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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4/28 18:36:12

文 忘川之心

  “婆婆!小虎!”
  
  第一次,我压抑不住胸中几欲炸裂的情绪,哑着嗓子大喊着他们的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缓剧烈的心跳。
  
  直至眼前出现那扇半掩着的残破木门,我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是和平日一样的模样。
  
  缓步上前,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轻一推门,如此细微的动作,我却明显地觉察出自己的颤抖。
  
  下一秒,我的视野便被肆虐的血色染得通红。
  
  “婆……婆……”我的声音如同微弱的烛光,不住地颤动着。
  
  那个几乎蜷成一个血球的躯体,是属于她的吗?那遍布着森然黑洞的纤弱背脊是属于她的吗?那流溢了一地的暗红液体,是属于她的吗?
  
  那个心中充满不安却仍是那么慈爱的婆婆呢?那个一面抱怨自己被压榨却一面烧出一顿好饭的婆婆呢?那个碍于礼教对我毕恭毕敬却又受不了地叹着“这孩子”的婆婆呢?
  
  还是说,这本就只是个梦,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荒谬之极的梦。
  
  是的话,拜托请让我立刻醒来!拜托!
  
  “……莲……他们……是恶……魔……”细弱的声音仿若被生生扯下翅膀的小鸟。
  
  一束猩红的目光从她怀里射出,是属于那个紧紧依附着她的细小身体的目光。
  
  竟然连如此幼嫩的生命亦不放过呵。
  
  我走过去,伸手阖上他被怨恨扭曲的眼,却阖不上他对这世界深切的绝望。
  
  不要看。不要看。
  
  每每遇到血腥残忍的画面,大人们总是第一时间蒙上孩子天真的眼。
  
  我仅是效仿。因为除此之外,我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小虎,不要看。不要让这肮脏污了你的眼。
  
  记得,你还是那个懂事乖巧,又贪恋着点心的纯净小孩。记得啊。
  
  
  莲姬姐姐,我总觉得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爹娘的事我都几乎想不起来了,我也真的不介意的。我只要自己和婆婆能开心地生活下去就好。
  
  那时的阳光很暖,从侧面缓缓勾勒,将他细致童稚的眉眼衬托得分外柔和。
  
  
  踏进王府的那一刻,我很平静。甚至几次停滞了和缓的呼吸,似是某种告别。
  
  我知道,自己体内某些被封印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不断积聚着冲破的力量。
  
  “……子文,……怀琴……”
  
  我在冬日里略显颓败的庭院中发现了他们。
  
  子文安静地趴伏着,仿佛陷入了沉睡。在他身下,依稀可见鲜血微弱地汩汩流动。映着苍白纯净的雪,反射出耀眼的美艳光泽。
  
  一人宽的血迹一路延伸,直到那棵纤细却坚定的枫树处。
  
  这一刻,怀琴的身形显得分外娇小,以至一件凌乱的肮脏狐裘已足以将她包裹。只露出布满斑斑紫痕的娇颜。
  
  她的眼神维持着难得的温柔,动作麻木地一再轻抚自己回复平坦的腹部,低笑着,喃呢着。
  
  她说:“……不要怕,娘在这儿……娘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乖啊……”
  
  我这才发现,她几乎是整个人坐在血泊之中的。我这才发现,她用身体死死护住的是一个还未成型的婴孩。我这才发现,那道漫长的血迹该是她留下的。
  
  在她身前缓缓蹲下,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好了,没事了。”
  
  她仰起头,笑得纯真无邪,一双眸子是如初生婴儿般的清澈。
  
  “看,我的孩子,她很可爱吧?她叫忆莲噢。”
  
  “嗯。很可爱。真是个好名字。”我的双臂紧了紧,心疼得几乎裂开。
  
  良久的静谧,她仿佛睡着了般,只幽幽地呼吸。
  
  “……莲姬……幸福啊……”
  
  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怀里的躯体蓦然一沉。
  
  “……怀琴,怀琴!怀琴——”
  
