是眼前这个阴沉锐利的男子!他在变,他变得让人畏惧了。他竟然可以想出那么阴险的剑法还给它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
枫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苍白,他的脸就在离桃夭很近的地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夭,你知道,佳人的精妙之处在哪么?
就在你,桃夭。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们抵挡不住这样的魅惑。
枫,你……桃夭恍然大悟,脸开始如火烧。
枫伸出苍白冰凉的手指轻抚着桃夭的脸,所以,你要尽快杀死他们。这样的你,我再不能让别人多看一眼!
不……桃夭颤抖了一下身体,躲开了他的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
早已习惯了枫对自己这般柔情,而此刻竟觉得如此难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吧。枫痴迷的表情,在她似乎是毒药,越是浓烈,伤就会越大。
不要这样,枫。
枫的脸色开始发青。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躲我?!你在恨我?!你恨我卑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明白吗?!你有你的宿命。而我的宿命就是你啊!!!我不要你一生都活在齐武两家的恩怨里,我要你尽快了断我错了吗???
枫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地说过话,说完之后便是一通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肠寸断。
桃夭叹了一口气。

把枫送回去安顿好之后,桃夭又出门了。
雪天的魑魅山很难攀爬,不过当然不能阻止桃夭上去。
山顶上一片白茫茫的毫无瑕疵的雪,寂静地铺在这天与地交接的地方,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这一片白,一片没有任何杂念的白。
桃夭小心翼翼地探脚过去,一脚,两脚,三脚……她做着儿时与父亲玩的游戏,踩出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后,又原路退回来。冰冷的手在唇边,感受呵出来柔和的暖气。她快乐地来回走着,希望岁月就如此静好,直至永生。

下雪的时候水就会心情很好,心情很好的时候他就喜欢出去走走,一个人。
师父的一番话也许真的说得很对,他从来没想过此生应听命于谁。太自我的人,也许活得并不潇洒。他以前没发现,因为生活从来没有如此过。
他们过着逃亡的日子,然后父母被杀,他紧握自己的剑,愤怒得红了眼睛,却不知应该如何,还未冲上前去已被扑倒。
然后一个人出现,想报仇么?他点点头,眼都来不及眨,仇人已人头落地。
那人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小伙子,报仇这么简单,你开心了么?
那年,他十七岁。
师父是对的。江湖上说到底,大家都在报仇,其实没有意义。可仇不得不报。就连师父自己,不也在报这莫名的仇么?
他不知道师父与那个年轻的女子间有何深仇大恨。师父只说要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或是,帮祖上拿回,祖上的东西。
总之很莫名其妙。可是他不在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是江湖规矩。
但也仅此而已,他只想快些打败那个奇特的女子,快些自由,快些远走高飞。
可是走,又能走向何处?
但若是被束缚,被这样的恩怨绊住一辈子,他是不能忍受的。正如在那次比武中,那虚无缥缈又销魂蚀骨的一种魔力让他极度地想往,却丝毫不肯妥协地要抵抗到底。这就是他,倔强又高傲地始终不忘自我。
而眼前,竟然又出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
他起初以为,那诡异的剑法给他带来的幻觉还未散去,因为眼中那身影,依然虚幻缥缈但是美好。
他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发抖。

你为什么要抵抗呢?
女子的声音响起来,他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要抵抗呢?你要是放弃,其实根本就不会痛苦。你只会很快乐地死在我剑下。
可我又不会杀你,所以你只会很快乐地,陪我一起跳完这段舞,然后不知不觉地睡去再醒来,一点痛苦都没有。
桃夭转过身来。
水依然按着剑柄,一副紧张的样子。桃夭于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枫说,他没想到你会这样,他没想到有人居然还可以抵抗。可是结果呢,结果使你差点把自己弄死了!
水保持着自己原来的姿势不敢动。这个女子第一次跟自己说话,她真是很奇怪的女子。她一句接一句的说,问他,却从不等他回答。
我不会再用那种剑法了。你放心,我不会,永远都不会了。
我要自己想办法,想办法打败你们。一直打一直打。等齐伯烦了,他就不打了。
她似乎并不恨师父,她亲热地叫他齐伯?!
你有梦想吗?桃夭突然盯着水的眼睛问。
我有。我的梦想是有一天可以去外面走走,一人一剑,行走天涯。我爹说过,江湖,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不要去。水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江湖,充满了仇恨与争斗,没什么有趣的。
那有什么。桃夭笑着看他。这里,一个小小的山谷,不也有仇恨,和争斗吗?
世人皆向往桃源,他们却不知,桃源人,每天都生活在流离失所的恐惧里。他们没有根。
桃夭明快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她重重地叹气,叹了又叹。
桃夭说,你笑,你笑一下让我看看。
水于是笑了一下。那样的笑容,清凉如水,绽放在北风中,险些被冻成冰,却带着些许甘甜的味道,沁人心脾。
这笑容,枫从不曾有。


