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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5 16:00:56

晚霞收敛起它的残曦,抛下了这座沉寂萧条的空旷小镇。我望着那远去的火车,一种凄楚的失落感,把我沉没于无底深渊,来自心底的绞痛,抑制不住的泪水怆然而下。她带走了我的心、带走了我的情、也带走了我的思念和牵挂。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了孩子,她去了遥远的加拿大,一个陌生而又难以让我忘怀的城市——蒙特利尔。
  我手里拿着她走前留下的一封信,她说这是三十年前的信,现在交给我,让我把它藏在心底,不要对任何人讲。这封信比一般的信大一倍,里面装的又好像有些别的东西。这能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我的手颤抖着,想打开它,然而还是忍住了,回到旅馆再说吧!我蹒跚地向旅馆走去。
昨夜,她就下榻在这座旅馆。
昨天下午三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打来的。
“你好!是欧阳先生吗?”
“你好!是我。”
“是欧阳楼兰吗?”
“是的。你是?”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还给你带来一封信。你能来吗?我住在弱水镇,东方酒楼,903房间。最好能在十七点前来。”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你来了我再告诉你。”说完电话就放下了。
这人是谁呢?我在想,听声音是位中年女性。谁会特意来看我呢?既然特意来看我,为什么不住在延吉,却住在离延吉30公里的弱水小镇呢?是大学的同学?不可能!如果是大学时的同学,也是我妻子的同学,没有理由特意来看我。是公出时交的女朋友?我在公出时虽然接触过几位女性,都是工作关系,怎么也谈不上朋友呀!是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还是去一趟罢。我和家里撒了个谎,说去朋友那里,可能回来晚,不要等我。于是我打车去了弱水镇。
我到了东方酒楼,没有直接上去,先去了服务台,想打听一下她是谁。服务小姐告诉我说,客人吩咐了,让您直接上去,不让我们透露她的姓名。
这种神秘感让我有些不安,我能感觉到心在跳。我摁了一下903的门铃,门开了,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40来岁的美貌女人,长发拢在身后,穿一身乳白色的休闲服,戴着金边眼镜,一条眼镜链垂在胸前,有点像项链。
“我叫欧阳楼兰,是您找我?”
“是的,请进。”
我走进去,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倒是挺高雅别致,没想到弱水小镇还有这么好的住所。
“你坐吧!”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递过来说:“喝杯冷饮吧!”
“谢谢!”我看了她一眼又说:“能告诉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了?”她摘下眼镜说。
我突然感到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她见我在回想,脱口而出:“我是碧云村林场的检尺员,文春燕,外号九妹。”
她的话似海兰江大堤突然决口,往事像滚滚的河水奔腾而来,我一下沉浸在那段五味俱全的青春历程的回忆中。
“怎么会是你,一个四十来岁的人?”
“我可不是四十来岁,今年五十三岁。”
“这可能吗?怎么会这么年轻?”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山上换饭吃的那次?我和你说过我有一本王远知的保健书,它能让人年轻?”
“好像有那么回事,你说王远知是什么道人,帮助唐朝李渊父子打天下……”
“是的,王远知帮助李家父子打天下立过大功,历史上有记载。李世民的儿子李治做了皇帝,和皇后武则天去寺院进香,见近百岁的王远知神采奕奕,遂向他求法,王远知告诉他们后,武则天说方法不雅,非天子所为,所以没学。其书却流传下来。家父给了我,我一直按书中方法保健,所以我不见老呀。”
“真有那么好使吗?我还记得,你当时说过,‘有了王远知的书,以后总不老,也不死,谁动员也不死,得癌症也不死,就是枪毙也不死,就赖着活着’,有这事吧?”
“说过呀,现在不那么顽皮了!”
“你现在在哪工作?”她刚要回答,有人摁门铃。原来她订了一席晚餐,服务员送来了。
我们对坐在餐桌两侧,她摆好了餐具说:“你还不喝白酒吗?”
“是的,不喜欢喝白酒。”
“那就喝啤酒吧!我陪你。”
她在冰箱里拿出两瓶冰镇啤酒,先打开一瓶,给我斟满,然后给自己也倒满。
我们边吃边接上面的话题说。
“我工作在四川的马尔康,你去过的。我现在退休住在成都。”
“你是七二年林业支援大西南那时去的吧!”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马尔康?”
