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些个朋友们
作者:踏雪消寒
七十年代岁首的古城青州在遭受了一系列文物洗劫后已面目全非。悠闲了上百年的屋脊六兽消停了。户户门前的石鼓、石兽不是断成半拉截,就是缺鼻子少眼,没个整型。家家房檐的瓦漏也像少了门帘似得一溜歪斜。就甭说那南山的北魏佛像、东门的清真寺、西门的范公亭、北门的孔庙,南门的偶园了。要说那最悲惨的还得数城中的那两座洋教堂了,几声巨响硬是把几座尖尖的红瓦顶给炸得一无所有。
东门西口那可是青州百年老字号金城大药店所在地,那门脸的气派,可谓是石雕砖刻,青瓦灰墙,斗拱飞檐,高高的台阶直通正铺,整个青州城唯它没有门插板。没想到这治病救人的地儿,一夜之间残墙断壁,瓦砾横飞,唯有那厚厚的贴在石墙上的大字报像裙边一样的完好无损,整个大金城从此失去了它几百年不衰的风姿,只有它左边的那棵已有八百多年树龄的老国槐依然耸立,静静地目睹这又一轮乾坤巨变故事的再度重演。
在老槐树下一套不过30平方的明代沿街老房子里就住着我的父亲,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手工艺者。门脸不大,生意还算兴隆,公家私家的买卖无所不干,大到文物修复,医院辅助设备改造,小到铜铝铁器加工维修,样样拿得起、做得来,人送外号-----铁拐子老丁。
门前石阶上的炉火在父亲芭蕉扇的摇动下越扇越旺,缕缕青烟乘着小北风顺势而下。伴着几声咳嗽,南面走来一学者打扮的老者。打眼望去近六十岁的年纪,五尺身材,鬓髯花白,藏在眼镜下的双目虽小但炯炯有神,一身的青蓝色行头笔直干净,小巧玲珑的身段一看便知是南来人士。他迎着浑浊的烟风,边走边捂着嘴操一口南北混杂的普通话说:“我说老丁啊,这无烟的汞子咋这么呛!”父亲岔开话说到:“钟馆长,今儿个我还是头一遭看您起的这么早,八成是这博物馆没啥事做了?”钟馆长即刻一脸的无奈并伴着愤怒言道:“哎!一提这事我就上火!这三十多年收集的那点好东西全让师范的那帮贼小子给糟蹋了,眼睁睁的看着一点辙都没有。这破四旧、立四新,旧的没了新也见不着个踪影,还真不知道下一步又会咋样呢,说不定你我两家的八仙桌上的雕花也要被砸掉呢。”父亲听到这里突然像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一样急切的又问:“那明四家仇英临摹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给....”并指了指正在燃烧的炉火,又做了一个焚毁的手势。钟老赶紧走到父亲面前凑到耳边悄声的说道:“这你不要担心,运动之初我就感觉不对劲,那五朝门被砸的第二天我就意识到我这里一定是冲击的要害,我便提前偷偷做了些手脚,把几件镇馆之宝藏了起来,学生只是把馆展文物给毁了。你说的那件、还有几十件好玩意儿我都藏到盛废品的小仓库里了,那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对馆内藏品并不清楚,这姜还是老的辣,几句花言巧语就给我糊弄过去了。”说完一脸的得意。父亲听后伸出大拇指又拍拍钟老的肩膀头会心的笑了。父亲沏上一壶“旗枪”生茶,连倒三遍,见颜色适中,恭敬地端给钟老一碗刚要说话,钟老言道:“光和你谈那些老玩意了,差点把大事给忘掉了。”父亲笑嘻嘻的说“呵呵!您找我还有大事?又开我的玩笑是不?”钟老从口袋中拿出一张时下传单似得粉红纸笑着对我父亲说:“自己看看吧,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父亲接过粉红纸认真看了一遍,疑惑不解地说:“眼下这走后门成风,多少年这学府不进人了,即便能考上现在也讲究又红又专,我一个小手艺人,这成分都快排到地、富、反、坏右后面了,这好事哪有我老丁家的份!”钟老笑道“我说老丁啊,你还是没看明白,那上面说的很清楚,成分只要是贫农就可以推荐,你可是咱朋友堆里顶呱呱的贫农了,内人虽是中农,但你的几个大舅哥可都是打过仗立过功的军人啊,怎么说也算是个红色家庭吧。这次招生又不是保送,没有几刷子的本事那可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家中老二绘画基础不错,我一直跟你嫂子说老丁家的二小子只要有时机,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父亲听到钟馆长这一席赞美,仔细的又看了一遍。