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古，叫古阿云。今年十八岁。
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了。那一年我所有的课本被哥哥撕了个粉碎。我便拿着多年偷偷攒下的钱，一扭头出了家门，进了城。
本来我买了一辆摩托车搞出租。可是在这个城市里，出租摩托车的人都是混混，经常为了抢客人而大打出手。于是我也做了混混。首先要认山头，我运气好，一开始便遇上了声名显赫的天意哥。在那群跑车的混混中，是没有谁敢动天意的人的。我能结识天意哥，是因为他的马子阿蕾。那天她搭我的车出城，付钱的时候呆看了我很久，喃喃道：“太像了，太像了！”
我知道她说我像谁。我哥比我大七岁，叫古马书。我爸妈没什么文化，给我们兄弟俩起名也没什么逻辑。反正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叫阿云而我哥叫马书。总之我和我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坪乡所有人都知道，古家有两个好儿子。早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哥哥古马书就已经成了所有坪乡大姑娘的梦中情人。那个时候的古马书剑眉星目，身材挺拔，孝顺爸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蕾把我带给天意那天，那家伙见我时浑身震了一下。他长得不算丑，甚至可以说英俊，可是怎么看都有一种猥琐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吧。他隔了很久才问我：“你哥现在怎么样？”我才记起其实他也是坪乡的人，只不过比我早几年出来混罢了。我直视他的眼睛：“没怎么样，就是疯疯癫癫到处打人记不得回家。”天意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欣赏他挂在墙上的山水画。“真可怜啊……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我无所谓地一笑：“怎么查？都这么多年了。反正人都傻了，查出来有屁用。”天意便过来拍我的肩膀：“好小子！以前跟你哥最好的人就是我，我天意没有照顾好他，今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小弟！你以后就跟着我，我保证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就这样，我便成了混混。
我每天都会去一所小学接一个人。好几个月了，我只知道她姓许，因为有学生叫她许老师。我认识她是因为有一次，一个跑车的混混骑车抢走了她的包，而我帮她把包又抢回来了。从那时开始，我便天天去接她下班。她住在城郊一栋小平房里，有一个年迈的父亲。我就知道这么多。
许老师跟阿蕾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
阿蕾很漂亮，也很会打扮。打扮起来的阿蕾显得很妖艳。她坐上我的车子，去很大的商场买东西，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数钱。她没事便玩一把瑞士军刀，血红色的皮套，在她白皙的手里闪着瘆人的光。她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喝红色的酒，一边跟人跳舞一边兜售白粉。她在昏暗的包房里坐在我的腿上，用手指勾着我的下巴说：“真是一张俊脸。”等天意推门的声音响起，她便飞快地跳到沙发的另一边，离我很远很远。
许老师也很漂亮，但她不会打扮。她总是穿着很大的衬衣和很宽的棉布裤子，走路时衣服裤子一晃动，便显出她有点嶙峋的瘦骨。她每天都会微笑着跟每一个小朋友说再见，然后坐上我的车，先去菜市场买很便宜的菜，然后回家。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头发被风吹向脑后，眼睛很大，闪着复杂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光。嘴巴抿得很紧，从来都不说一句话。无论我把车开得多块，她都是把身子坐得直直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不扶后座也不扶我的肩。她应该有我哥那么大了，可以做我的姐姐。但我从来都没有把她当姐姐看。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那么需要人保护，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天意有时候会请我去喝酒，意味深长地拍我的肩膀。我说：“大哥你放心，大哥的马子，我阿云死都不会碰。”他便哈哈大笑：“我倒希望你把她拐走喽！烦都烦死了！你们兄弟俩生得这么标致，天生就会勾引这些骚货们，哈哈……”他的笑声令我不寒而栗。不知道当年哥哥在他的笑声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一天许老师没有去上班。我下午在校门口等不到她，便骑车去她家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平房里传出许老师的哭声：“您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把家都赌没了啊！妈也走了！您还要赌？！我没钱了……我真的没有钱了……”她的哭声凄惨得让人难受，还夹杂着一个老人沉重悲痛的抽咽。我掉转车头离开了。
回到我自己的小屋，我找出我所有的积蓄，少得可怜。不知道许老师的爸爸欠了别人多少钱，而我到底该拿什么帮她？只好去找天意了。
天意对我的要求感到很意外：“你不是一直不愿意沾手这些事吗？”“我现在很需要钱。”我不动声色地说。天意的脸上浮出难以觉察的笑：“上了这条船，就没有机会下了。你要想清楚。”然后递给我几小袋白色的粉末。
许老师被我吓了一跳：“你哪来那么多钱？”我别着脸，尽量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话：“你别管了！你也不想被卖去做鸡吧？！要你还的！只是不收你利息罢了。”