  
  一直以来,我都期望着,期望大家能一起得到幸福的。我知道自己太过贪心,但是我仍是不愿放弃。甚至好笑地想象它或许某天就像这小家伙一样,就这样蹦出来了。
  
  就像——这样的真实。
  
  她的音色很柔美,如纤指优雅地挑动琴弦。第一个音,便预示了一曲的沉醉。
  
  
  淡淡的蓝光逐渐自我的身体中溢出,一圈圈将我包围其中。色泽悠然转浓,美丽得不可方物。晃花了我的眼,也迷惑了我的心。
  
  张眼,我看见漫无边际的纯白雪地上,洒满了鲜亮的猩红液体。它们缓缓漫溢着,以沉着的姿态一寸寸玷污着雪的洁净。
  
  是令人移不开眼的魔魅美艳。
  
  我想笑,仅浅浅的一抹。眉却死死拧起一个解不开的结。
  
  缓缓扫过每一具残破的尸体,我的目光一再胶着,也一再被生生掰开。
  
  随后,我纵身一跃,自同样残破的城墙乘风坠落,如断翅的蝴蝶一般。
  
  
  大概也只有当接受了战争如斯的洗礼后,才能深切感受到它决绝的凛冽,直接,令人窒息的热度,以及不容逃脱的强悍。
  
  而很久以后,当我直面另一场更为壮烈的战役时,我终于知道,这场血宴亦不过是场洗礼。它决绝地宣告了一切的开始,以不可抗拒之势。
  
  那时的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灵魂。
  
  没错,我是蝶,一只生来就注定飞不过沧海的蝴蝶。

  
  是子墨。
  
  他躺在一片温暖的血液中,神情是未曾有过的安详。
  
  我知道他在等我。
  
  那个瞬间,我又看到了她。
  
  她娇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纯真依旧,美好依旧,却已是绝响。

  她说:“……孟婆婆,……记得一定要幸福啊……”
  
  我牵起一抹笑,回应那记忆中的女子,然后,轻轻扶起他无力的身子。
  
  我听见某种微弱的破裂声,沉睡的记忆彻底复苏:“子墨,你还想着她吗?”
  
  他笑,很微弱,很温柔。只是笑。
  
  “如果爱她需要你放弃人的身份,放弃真实存在的肉体,化为一抹游魂呢?如果爱她需要陪她在永无天日的地府里慢慢腐坏,即使没有未来可言呢?子墨,你愿意吗?愿意陪她承受这一切得罪责吗?”
  
  我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让气息悠然吐出。
  
  静默。他似在积聚说话的力量。
  
  “咳……如果是……你呢?……你……愿意吗?”
  
  他看着我,眼中含着不可言说的深长意味。
  
  既然我都做得到,你便不可能做不到,对吗?
  
  我笑,如释重负。
  
  余下的问题,那个莲姬当初怎么也开不了口的问题,我想也没说出口的必要了吧。
  
  我能做的也只是送你们这么远了,莲姬。
  
  幸福,不该只是妄想的。我们一起努力吧。努力去得到幸福。
  
  “我懂了。那么,来吧。陪她在这封灵球里沉睡,等待她的灵魂一点点重聚。”
  
  “等你们醒来,到那时,再一起去探索属于你们的未知吧。”
  
  默念着冗长的咒文,我缓缓高举起双手,那颗自右掌生出的金色光球便在其上幽幽浮转着,挥发出清雅致远的莲花香气。
  
  “准备好了吗?”
  
  见他微微颔首,我伸出左手直直探入他的肉体,逼出他执念的灵体。
  
  伴着连绵不绝的低声吟唱,我以双手迅速翻飞出各种诡异形态。浓郁的蓝光沿我的指尖一路萦绕纠缠,直至将他的灵体裹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光球。
  
  我目光一凛,将那球融入金色的封灵球中。幽幽旋转两圈,那封灵球光彩一黯,瞬间消失于人界轻浮冷淡的空气中。
  
  怀里的躯体逐渐冷却,却仍是柔软得不可思议。仿若人类深植于心的无谓矛盾,以及某些同样深藏的柔软感情。
  
  我专注地望着光球消失的那点。
  
  无尘,拜托你了。
  
  
  记得或是遗忘,这世间之事,你大可不必如此执着的。毕竟,流水落花,皆是随缘。
  
  虽然仅是极淡的影像,可他的眼里,有无奈,有怜惜,亦有深深埋藏的隐晦幽黑。
  
  执著啊。在这千年的时光里,我似乎已无可救药地沾染上人类的恶习了。
  
  瞒憨的执著,只能凸现出自己的愚蠢,只能无谓地将自己的死穴暴露在敌人面前,只能心甘情愿地为之现出自己的一切。
  
  实在是愚昧得可爱呢。
  
  不过也是,凡事都太过精明的话,这漫长的生命似乎会很无聊啊。
  
  
  “呃,该走了吗?”
  