然后动心的说:“眼下那二小子还在张店躲避上山下乡呢,如果真能成的话那还真是一桩子好事。可这上边说要一级一级推荐审核,这第一道关口就是东门居委会,那查四娘们当道,听邻居反映她可不是好对付的主!”说话间,就听东边传来几声很不地道的戏音沙哑传来。父亲定神一看:只见此人一身青色的中山装,脚下一双崭新的素底工农鞋,雪白的衬领下公正的戴着一枚红底金边的****纪念章,背头几缕银发闪闪发光,一脸的滋润。五十多岁的年龄仍可以感触到她年轻时的俊朗和气质。他肩宽腰挺,步履伴着板眼由远而近。父亲急忙起身迎道:“兄弟今儿个如此排场,可否有喜事光临。”这来者姓于,名冠铭。祖辈世代经营鞋帽生意,青州有名的老字号《利增祥》就是他的祖传家业,提起《利增祥》鞋帽就算京都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都得直伸大拇指。这于冠铭聪明绝顶,对时局走向了如指掌,解放后第一个加入公私合营,若大的房产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帮于姓八杆子打不到的众多所谓亲戚借他们无偿使用,土地革命时家产分毫无损。文革狂骤他又把《利增祥》无偿的奉借给益都鞋帽厂使用,还混了个副厂长的职务。人送外号----寇!这外号一是源于“寇”与“冠”字有型同之处,二是隐喻他聪慧过人,有寇准双天官之心机。冠铭走上前来拱手施礼,然后答道:“天天有喜,日日哭丧!那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了大霉。这年头只有学会装糊涂那才能一顺百顺,一了百了。”然后叫着钟馆长的外号:“我说‘钟门楼子’呀,刚才和老丁谈啥谈的如此兴致?”钟老立马说:“冠铭老弟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现在还真有件棘手的事想请你出个主意”.“您的事还是老丁的事?”冠铭问道.我父亲赶紧凑到耳边嘀咕了几句,冠铭听候哈哈大笑然后说:“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不识一家人了。那查四娘们和嫂夫人虽不是至亲也是远亲,一笔写不出两个查字来,那娘们论辈分还得管您叫姑父呢。这事还用的上我操心?”父亲接着说:“话是这么个理,可听说这妇道人家狂妄的很,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呐!”冠铭应声道:“哎呀!我的大哥呀,你、你咋这么死心眼呢,你不会换种道业对付她?”父亲不解的问:“啥道业”?冠铭诡秘的小声说道:“嫂夫人姐的小叔子在镇政府干武装部长,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出面,这娘们还敢不给面子?再说,找她也不要提着‘十个胡萝卜’去呀。”边说边伸出两手把十个手指头在父亲面前抖了抖,然后又在父亲耳边悄悄的说:“这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咋也得送点应时的物件吧”。钟老也一拍巴掌交口说:“妙哉!这双管齐下的主意好!我看能成!”然后扭头对着我父亲笑着说:“这寇就是寇!想的就是周到。”三人正为这第一步的筹谋暗自欣喜时,这出大戏的另一主角儿登场了。
不知顺风的缘故还是别的因素,来者步履飘风,远远望去不沾地的行迹如浮云驾雾,煞有魂游之感。近前观之,乌黑的头发一分为二,两片圆圆的镜片横架鼻梁,消瘦的脸颊点缀着眉眼樱口,细腻的皮肤红润有光。六尺身躯裹一件青灰对襟便服,得体舒展,引得过往行人无不驻足观望,纷纷称奇交口议论。此人,姓迟,名慧卿,上海人,少年入梨园,学程派旦角,著名程派表演艺术家程砚秋亲传弟子,人送外号----人风筝。父亲在青州属于名票,迟慧卿每有新作演出必请我父前往捧戏,久而久之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文革来临被夺了权,罢了官,主角儿瞬间变成了三流配角儿,偶而演一回反派人物刁德一、温其久又因个头偏高有损英雄人物形象,干脆被剧团扫地出门,发配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化普及工作以及干一些杂活。