春天。

桃源谷中,最美丽的季节。
桃花开遍了整个山谷,满目的粉红,又美好又温暖。
太阳出来了,明媚地照耀着山谷。布谷鸟飞来又飞去,不停地催促着田间劳作的人们:布谷!布谷!布谷!几场春雨一下,小溪的水涨起来了,唱着欢快的歌奔向远方。
莺飞草长,万物复苏,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啊。
一切都是一年又一年的重复,却又是不同任何以往的新生。就连水这样倔强骄傲的男子,也开始打算永远留在桃源谷了。
原因,当然是那个巧笑倩兮,灼灼其华的桃夭了。
桃源谷的冬天,雪下雪化了几度,魑魅山顶上遍洒桃夭的珠言玉语银铃笑还有曼妙身影,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花园。在这个冬天里,水那颗千年冰川般的心,随着雪化春来,神奇地解冻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改变,可以如此轻易。
他开始相信,桃夭说的,两人在一起,便是天涯,从此哪也不想往,从此桃源就是江湖了。还有桃夭说的,齐伯很好,齐伯不会永远纠缠不清的,有一天他们会和好,他们会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桃源谷的。还有桃夭说的……桃夭说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他都相信。
师父狐疑的目光也让他不安过,忘了?没有忘。他要报恩的,他要帮师父夺回桃源。可是,他被控制了。桃夭说,不抵抗就会很快乐。他其实在抵抗的,却比那次走火入魔还要痛苦。于是,经常,不由自主地,脚步就开始迈向那魅惑的源点。

桃夭最近总是在不停地笑。自从老谷主死后,人们还从未见她如此忘情地笑过。
连洗衣的时候,她都在偷偷地笑。
是啊,溪水滑过她的手臂,清亮透明的,有时忍不住掬一捧来饮,清甜幽香的,怎能不让人想起他。
她微笑地看着水面上慌啊晃啊的自己的影子,晃啊晃啊就成了那个白衣似雪,神情淡漠,笑容却温暖如春的人的影子。

水。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娘叫我二小。因为有个姐姐,但没养活。他回答。
二小。二小?哈哈哈……她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笑得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原来,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爹一样,跟孩子取名叫桃夭,叫枫这样。爹啊……
想起爹来,她不笑了。
爹,女儿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总之无论如何,无论比不比武,我不会让桃源人丧失自己的家园,不会让齐伯赶走他们的。
如果可以不比武,那该有多好。
可是,今年冬天,还是要比啊……桃夭痛惜得呵出声来。

你终于发觉问题的严重了?
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枫。你吓着我了。
你每天上魑魅山,是为凭吊你母亲么?还是去见不该见的人?枫的双目犀利如鹰。
枫。我……桃夭一时气急,什么是不该见的人,什么是……
枫伸出他的手,轻抚桃夭在暖风中凌乱飞散的长发,你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二十几年前,桃源谷一如今日这般恬静,安详。每一年的比武,武家毫无悬念地,总能打败齐家。桃源人一年又一年,过着安心的日子。你父亲那时正年轻,与你母亲日日嬉戏于田间山岭,还不会为家族忧心。因了年少轻狂,竟结识了齐家独子,就是齐远山。三人不谙世事,结为金兰。那齐远山更是要娶你母亲为妻,表示齐家与桃源人的争斗就此了断,永不再提。可是武家老人不同意,他们早已为你父亲与母亲定下亲事,他们出言污辱齐远山,说他心怀不轨,结亲交好只是借口,是齐家想夺回桃源的阴谋诡计!