  身后的气息隐藏得很好,若非刚才的那丝情绪波动,我几乎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冰凉的触感软化了我额心的褶痕,他的声音温文如昔:“你的事,都做完了吗?”
  
  抬头,我透过他透明的灵体看到无数纯白的雪花从天而降,以最不防备的姿态缓缓覆盖。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物质,却于无声无息间,一点一点重新夺回自己的领地,重新将这世界渲染成苍茫的素银。
  
  纯净的雪白下,潜藏的是咫尺的新生,以及无尽的可能性。
  
  “宇轩。”我的视线慢慢纠结上他漂亮的紫眸,眼神无比认真,“你不怨吗?”
  
  他亦凝视着我,瞳仁上映出的是属于我的真实容颜:“你呢?跟我一起的话,还会有更多可能的危险,以及这种不得不面对的分离。就这样跟我走,你会后悔吗?”
  
  去陪他五千年吧。然后顺应命运,饮一碗孟婆汤,忘了他,做回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在孟蝶。
  
  这样的话,如果遗忘的话,该是会轻松很多吧。
  
  我轻轻阖上眼,缓缓微笑着:“或许。但我更想留下遗憾。”
  
  “不只是现在的我和未来的我,还必须拥有过去的我,这样,我才算是完整的吧。”
  
  “是啊。总觉得在某些方面,我们是如此相似。”他音色仍是如此美好,一如千年之前,“虽然我的野心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
  
  他低眉浅笑,眼中的光彩美若幻境:“若不是你当初故作的鲁莽,我恐怕也很难享用这毫无负担的五千年吧。呵呵,人类的罪恶啊,可真是种奇妙的体验。”
  
  我惊讶地微微张大了眼。他,的确是敏锐的。
  
  “小蝶,现在,如果那扇门在你面前的话,你还有勇气推开吗?”
  
  有勇气吗?
  
  我淡笑着摇摇头:“不,我不会推开了。”
  
  “我相信你。”
  
  这是承诺。是全心的交付。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能陪我吗?陪我走遍那人界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看尽沧海桑田。
  
  那是属于曾经的幸福时光。我依偎在他怀里想念着杏儿,想念着我们有过却轻易被我破坏掉的约定。
  
  他专注地凝视我良久,温柔的眼中藏有薄薄的一层忧伤。
  
  我懂了。既然是约定,我一定会帮你完成的。
  
  我扬头,那一刻,我的眼中只有他。即使知道这将是个无限延期的约定,我已满足得无法自己。
  
  就如当初我毫不犹豫地“鲁莽”。

  
  没错,当年的宇轩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实践那个计划,那个足以颠覆神界的计划。然而他却没有相应的力量掌控全局。
  
  那时的他,不过是那个高贵女神的一颗棋子而已。
  
  他仍需要相当时间的磨练,仍需要更多有力的支持,仍需要令现今神帝更难以忽视的负罪感,对他的负罪感。
  
  而我不过是顺应了她蹩脚的剧本,演一出蹩脚的戏而已。我不过是按照她所期望的去做而已。仅是这样。
  
  仍是有困顿的吧。我自嘲。
  
  我远不如自以为的坚强,远没有自以为的冷冽呵。
  
  那么她呢?
  
  她又为何给我如此的在乎,以致被心中的焦躁迷了眼,让我轻易赢了这一局?
  
  她那些温柔狠毒的话语又代表着什么呢?
  
  她那种闪烁不忍的眼神又代表着什么呢?
  
  你说过你如此厌恶着我啊。难道你不知道我会当真吗,我的母亲?
  
  
  爱,本就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情。
  
  轻易便能爱上。
  
  只要不经意的一瞥已完全足够。
  
  也因此能更轻易地被破坏掉吗?
  
  这种破坏,彻底得连渣滓都不剩,凛冽得只有心中难言的怨恨能适应并存活。
  
  
  神界。
  
  流光溢彩的奢华宫殿中,一名美若星子却又目光邪魅的男子突然一滞,信手推开身上几名娇美如花的侍女,悠闲地起身,缓缓踱到殿前。
  
  凝视着壁上镶嵌的巨大水镜,他玩世不恭的眸中闪过一丝有趣:“宇轩啊,隔了这么久,我们终于又能再见了。”
  
  “这次,我会狠狠地抓牢你的。你再怎么挣扎也没用噢。哈哈哈哈——”
  
  被那狂肆的笑声震动,镜面一时波光零碎,渐渐消匿了影像。
  
  
  这里仍是不变的繁花争艳,虽有明媚天色的衬托,依旧敌不过其间美妇的一个秀眉微颦。
  
  猛地收回被刺破的指尖,她紧紧盯着自己雪白肌肤上凝固的樱红一点,沉思良久。悠悠叹息,她习惯性地将目光投注在宏伟庄严的圣殿上。
  
  明明是如此接近呵,为何仍是茫远得无法企及?
  