这迟慧卿风烟般的来到父亲的店门前,尊言悉数,满嘴京腔京韵,引得钟老、冠铭挤眉弄眼,不知所云。父亲礼貌的拱手相让,洗一个茶碗,恭敬地奉上,然后说道:“这茶刚泡两遍正得味,先生请用。”迟慧卿接过把袖子轻挽,习惯性的兰花指把茶碗点缀的如艺术品一般,眉眼俯下低头吸吮,猛然间一声尖利的“旗--枪---”京韵道白脱口而出,把父亲、钟老、冠铭惊得不知所措。父亲立马起身伸出拇指开玩笑的说:“先生好嗅觉,未尝就知是“旗枪”真是了不得呀!都快成一个地道的回回茶客了。”慧卿闻言,笑而不语,把碗盖在腕沿上滤了一下,演戏般的把茶水送入口中。钟馆长和迟慧卿在同一系统,虽没有具体业务来往,但都好戏,自然也和冠铭以及我父亲成了莫逆之交。钟馆长也搭话说:“不知慧卿最近忙什么?馆里又有啥新闻?”迟慧卿把茶碗小心翼翼的在桌子上放好,不紧不慢的吸一口气把头微摇,左手捏着袖口,右手把兰花指一亮,用京腔京韵道白念道:“沉冤三载终须报,而今云散见---青---天-----。”那尾声尖利的似乎要把耳膜刺穿一般。然后神秘又面带讥讽的说道:“那剧团演阿庆嫂和刁德一的演员搞上了,昨晚让胡传魁和刁小三给堵在了床上!”随即畅怀大笑,把钟馆长吓得急忙快步走到店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对迟慧卿说:“我的老弟呀,没有证据的事你可千万可不要瞎说乱传,就你现在的处境,当心引火烧身呢!”迟慧卿隐隐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连串的责骂:“那演阿庆嫂和刁德一的演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文革开始揪黑帮我受他们的无端指控还少哇,害得我十几斤重的大牌子挂了十几天,那游街示众的滋味我今生都不会忘记,那无耻的非言中伤让我在人前三年都抬不起头来。他们也有今天!这是上苍给这对狗男女的的报应啊!我来时馆长还叮嘱我让我下午参加他们的检查批斗会呢,你说这还能是瞎说乱传?”听到这里四个老朋友你挤挤眼,他斗斗嘴像两对老顽童般笑的前仰后合。
叙过一番,钟老把话题转向招生一事。“慧卿,三所美院招生的文件你们收到了吗?推荐该是你们馆的事情吧?”迟慧卿答道“是有这回事,你问它干嘛?”钟老急切的说:“我说慧卿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早言语一声,那老丁家的二小子你给忘了?他的绘画功底不错啊,看你这朋友咋当得!哪还有点兄弟情义。”迟慧卿茫然一惊!“呀-呀-呀-呀---哎!我只记得那二小子京剧唱得不错,倒把会画画的事给忘了!”连忙走到我父亲面前拱手致歉。父亲渴望的看着迟慧卿说“慧卿啊,咱兄弟俩也是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孩子这事你看有门路吗?简章上说居委会是第一推荐单位,你们文化馆是至关紧要的把关审核单位,你看文化馆那面你能否搭上话?”迟慧卿沉思一会说道:“依我看没多大问题,我就具体负责这项工作,如果没其它因素盖这个章倒也容易,只要馆长没意见,我看还成。”冠铭对着慧卿搭话说:“依我看还是玩保险的为好,毕竟你那上边还有馆长,该使礼就使礼,该使银子使银子,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哇。”钟老也恳切的说:“慧卿,这事务必要办的滴水不漏才行,这可是关系到老丁家二小子今后前途的大事,如果能考上,二小子下乡的事就逃脱了”。父亲也连忙点头向慧卿施了一个老礼。迟慧卿起身站立把父亲的手拨到一边傲慢的笑道:“依我看送礼花银子的事就免了,馆长今儿个正求我呢,这正是讨价还价的最好时机。”钟馆长用怀疑的眼神扫视了迟慧卿一眼,故意用戏耍的口吻说:“你一个被斗倒斗臭的没落戏子,那红的发紫的罗锅馆长还能求你?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也会吹牛皮?”随着“各位官家,听我道来呀”的叫板声,迟慧卿把两眼瞪的像牛眼般大对钟馆长大声叫道:“休看我今儿个败麦城走背运,那年底的地区大汇演没我我看他们到哪儿请神去!”