“90年,你和林业部的人去检查森林采伐,我当时在林业局办公室,晚上我还陪你们跳舞,跳舞那天晚上你没去,你们走后,我才知道你来了。我随后去了一趟省林业厅,我到后你们又走了,虽没见到,但知道你来过马尔康。”
“你这次来延边,办什么事吗?”
“我要去加拿大了,女儿在那成家了,我已经退休了,就我一个人,他另有了家,我们分手多年了。走前,我来看你,还你一份情。”
“还我什么情呀?”
“背我十里路的情。”
“别说了,那次我还想揍你一顿呢!”
“是我太调皮,不该那么做。”
她说的事,是我毕业分配到碧云村林场半年后,冬采时发生的事。我国东北林业部门,一般都在冬季上山采伐木材。当时我是林场的技术员,负责生产进度和造材质量的监督和指导工作。
碧云村林场是青年人林场,有200多职工,绝大部分是青年人,独身,住宿舍,吃食堂。其中有女职工50多人,主要是后勤和山上检尺。文春燕当时是山上检尺员。平时我和他们不说话,我出身不好,是历史反革命子女,和他们属于两个阶级,总有些话不投机。一日我去文春燕他们采伐段检查工作,时间接近中午,文春燕见我来了说:“中午在这吃吧,我给你烤饭。”
我把饭盒递给她,她放在火上烤。
“把你野账给我看一下。”
她拿起野账本没有马上给我,又写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我说:“检查一下吧,看有没有错。”我看了一下,发现有两处是错的,而且是刚改过的,我知道她特意改的,想难为我。我看后把野账本扔在地上说:“你再改过来,再给我看。”说完我就走了。吃饭时我取走了饭盒,和采伐工一起吃的,饭后我就走了,再也没理她。大约过了四五天,我再次来到文春燕的采伐段时,见到了她,那是在下山的时候。北方的冬天,下午四点天就开始黑了,下班时采伐工先走,检尺员在后,我在跟班时总是走在最后。那天她和她的好友张洁走在我的前面,她和张洁停下了,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你们怎么不走了?”
文春燕看着说:“真笨!”回头对张洁低声说:“你们先走吧!”
我和张洁走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还没见她赶上,我就对张洁说:“她怎么还没来?”
“那你就等她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我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影,虽然没有月光,但地上有雪,几十米内还可以看清人影。我回身找她,见她坐在地上哭,问她怎么了。她说脚崴了。我上山总在腰间挂一把砍刀。我给她砍了个拄棍。扶她站起来,她试着走两步,又坐在地上哭了,说脚疼的厉害,走不了。
“我回去找人绑副担架抬你吧!”
“不行!不行!我自己不敢呆这儿。”
“那你说怎么办?”
“你背我回去吧!” 她用恳求的口气,怯生生地说。
“让我背你?”
“嗯!”
我想:让我背,倒不是怕累,一个身高1米8的大小伙子,背一个20来岁的小姑娘,还打怵吗?只是不好看。可又一想,这也是没办法,也是做好事。所以我就同意了。我把大棉袄脱了,她也把棉袄脱了,一起披在她身上,这样背起来省力。离林场至少有十里路,走了一半时,她说要休息一会儿,我感到一气背到林场,不会成问题的。
“别休息了。”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我的腿麻了。”
休息时,我让她试着走两步,还是走不了。我又开始背她,一直背到林场,离她的宿舍还有100多米,我说:“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她让我背她到宿舍。我说:“你还是慢慢走吧,这么近,爬也爬到家了。”这时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我又走了几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把她扔到雪堆上,我拿起自己的大棉袄就走了。我走出百十来步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她,她站起来,快速地跑回了宿舍。我一下就愣住了,原来她没有崴脚,骗了我。
想到这我就笑了,问她:“当初你为什么要装脚崴了,让我背你呢?”
“起初,我想和你开玩笑,哄哄你的。后来我本不想让你背了,休息时我是怕你累,想让你休息一会儿,才说我腿麻了。”
“休息后,你还是让我背了。”
“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我如果说出真相,你还不揍我一顿或者把我扔下走了,所以只好将错就错了。”
“我看你跑了,真的很生气,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饭时,我端饭到了你的桌,你一个人在装饭盒,你看见了我,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我真想过去踹你两脚。”
“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呀!是张洁鼓励我干的。她说冯段长,冯段长你还记得吗?”