桃夭倒吸一口凉气,唏嘘不已。是不是之后,爹跟娘成亲了,齐伯就伤心地走了?我五六岁了,他才突然回来。那时他不认得我,他还帮我采下山崖上的野果,像爹一样地对我笑。
那时候的齐伯,怎么就不见了呢?……她喃喃道。
桃夭,我不是要你想这个。枫打断了她。我要你好好想想,自己现在在做一件什么蠢事!你是桃源谷的谷主,你不要忘了啊!
桃夭一直在低头沉吟,突然抬头望着枫,眼中是异样的光彩。枫,我们一起去找齐伯好不好?我们求他放手,求他原谅武家好不好?这样,武家与齐家不再争斗,就再也没有悲剧发生了!二十多年前他做到过,今天他也能做到的!
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莫非你真跟他们中间某个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你要跟他在一起,所以要化解这场争斗?!那我呢?你将我摆在何处?!
枫发了狂似地狠命摇晃着桃夭,燃烧的痛苦将他双眼灼得血红。
桃夭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枫,枫你不要这样,枫你放手,枫,你让我害怕……疼痛与惊慌令桃夭无助地流下泪来。
桃夭的眼泪让枫慢慢地平息下来,他狠狠地闭了闭眼。
当年,你父亲,也如我这般可怜,你母亲生前,从未爱过他一天……
桃夭,我不会阻止你,桃源人也不会阻止你。只怕齐远山不会放过桃源人!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但不要拿整个桃源谷的人,作为你任性的陪葬!
我,我没有……桃夭觉得自己的辩解是这样地无力。
你没有吗?从你决定要以一人之力去斗五行你就在任性,你没有吗?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夏天。

桃花落尽的时候,桃源谷的夏天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桃树,枫树,不同的树,都疯长着它们茂盛的叶子。知了在这重重枝叶间没完没了吱呀吱呀地叫。人们躲在自家的院子里,或是小溪边的树荫里,静悄悄地休息,或小声地说着话。
从魑魅山顶上往下看,整个山谷在盛夏的阳光中,犹如炫烂耀眼的珍珠。这是一个家园,几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繁衍。当年武家带来的那一群逃亡者,他们的子孙已经洗尽尘世的杂俗,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来处,更记不起那一段血腥残忍的往事了。
但是齐家却世代相传,每一位老爷死去之时,都要交代一遍又一遍,桃源谷是齐家的,为避乱世而躲进来的外人,抢了他们的家园,齐家子孙定要时刻铭记,赶走外人,夺回桃源谷。
可是几百年过去了,为什么齐家子孙如此无能,总也无法实现祖先遗愿?
年轻时的齐远山就问过父亲,父亲说,这场战斗,齐家为的是尊严,武家为的是千百人的生存,其实本是齐家的无谓纠缠罢了。
是啊,齐远山说,如果我们跟他们相安无事一同生活在桃源谷,又有何不妥呢?
可是,父亲说,不报家仇,枉作齐家子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放不下面子罢了。齐远山说。
父亲不语,良久才道,日后,你会明白。世间许多事,不是简简单单,能了就了的。
后来,果然如父亲所说,世间许多事,真的无法简简单单就说清楚。深深相爱的女人,竟然因为中间有仇怨相隔而只能离他而去。他那时还年轻,还不知道什么人生大义,只知爱情是他的全部。而他怀有美好希望的爱情,在这样一场年复一年的争斗中,被毫不怜惜地抹掉,犹如细小的尘沙,没有任何重量。他无奈之余,愤慨之余,只剩怨恨。
原来一个人的怨恨,可以来得如此轻易。
正如当年那个不明就里的齐家祖先。他只是一日未归,家中父亲与母亲竟惨死,同样死的,还有很多很多的陌生人,活着的,还是很多很多的陌生人。祖先没有听他们解释,也没有听他们的挽留,他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桃源谷,拜师学艺,然后回来报仇。
报仇,齐家十几代人,一直在为这两个字而活,却早已忘记了它们的意义。赶走他们又能怎样?一个人生活在荒无人烟的桃源谷吗?
可是,仇,还是要报的。
齐远山觉得很好笑。越想越好笑。他出去过好几年。江湖中的恩怨情仇,他见多了,也觉得好笑,却无奈。自己也不得不这样好笑地过一辈子。他一直后悔,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如果知道回来之后,见到的只是天衣的灵位,还回来干什么?
武阳死的时候,拼尽全力想说什么,却只有短短五个字——天衣,未负你……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武阳和天衣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还要为了一个所谓的仇字行尸走肉。
那样一个任性单纯的小女孩,像极了天衣。他却一直要赶走她,赶走她的子民。这样做,天衣不知道会有多痛心吧。

这里,是武阳和天衣安葬的地方,是以前他们三人的秘密,后来变成了他和天衣的秘密。那些乱木丛中,山石缝中,都藏有天衣给他写的小笺,一张张,都在她成亲那天统统撕碎……
他不敢相信,居然还可以找到一张。是当年遗漏的,还是他走后,天衣再写的?