说到这里父亲更加不解的问迟慧卿:“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神啊鬼啊的,你干脆直说得了!”迟慧卿摆手让三个人走前来,小声的说:“年底地区文艺汇演,县革委会已下文件要把我创作的《红梅迎春》吕剧版本改成歌剧参加汇演,这青州城虽大,能找出几个能谱曲儿的来?离了我迟慧卿这事谁能办的到?”三人用惊诧的眼神望着这幅久违了的戏霸相,异口同声应道:“这倒也是!这倒也是!”迟慧卿得意的笑了,迅速起身把手一抬,胳膊一收,手指缩进袖口,然后来了个甩袖抖功,把老腰一扭,兰花指一亮,凑到父亲耳边叫了一声:“老相公---,你就--敬候佳音---罢了—”然后飞一般的“疯”出了店门。
慧卿飘然走后,上门的客户逐渐多了起来,那修修补补的活络儿一会儿的功夫就集了一大堆。钟老和冠铭也无暇多做久留,客套的施礼告辞,临行前还百般的嘱咐务必这般那般的谨慎操作。
三个老朋友走了,父亲的心中翻江倒海,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喜忧参半的焦急心情让他急火攻心,坐立不安。喜的是有慧卿帮忙文化馆这一关好过,忧的是那难对付的查四是否可网开一面成全此事。平日里要有这么多的活他必是哼着西皮、唱着二黄边唱边干,嗞嗞啦啦、砰砰啪啪一天下来那交差的银子定也不少。可今天遇到的这件事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少有的浮躁和寂寞占据了这从来也没有过的八尺空间。
一波波散集的东乡父老走出了东大门,一伙又一伙的红卫兵带着革命的疲倦踉踉跄跄的消失在偶园附近,满街散落的传单和各色丢弃的小旗随着一股小旋风在三岔路口飘飘荡荡,一缕残阳照在对面老谢剃头铺多棱窗玻璃上,反射刺眼的光芒告诉父亲该收工上门板了,一阵忙活,熄炉门锁,父亲带着一脑子的忧虑向家中走去.......
进的家门像往常一样,父亲把口袋翻个底朝天,块毛分钱抖落在八仙桌上,母亲细心的点数一遍,面带笑容的说:“今天儿是大集还真管事,总共挣了六块八毛三!”父亲斜眼看着母亲手中的所得,心里暗暗埋怨道“见钱眼开的妇道人家,钱多就晴,钱少就阴,我这心里还堵的难受呢!”母亲见父亲一脸的愁楚,赶紧让我二姐把菜端上来,母亲也倒了一碗开水,把二两锡壶放入碗中烫酒,然后对我哥哥、二姐和妹妹说:“你们先到院子里玩会儿,等你爸喝完了再进来吃饭”。
父亲喝着闷酒,眼瞅着房椽,琢磨着如何向我母亲说这事。沉思良久,父亲对着内屋叫道“娟她娘,出来我有事儿找你商量。”母亲掀开门帘探出头来问:“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嫁给你这么多年了还没见你找我商量过事呢,你这碰倒油瓶也不扶的家伙能有啥事?”父亲听到这话中带刺的责备敢怒不敢言,心想,谁叫我还得求她亲戚办事呢,赶紧把话锋一转,从裤兜内掏出钟馆长给的招生简章撂到桌子上对母亲说:“你看看就明白了。”母亲是旧社会的初中生,捡起简章目扫一遍全然明了。看罢对父亲说“你的意思是让老二试试?”父亲点头。母亲又逐字逐句推敲简章的内容,没等母亲开口,父亲单刀直入的说:“娟她娘,这事要办成,关键在于你。”母亲一头雾水的答道:“在我?”父亲急忙接话说:“可不是全在你。你还记得查四吗?”母亲皱着眉头思索对号。父亲见状就说:“别想了,就是那吊桥下夏青园查二瘪子那闺女。论辈分她叫你姑,这娘们现在是菠菜见了水挓挲满了筐,要饭的主竟然当上了居委会主任。二小子这事没她推荐盖章还真去不了。”母亲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多少年不见查四的面了,说是叫姑,那瓜蔓子亲戚恐怕不管事吧!”父亲又接着说:“冠英说你姐的小叔子杨洪鑫在镇里干武装部长,很多事查四有求于他,又是上下级关系,让他出面肯定能成。”就听母亲不假思索的答道:“这事绝对不行!”父亲听到这话一脸的怒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高声不耐烦的叫道:“为什么?!”