于是许老师便告诉了我她叫许灵。许灵有一天便问我：“你哥，他现在在哪？”我就知道，她也认识我哥，否则不会在初次见到我时错愕地看我那么久。古马书，古马书，你到底迷倒过多少个女人？为什么轮到我，就只能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我把许灵带回家的时候，哥哥正在院子里发疯地揍爸爸。许灵的脸刷就白了，她叫道：“马书！你！？”一般情况下哥哥对这种制止会充耳不闻，可这次见鬼了。真的见鬼了。哥哥居然停了下来，还能找到是谁在叫他。他看了许灵一眼后，眼睛里有一丝火光一闪而过，然后低着头，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惊魂未定的爸爸从地上爬起来问我：“这位姑娘是？”我刚想回答，许灵突然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马书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说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像一个疯子一样失控地歇斯底里。的确，回忆里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帅男孩，突然以一副乞丐不如的脏兮兮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还人事不知颠三倒四，换了是我也接受不了。
晚饭过后许灵坚持要帮哥哥洗澡。而自从妈妈被哥哥打瞎了一只眼睛之后，我们家的人便彻底放弃了这个企图。可是哥哥在许灵面前，竟然温顺得像个孩子。他第一次没有暴跳如雷，乖乖地听许灵的话，脱下了自己穿了几年的衣服……
那是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夜晚。洗过澡的哥哥在许灵的怀里，香甜安稳地睡着了。夜风暖暖地吹过，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阵阵蛙鸣，蟋蟀在草丛里快乐地唱着歌，天空有星星，很多很多。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而我要给许灵讲的那个故事，却跟这个祥和的夜，非常非常地不协调。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有着血色夕阳的黄昏。那天哥哥没有像往常那样斜背着书包，双手插袋酷酷地站在家门口，冲我邪邪地笑：“小子呃！”而是用一只带血的手，从门槛上探进来。我正坐在屋子中央，修理着自己的弹弓。夕阳的光辉从门口照进来，打在那只手上，折射出来的红色的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把我吓哭了。我哭着跑出门去，看见哥哥躺在一滩异常红艳的血中。他艰难的抬起手想说什么，可是头上不断涌出来的血流进他的嘴里，然后又跟他吐出来的血一起流出来，流了一地……根本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我接着晕了过去。脑中一片空荡，只有红，血一样的红色，充满了整个世界。
我醒来后哥哥还在沉睡。乡里的医生来了。哥哥的头没有再流血。他的身上，一道道粗大的伤痕触目惊心。我被妈妈搂在怀里，不住地发抖。
后来哥哥就变了。他不再去上学，他天天跑出去跟人打架，回到家还打爸爸妈妈，打我。他似乎有发泄不完的怒气，需要不停地打人。有一次，哥哥站在一座大桥上，突发奇想，他张开双臂，迎风高呼：“我有轻功！我会飞！！！”然后飞了下去……爸爸流着眼泪把他背回了家，流着眼泪请医生来接好他的腿。尽管所有人都说这样的儿子不如不要了。
我理解爸爸的心情。我也同样没有怪过哥哥，虽然他撕碎了我的课本。但我真的不怪他。他永远都是那个带我一起去水库捉鱼、上山打鸟，帮我惩罚欺负我的调皮鬼、送我上学的亲爱的哥哥。无数个夜晚我在黑暗中把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哪个王八蛋，然后将他碎尸万段！！！
许灵已经泪流满面，她抱着哥哥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不过是转学了，我们说好了同上一所师专的，结果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我以为他变心了，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许灵说起了她跟哥哥那段浪漫的爱情故事。那个故事是多么符合当时的情境啊，而我听了却莫名地心酸难过……
哥哥是初一时认识许灵的。那是哥哥是个不怎么安分的学生，他跟班里的男生，变着法子去欺负那些像许灵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但哥哥从来都不欺负许灵，也不许别人欺负她，他像一个骑士一样保护着他的公主许灵。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为此恨透了许灵，有一个胆子大的女生还找了几个人想教训一下她，结果被哥哥及时赶到英雄救美。而第二天，哥哥在那个女生面前，一拳将窗玻璃击得粉碎，吓得她从此见了许灵都绕道走。（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女生就是阿蕾。）
许灵是那么爱学习的孩子。夏天的中午，同学们都在宿舍午睡，她便去教室看书。有一天哥哥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也从此每天中午都呆在教室里，坐在许灵的旁边，一言不发地抄她的笔记。有时候会恶狠狠地塞给她一根冰棍。但他从来都不跟许灵说话。
许灵那时候觉得哥哥特别可爱，总是默默无言地关心着她却还要装出很凶的样子。这个男孩在别人面前强硬得有点霸道，在她身边却异常乖巧，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少女时代的许灵是依赖哥哥的，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哥哥一定会站在她的前面，替他遮风挡雨。