“记得!”
“他媳妇张雅芝就是在山上迷路了,冯段长找到了她,在山上过了一夜,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在那之前,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说,你那时想和我好?”
“有一点吧!”她停顿了一会又说:“你背我时,没感到我身体很柔软吗,还有女人少有的体香?”
“没有”,我说。
“我们同寝室的女伴都说我的身体美,还有淡淡的体香。也就是你没心没肺的木头人感觉不出来吧!”
我想起背她的那段感受,特别是休息之后再背她时,她趴在我的背上,头在我的头侧面,一股淡淡的芳香和她那柔软的身躯,突然感到女人的可爱,有些向往。阶级斗争会上的烙印,又使我的心一下子冷淡了,我和他们是两个对立阶级的子女,能共处好吗?当时真的是阶级观念战胜了感受,把她扔在雪地上,扬长而去。
我说:“你可知道我出身在伪满军官家庭,是历史反革命的子女。”
“我想嫁的是我喜欢的人,又不是成分。”
在那个年代,她真有这个想法,诚如是,我还真辜负了她。现在说这些话,已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敷衍了一句说:“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记着!”
“那是我的初恋,女人的初恋是最难忘的,特别是遗憾的初恋,能影响她的一生。”
她停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说:“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
“有些事记得,有些事记不得了。”
“还记得在木兰河钓鱼的事吗?”
“是说把鱼竿冲走那次?”
“是呀!”
那是一个金秋的休息日,我在木兰河边钓鱼。她和张洁来看我钓鱼,说来也巧,他们刚到,就有一条鱼咬钩,鱼竿使劲摇晃,我费了好大劲把鱼提出水面,是一条大鱼,足有2 斤重,文春燕把鱼接过去,没拿住掉在地上,离河边还有2米多远,鱼乱跳,她抓也抓不住,几下鱼就顺坡滚到河里跑了。我说她没用,她非要钓一条赔我,当时我在砍树枝做鱼竿支架,她拿起我的鱼竿就要钓,甩钩时,连鱼竿一起甩进河里,鱼没钓着,鱼竿也让河水冲走了。
想起来也真好笑,我问她说:“当时你们跑什么呀?”
“鱼没了,鱼竿又没了,不好交待呀,所以就得跑,一走了之。”
“这些事你都记得。”我问她。
“怎么会不记得呢!最难忘的是林场兰球决赛,我们林场获得冠军的晚上。权场长给你庆功,我们宿舍的女的没有人知道你会打兰球,背后还有人说你白长了1米8的个子,兰球不会打,那场决赛,你突然上场,真教大家惊呆了,你投球就进,差不多是百分之百。”
我年轻时有那么一段时期,投球就进,现在想起来,一是年轻,二是对方也不大会防守。
“晚上架起了篝火,场长叫你唱歌,你说不会唱歌,也不知谁说你会舞剑,是夏月清吧?你说给大家舞一次棍,还说需要有人伴唱毛****词《蝶恋花》才行,我主动出来给你伴唱。你回宿舍换了一身运动服,拿来一个挺精制的长棍,你舞的真好看,还有呼呼的风声。”
“哪里是什么风声,那是棍头安的两个风哨,是助威用的,我哪有那等工夫。”
“大家没看够,你又舞了一次,我也陪你唱了一次。权场长说,再搞文艺调演时,把它作为我们场的‘杀手锏’亮出,没想到那是我俩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合作,没几天你就调局里去了。后来我也找不见你了,你好像从来没想过我。”
我看她眼上挂着泪花,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她离开了坐位,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望着夜空说:“今夜真晴朗,一点云彩都没有,银河那么清楚,牛郎、织女星那么明亮,闪闪发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净瞎说。”
“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秦观词《鹊桥仙》中的句子。”她停顿了一会说:“你知道我外号‘九妹’的来历吗?”
“不知道。”
“是张洁起的,含意是‘臭老九’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妹妹’。我到马尔康就没人叫了。明天陪我去一趟碧云村吧,看看马鞍山、木兰河和那条山间小路。那里留下了我的青春和痴情。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它------”
“明天我陪你去!”