母亲以她少有的冷静用手摆了摆父亲让他坐下,语重心长的说:“娟她爸,我姐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和婆婆住在一个院里关系搞得照面都不搭腔,我姐还好意思找洪鑫办事?再者这隔墙的亲戚未必真给下力。”父亲听到这里像撒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呆呆的叹息。屋里霎时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静的令人发憷!只听得墙壁上挂的闹钟像催命的阎罗滴滴答答让人揪心。沉默了一会儿,母亲似乎有了主意,她走近父亲“娟她爸,你看这样行不行,找查四的事你我一同去,现在时兴咔叽布,给她裁上一丈二尺斜纹料子,再割上五斤鲜牛肉,如果再不同意,我就搬出洪鑫,假说我们是按他的吩咐来找查四的。”父亲说:“办法是好办法,可是万一将来查四见了洪鑫说起这事,露了真相那洪鑫还不急了!”母亲笑了笑说道:“常言说的好哇,一揸不如四指近,木已成舟,那洪鑫是在官场混的人,更是个明白人,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他只能装糊涂了。”听到母亲这番话,父亲笑了。从内心不得不为母亲的机灵和应变能力所折服,同时也深深地为自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睿智而自豪。
鸡叫三遍,老卫街又开始了它新的一天。南营赵老蔫面筋菠菜粘粥的叫卖声穿街过巷。紧跟着西营的马六卤水豆腐的梆子声由远而近。一街人最为熟悉的外乡人王瞎子吊着高嗓歌一般的讨饭声把家家伙户户的门板叩开。母亲赶紧支使二姐把二分钱投进了王瞎子的讨饭盆里。
经过一夜的商讨,父亲去东关菜市场割牛肉,母亲则去百货大楼裁布,不大一会儿工夫,礼物全齐。为了遮人耳目,父亲把布料扎在腰里,还把牛肉装进了家里的洋铁壶里头。临行前二人还统一了口径,母亲遇到熟人就说去东门看姐姐,父亲遇到熟人就称查四的的壶坏了让我修,亲戚礼道的担心急等着使用,趁这会儿没活有时间给送了去,集合地点选在离查四最近的东门城下我姨家。
大姨见我父母一大早的到来很是惊讶,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忙问个究竟。母亲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陈述了一遍。我姨听后看了看就说:“你们就这样空手而去?那查四现在大腰着呢,认礼不认人!喂不饱她,想办指甲盖大的小事门都没有!就你们俩这不出血的样子,赶紧回家想辙!”母亲走近大姨的身边,打开铁壶盖,又指指父亲的的腰,父亲赶紧把外衣解开,那一丈二尺咔叽布把父亲的腰围了个严严实实。大姨看后捂着嘴笑个不停,“哎呀,我说妹夫啊,怪不得进来后我咋看咋不对劲,心里还琢磨着几天不见咋这腰还粗了一圈了呢!”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大姨走到父亲面前捻了捻布料羡慕的说:“这咔叽布现在很抢手,那娘们看了准喜欢,我看这事能成!”接着又转过身子对母亲说:“这查四可忙得很,一天到晚不着家,带几个人鬼不是的闲汉把这城门下的大街小巷闹得鸡犬不宁!我还风言风语的听说这查四最近疯上了几个相好的,传的可花花着呢。”然后又用蔑视的眼神看了看铁壶中的牛肉说:“你说她不识几个大字吧,还整天开会传达文件,前几天还弄了个大笑话,听说那天她传达两个文件精神,硬是把反对苏修的文件和计划生育文件中的‘结扎’串了朝,男人不结扎,她说一旦被查出来就‘弗拉你男人的小腹’。”我母亲听后很是疑惑,就不解的问;“这弗拉你男人的小腹有啥讲头?”姨笑着说:“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回头问咱小弟弟才知道,查四那是把赫鲁晓夫的名字活生生的和计划生育串在了一块!”三人大笑不止,母亲和大姨抱在一起差点笑岔了气。父亲见此就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先把礼送上你姐妹俩再仔细拉吧。”大姨敞开大门左右环顾一遍,见大街上没了熟人,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你姐我就敬候佳音了!”