许灵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古马书。那个混蛋睡得舒坦无比，还不时露出幸福的笑容。他真的很有福气不是吗？能有一个许灵这样的好姑娘这样对他。“你看，他还是这么可爱！”许灵轻抚着他的脸，抬头对我说。难道我就一点都不可爱吗？我突然间很嫉妒很嫉妒哥哥。可是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回屋去了。
许灵从此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我带她回去看哥哥。哥哥自从见了她之后，奇迹般地越来越乖了。他很少再出去打架，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家里，帮爸爸做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情。爸爸妈妈简直把许灵当成了女神，许灵到来的日子就是他们的节日。可他们又矛盾地劝我：“阿云啊，别再带她回来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别糟蹋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带她回来啊！可是……
不知不觉到了年底。所有人家都在准备着办年货，大街上一派喜气洋洋。我陪许灵去买东西，她说要给哥哥买一套新衣服。“又过了一年，你哥会慢慢好起来的！”她欢天喜地地说。她还给她爸买了一瓶上好的茅台。“爸这一生也算大起大落了。本来生意顺利搬到城里来，想再做大一点，谁知道上了人家的当，全赔了……后来迷上了赌钱，大把大把地赌，把家当都输光了还赌。妈就是因为这样离开了家……”
她就这样一路絮絮叨叨回了家。门没有关。她爸爸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许灵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拍拍老人的肩：“爸？爸！”我感觉脚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红色，红色的血，正慢慢地从我的皮鞋旁边流过去……然后我听见许灵一声惨叫，忙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老人是剖腹自杀的，桌上还留着一张纸：“灵儿，爸爸对不起你……”
门忽然大开，闯进来几个人。我一扭头看见天意，怔住了。
天意见到我，也愣了一下：“你在这干什么？！”
我刚想回答，他却不搭理我，径直走到桌子边，扒拉了一下许先生，皱了皱眉头说：“何必呢，不过是输了几万。早点答应我不就完了？”他扭头看了看眼里喷着烈火的许灵：“你要怪，只能怪他太不自量力。想从我手里赢回老本给你做嫁妆？哈！……简直是做梦！”
许灵紧紧地握着拳头：“你想让我跟你，也是做梦！！！”
天意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有趣！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他突然恶狠狠地抓住许灵的肩摇晃起来：“我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傻子？！你说！你给我说！！！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傻了！傻了！！！”
“你够了！！！”阿蕾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天意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这儿没你事！”阿蕾向他走了过去：“我早就知道了！当初你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个贱人去打古马书的！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们两个都为了她而失去理智？！”
在这之前，天意几乎忽略了我的存在。听到这些话后，他猛地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里布满血丝，威胁地朝我龇了龇牙。我冲他很有风度地笑了一下，然后，扬起背在身后的手，带着准备给许先生喝的那瓶酒，朝他的头，狠命地砸了下去。
所有人都呆了，包括天意的几个贴身兄弟。碎了的酒瓶子还有一截留在我手里。我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他们，那些人便一个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问我当时想了什么。我的脑海中只有红，一大片红色。哥哥的血，许老先生的血，把我的思想都染成了可怕的红。我就在那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一片红中举起了酒瓶子。
这一年我十五岁。
我关在少管所的日子里，许灵每个月都会来看我，用隐忍的表情说着家里的近况。爸爸妈妈身体都好，哥哥也在变好。他们结婚了……
有好几个月许灵突然没有来了。直到有一天，教导员说有人来看我，我就见到了我的哥哥。
古马书还是十六岁的样子，他的思想跳过了很多年。他坐在玻璃那边，带着天真的表情看我，像是我的弟弟。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大声地哭：“哥……”
哥哥像小时候那样，帮我擦着眼泪，只是，隔了一层玻璃。他说：“阿云，你嫂子，要生孩子了。”
糖卡。
PS：这个故事大概是四五年前写的，那时候卡的文笔还非常非常幼稚。。。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它打出来，到底要不要将它呈现给别人，最后还是想，不管怎样，它也算是一个不成熟的纪念吧，每一个成长的阶段，都需要纪念。也许，多年以后回头看，今天我自以为还不错的故事，也会变得很幼稚呢。很多年前写的故事，大部分现在都已经丢失了，有点可惜，不过回想起来它们的确没有特别大的可看性，那就能保留多少是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