我嫁人了,你走了,从此,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可是,有你的骨肉陪我,此生不寂寞。

骨肉……
顿觉天旋地转,五雷轰顶。
就是在这里,在这里孕育的吧?
他怎么忘了呢?怎么能忘呢?
原来武阳没说谎,天衣未负他,骨肉,他们的骨肉,是武阳,含辛茹苦,一岁岁,一年年养大。
桃夭。
他愈发觉得自己好笑了。
原来争来争去,自己竟一直在跟亲生女儿过不去。
他抚着天衣坟前的石碑,脸上露出嘲弄的笑。


又是秋天。

枫叶又红了。红得美不胜收。
枫却病得越来越离谱,病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桃夭在他身旁,只会不停地落泪。
枫握住她的手,桃夭,你爹早告诉我,我活不过三十……
桃夭,你记住,如果,我没能等到冬天,如果,齐远山还逼你,你就杀,杀了他们,一定要杀,杀了他们……桃夭,情若不成缘,便成孽。你若下不了手,桃源人,只有死路……
桃夭的心,在一点一点地被撕裂,碎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世间许多事,都要如此复杂,就连桃源也如此?

再见到水,桃夭已是无言。
秋天来了,冬天又不远了。桃夭,师父还未叫我们练功。也许,你的希望,就要实现了。
桃夭不说话,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山脉。
原来,桃源之外,是更大的一圈被封闭起来的世界呵。
水,如果冬天,我们还要刀剑相向,你怎么办?
水突然抱住她,我带你走。
桃夭笑了。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开心地笑了。
可是,你有恩未报,我有子民要保护,我们,能走得了么?

师弟!师弟!五师弟!远处传来师兄们急切的呼喊声。声音里,充满了悲痛与绝望。
桃夭与水二人,对视的眼神中,各自露出不祥的预感。

齐伯死了。
是在桃夭母亲的坟前。
表情安详,嘴角上扬。
他自断经脉。
桃夭有一种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感觉。
木、火、土、金、水五个人,从此也失去了何去何从的指引。
齐伯是太自信呢,以为有生之年一定可以夺回桃源谷;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要夺回?所以他连子嗣都不愿有。
他没有子嗣,那么齐武两家旷古久远的这段恩怨,还要怎么续?
而那五个人,只是桃源谷外的人,他们从没有理解过这段恩怨,他们只是报师父之恩。
而师父遗愿,则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五位徒儿,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想留的人,照顾好桃源谷,照顾好谷主,休教外人,再夺了去。

火红的枫叶,开始在空中跳它们绝美的舞蹈。枫说,桃夭,我想出去走走。
他孱弱的病体,不知从何来的气力,竟支撑着,走出了房门。
桃夭,等枫叶全落尽,我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不要啊,枫。桃夭双眼含泪。你说要等到冬天嘛。我会听你的话,我把他们全杀了,好不好?你一定要撑过去,好不好?
枫笑了。那是桃夭从未见过的笑。
他轻抚着桃夭的脸庞。你又何苦骗我?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了。我为你高兴。
你愿意守着我这个病人,长年累月的。不去两人两剑,行走天涯么?
桃夭摇头。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生在桃源,长在桃源,我哪也不去啊!
枫,我们好不容易得来今天的太平日子,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你不要死……
枫又笑了。笑容温暖如春。
你总是,如此任性,桃夭。
他轻轻地吟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倚在桃夭肩头,枫的脸庞安详平和。

桃夭却不知从此该如何对水。那样一个曾经不甘受缚的倔强的男子,他一言不发地留在了桃源谷。
水,你的师兄都走了,你为何不走。
水的笑容,也温暖如春。桃夭,你守在枫身边吧,我不会拦你。让我守在你们身边吧,你也不要拦我。

齐伯死后,水似乎一夜长大。
其实,枫何尝不是。
而其实,桃夭有何尝不是。

桃夭于是又止不住泪流。
以前,总是怨恨上天不公,让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让她一出生便注定别无选择地走一条路。
而现在,上天竟赐给她两个如此美好的男子,而且无需她选择。
枫说,你跟他走吧,等我死后,你们就走。
而水说,你守着他吧,照顾他,不要让他死。
他们相处得很好,相互推让,为的只是桃夭的幸福。桃夭若幸福,他们的痛苦便不是痛苦。
这样也好罢。大家都不太痛苦,也不太幸福。

她只是一直在想,当年父亲,为何傻乎乎,就跳了崖。
而齐伯,为何又傻乎乎地,就自尽了呢?
二十岁的年龄,不算大也不算小。她在想,再过几十年,也许他们都会懂吧。而那时候,桃源谷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出现呢?还是,风平浪静,细水长流的生活,会这样直到永远?

但这样一场波澜迭起的劫数,他们,是不会忘了。毕竟,有人死去了,有人活了下来。死去的人,总会让生者,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静静地怀念吧。能够这样静静地怀念,算不算一种福分呢?这种福分,自然是得来不易的。


糖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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