出东门,过吊桥,右拐一条高低不平仅有一米宽左右的石板小巷呈现眼前。父亲前面引路,母亲紧随其后,满地的鸡屎狗粪随处可见,干净了半辈子了的母亲哪能受的了这等肮脏的折磨,她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墙,两眼盯着地面,不时的躲着那些污物,扶墙的手还粘了一层的青苔,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总算掂到了查四家
破壁四围,门脸残破,土坯墙支撑着凹凸不平的麦秸屋顶,院中一棵老桑树稀稀拉拉的结着青红的果实。透过残墙石板桌子上夜壶、饭碗、酒杯东倒西歪,一只半秃的老母鸡站在上面尽情的享受着昨晚的残羹剩饭,满地的杂草蔫了似的横七竖八。母亲小声的问父亲:“这还是人住的地?”父亲贴近母亲的耳边嘲笑的说:“这就是革命的无产阶级!”话音未落,就听见内房门插作响,父亲赶紧止住话语,叩响门环。查四从屋里走出来大声的吆喝道:“这是谁这么不懂事,一大早的就来麻烦我!”母亲赶紧回话:“侄女呀,我是查家巷四闺女呀。”这查四听到这话音赶紧风一般打开那吱吱呀呀的破门,一口气恨不得叫出仨姑,还煞有介事的像虔诚的清教徒一样直喊“我的主啊,我的四姑啊,咱俩多少年不见了,我想死你了!”母亲也走上前去握住查四的手逢场作戏般的一个劲的寒暄。查四把父母迎进院内在石桌前停住羞涩的说:“我说四姑,真不好意思让您进屋了,我一个寡妇人不像个人,家不像个家,居委会忙得很,我也没工夫收拾屋子,让你看了还不笑话死我呀。我看四姑和四姑父来肯定找我有事吧?有啥事就在这院子里说吧。”父亲退后几步忙把大门关上,然后把扎在腰上的布料解下来,母亲也把五斤牛肉从铁壶中提了出来。查四看后连忙说道:“这是哪家和哪家的事呀,来看看我,我就知足的不得了,还带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论理当小辈的应该孝敬您才行啊!”母亲见时机已到就把事情的原委简单的说了一遍。查四眨巴了眨巴眼,又看了看那咔叽布说:“这推荐到没多大问题,盖个章我就说了算,但不知上面还有没有人也瞧着这个名额我就不好说了。”然后把那双贼一般的眼睛贪婪的看着我母亲。母亲从查四的一席话中立马听出了话中有话的猫腻,紧跟上了一句:“侄女啊,我来前,先上了我姐家走了一趟,顺便找我姐的小叔子洪鑫给出个主意。我把请你帮忙的事和给你送礼的事都告诉了他,他说这事就该这么办,就得找你,既然条件都够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又是几辈就有的亲戚关系,说你肯定会给他和我这做姑的面子的。”查四听到母亲的这番话后急忙应声道:“那是!那是!只要杨部长都这么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还有啥说的,我一会儿就去居委会把这事办了。四姑和四姑夫就把心请好的放在肚子里吧。”一丈二尺咔叽布外加五斤牛肉就这样把这位无产阶级的革命代表给轻易俘虏了。
第二天清晨,父亲像往常一样来到东关菜市口赶早市。
虽是四时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电石灯把几条街道照的通明,叫卖打价声此起彼伏。行行色色的牲口贩子、菜贩子、粮食贩子、茶叶贩子等云集在各个角落,那各种口音的商贩把这方圆数里的外城吵的鸡飞狗跳,没个安宁。那些精明力道的坐地商贩一个个花言巧语,软硬兼施,不管你是多么会算计的蛮商还是斤斤计较、老实巴交的乡巴老农总在他们设计的圈套内束手就擒,甚至还有人会像被卖了还给人数钱一样给骗的找不着东西。这种买卖文化在这里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父亲对这里的一切心知肚明,见怪也不怪了。
父亲从二道贩子那里买了些蔬菜瓜果,顺便捎了一斤清真油炸果子。支钱的功夫,蔬果不翼而飞,父亲四处寻望见不了踪影。忽然从背后伸过一只手来,那丢失的蔬果在眼前晃动,父亲回头一看,只见那寇一脸的灿烂,那青州城找不出几颗的半排大金牙闪闪发光。父亲幽默的言道:“你这裤裆啥时候才能缝上,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般顽皮!”寇答道:“这顽皮并不是小孩儿的专利,这老祖宗也没规定开玩笑有年龄限制啊。”两个半拉老人一番贫嘴后,冠铭把父亲叫到避静之处。问道:“那档子事办的可顺利?”父亲把脸一沉,侧头不语。冠铭顿时难得一见的张飞般性情一触即发,“我X她亲娘!