“今天太晚了,就在这床上休息一下吧!床挺大的。”
她关上了大灯,屋子一下幽暗下来,透过窗子,看到天上闪烁的星眼,渐渐地蒙上一层飘渺幽幻的羽纱,似云,似雨----
第二天,我陪她到了碧云村,也去了马鞍山顶。
站在马鞍山的顶峰,向远处望去,众山点点,云雾重重。漫山的大森林,就像浩瀚无际的大海卷起的碧波,木兰河和古洞河像两条白色的玉带,飘落在潋滟蓊深的林海中。雁沙湖像一块晶莹宝镜,在林木丛中闪闪发光。马鞍山顶上,岩石奇峭峻伟,多有怪柏。古松冠下有一卧石,传说是“红罗女”的婚榻。我拉着她的手绕过古松,站在卧石前。
“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罗女’卧榻。”
“还真是个不错的床!”她慢慢地坐下,试着躺了下去:“真能躺两个人。虽说没有宾馆的床舒服,躺在这儿倒是挺浪漫的,在这儿度蜜月,也真是神仙了。来试试。”
当年我们五人曾来过马鞍山,有夏月清和他的未婚妻、张洁、我和她。她和张洁没有爬到顶峰。因为到顶峰前有30多米的险阶,夏月清的未婚妻是夏月清拉着、抱着过去的,她俩不敢走,只好在下面等我们了。这次她上到了顶峰,非常高兴,我也很开心。躺卧在‘红罗女’的婚榻上说笑观景,心潮澎湃,十分惬意,真如南宋文人吴均所言:“望峰息心”、“窥谷忘反”。
我们下来前,我在树干上留了一首诗:红罗卧榻看峻峰,山水掩映点点红。良辰美景融天地,但笑楚王在梦中。
她看着诗说:“我看你把‘敢’字改成‘但’了,我知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她嫣然一笑说:“还用说吗!”。我看她微笑的表情,心想“真的不用说了。”突然一个感触在我心中回荡:“情感,真的能使两颗心息息相通。”我们都会意的笑了。
我们下来时,她在当年等我们的地方坐下了,说要在这里吃午饭。早上出来时她准备了午餐,登顶峰时,放在这儿了。她一边摆放食品,一边对我说。
“还记得这地方吗?”
“记得。是我们上次来时,你和张洁等我们的地方。”
“是的,你下来后,我递你一壶水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上次,我从山顶峰上下来时,她拿出一壶水,那时我们用的水壶全是军人用的水壶。她把盖拧开递给了我。壶和盖是用绳连在一起的。
“渴了吧,喝口水吧!”
“你先喝吧!”
她递过来说:“喝吧。”
我当时真的很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壶。我想让她喝,又有点说不出口。我就把盖拧上了递给她说:“谢谢了!”
“谢有什么用!我把壶盖拧开让你喝,喝完了也不说让我喝,反把盖拧上了。”她边说边拧下壶盖喝了起来。
我说:“这点小事你还记得。”
她说:“你不是也记得吗!”
人生也真怪,男女之间这么一件小事,两人都能清楚的记得。
这次野餐,也算一生难忘的一次,说到好吃,到没什么感觉,只有一次,我感到那饭菜特别好吃,那就是在山上她和我换饭的那次。
我说:“你记得我们在山上换饭吃那事吗?”
“怎么不记得,你问我,我的饭为什么烧出来的味特香。”
“是呀,都是食堂的饭菜,你的饭为什么好吃?”
“现在告诉你吧,我装饭前,总先在饭盒里倒点朝族酱油,放在火中烧烤时,味道特别好闻。现在口味高了,也不一定喜欢了。”
现在好吃的东西真的很多,我每次闻到烧烤酱油味,就感到特别有食欲。真的还想吃一顿她烧烤的饭。
晚上她要走了,我送她在火车站,我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上车前她对我说,她了却了一个心愿。我问她什么心愿,她没有告诉我,笑了笑说:“傻哥。”而后递给我一个信封又说:“这是我30年前就想给你的,等我走后再看吧!不要告诉别人,就藏在心底吧!”
车快开了,她站在车门口,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慢慢流下。
车走了,带走了我的心、带走了我的情、也带走了我的思念和牵挂。抛下了这座空旷的山城和我。
注:2005年7月19日,以“星空”署名发在《红茶缘——文学芳草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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