  “小蝶,为什么?”为什么她已这般努力了,却仍是改变不了那既定的命运?
  
  “唉,你不该回来的啊。小蝶,我只是……”
  
  
  华光流转的耀眼圣殿里,一个伟岸的身影面对着色泽黯淡的凝华珠负手而立,俊朗的眸里写满了无言的透彻。
  
  “唉,宇轩,你就这么想要那个吗?还是你……”
  
  他用力阖上眼,原本严厉的眉峰只余下死死拧起后的无奈。
  
  那孩子心中的恨,该是更炽烈了吧。可是处在如今的境地,他又还能怎样呢?
  
  “羽舞,……我究竟该做些什么啊?”
  
  凝华珠的中心忽有亮光一闪,转瞬即逝,恍如幻觉。
  
  惟有那男子依旧寂寞独立,狭长而孤单的身影仿佛某种隐喻。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纯净白光,夺目的亮度,却是冷得刺骨。
  
  一名长相秀美的黑眸女子懒懒地倚着走廊上暗红的柱子,却蓦地仰头迎上那光亮不容逼视的出生地。
  
  此时的她,只是需要一个流泪的借口。
  
  艰难地嗫嚅,她的声音如此压抑,竟是美得动人心魄:“……宇……轩……”
  
  终于。她轻轻阖上眼,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两弯清凉的咸湿液体,自她稍稍上挑的眼角蜿蜒而下。
  
  
  紫阳山。
  
  仍是一如往昔的清寂冷淡,始终处在一个被神无视的角落。
  
  娟秀美丽的女子莲步轻移,悠然步入这处充满难舍回忆的温暖山洞。
  
  这是她们曾经的家。记录着她们的胡闹,别扭,释然,无忧,天真,羁绊,执着。如此丰盛的曾经,即使空白了五千年,依然轻易就牵动了她的情绪。
  
  真想知道她环视着这山洞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扫过空荡透亮的水晶棺,她的视线胶着在那片不应存在的火红枫叶上。
  
  挑战吗?呵,你该是很生气吧。气我的欺骗,气我的狠绝,还是气我扼杀了你可爱的天真?
  
  不过,如果你知道我现在在那个神身边,你那绝美的金色瞳眸,又将流露出什么样的情愫呢?
  
  真是期待呢。
  
  她优雅地扬手,隔空取了那片鲜亮灼目的叶,笑容灿烂而纯粹。
  
  “小蝶。欢迎回来。”
  
  
  地府。皈魂城。
  
  “终于要开始了吗?”
  
  那个始终陷于阴影中的男子淡淡开口,事不关己的平稳语调。
  
  “终于说话了吗?”
  
  不远处温和俊雅的男子动了动,掀开眼看他,语带笑意。
  
  出自阴暗的视线凛冽直接,只一下,便淡然撤开。
  
  “我又不是哑巴。只是懒得说而已。”
  
  温俊男子敛了笑,目光茫远:“唔。那个女神,神眼中的女神。她等得太久了,是该有个了结了。”
  
  漫长的沉默过后,温俊男子再次开了口:“喂,你会不会觉得不值?对你的刑罚可是永世被困在这儿啊,你就这样甘愿吗?”
  
  “啧。”他轻啐,“你还不是一样。而且还是为了那个可怕的女神。我可只是尽忠而已。”
  
  那男子突然笑了起来,是与眼下情境异常突兀的爽朗:“哈哈!是啊,我怎么都没注意到呢?”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一切又恢复了看似了无尽头的平静。
  
  然而,那些细微的改变早在不知不觉间已深入了骨髓,随着不断新生的血液顽固地流淌。而此时的平静亦不过是为彼时的爆发积聚力量,只为了那一刹那的绚烂夺目。
  
  在巨大的命运之轮面前,我们不过是些蝼蚁,渺小到可笑。
  
  即使如此,亦是可以改变的吧。
  
  纵然微小到不易察觉,但只要不断聚集,那种改变也会拥有颠覆庞大命运的力量吧。
  
  
  可那,已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
  
  此时的我,不过是腻在宇轩怀里,做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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