这天杀的娘们真绝户到家了!”话音未落,就听父亲哈哈大笑,边笑边数落道:“都说你天官猴精,今天也被我铁拐子给忽悠了!”冠铭一脸羞红,抓住父亲的衣服边扯边说:“老丁啊老丁,你也会设计欺我呀。”父亲掰开冠铭的手,整了整衣服,拍打着冠英的肩膀说:“你能被我忽悠,这说明兄弟从心里相信我,关心我,不然你怎会上我的当?”“那事情一定办的很顺当了”冠铭又问。父亲连连点头并伸出拇指在冠铭面前竖了又竖,把冠铭美的摇头晃脑,俨然一副审潘洪大功告成的寇老西形象。父亲又悄悄和冠铭耳语:“那查四寡而不闲,我看到她那石桌上的杯盘残羹以及将我与你嫂子拒之门外我猜测他家中必然有鬼!”冠铭不以为然的答道:“这算啥新闻,查四的那些苟且之事多着呢,你就不想想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寡妇如何能当上居委会主任,那还不是凭这个。”冠铭做了一个青州人都明白的下流手势。冠铭又转话问道“慧卿哪里有信吗?”父亲摇头。冠铭自信的对我父亲说:“我猜测不错的话,慧卿今天一准儿找你报喜。”“另外你也该把二小子叫回来了,让他回来复习文化课以便应试,专业考试我估计没多大问题。父亲连连点头。二人边走边聊,不大一会儿功夫礼喧道别,各自归巢。
一切都应验了冠铭的猜测,迟慧卿当天下午就把两个单位的推荐信办的明明白白,随着试录的近临,我也被哥哥一封加急电报从张店招回了青州。
经过一段漫长的复习应试,专业以优异成绩高分入围,文化课成绩也勉强过关,正在亲朋好友为此事的顺利进展准备庆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又摆在了全家人的面前。应试合格后接到了查体的通知,查体前父亲领我到房东的二儿子所在诊所先做了一次简单体检,想象不到的是我的一只眼睛视力只有0.3,这个视力是绝对进不了美院的。为此我的父母百感交集,似乎天塌下来的那种震惊和失望氛围笼罩了全家。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时,冠铭从事赤脚医生的大女儿闻讯来到了我家,他对我母亲说,“现在配镜也来不及了,依我看让丁大爷直接去找中心医院的王院长帮忙就行。”母亲立马恍然大悟,“那王院长因医疗辅助设备改造找过你大爷,听说改造好的效果很不错,你大爷还挣了不少钱。记得去年他还来我家喝过酒呢。”母亲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那似落水捡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求生欲在母亲的脸上尽显无疑。她长话短说,迅速的和刘姐道别,一溜烟的向老槐树下的店铺奔去......。
父亲听完母亲的一番说教不敢怠慢,把手中的活儿一放,从对门剃头铺借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路吱吱呀呀直奔医院。王院长很礼貌的接待了我父亲。父亲把原委丁是丁、卯是卯的说了一遍,王院长紧皱眉头,一声不吭。父亲见此用哀求的神情说:“王院长啊,我这千拜万拜忙活了一大遭,就差您这一哆嗦了,我五个儿女就大女儿找了工作,现在长子、二女儿都务了农,这二儿子身体瘦弱一旦下了乡经受不起那农活的折腾啊,为了躲避一直在张店他姐那儿而藏着呢,小女儿上小学还轮不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失去我怎能对得起我那小儿子啊,你嫂子必然嫌我无能而喋喋不休的数落我呀!这事您要是不帮忙我可就无路可走了。”说话间老泪纵横,把王院长搞的无言以对。王院长从拉在墙壁上的铁丝上拽下一条白色的毛巾递给父亲说:“先擦擦眼泪,听我慢慢和你解释。”王院长接着说:“老丁啊,论年龄你是我的老哥哥,说实话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何尝不想帮你呀!这几年为了院里设备改造你费了不少心思,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可这运动期间,啥也讲原则啊。你让我帮忙的意思我明白,那就是作假改体检表。现在院里两派斗争激烈,我明里暗里都说了不算,掌权的是那些造反派头头。孩子这视力的事造假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想想,这年头夫妻俩派别不同,政治观点不一致还检举揭发,互相内斗,何况这体检造假我能办?我敢办吗?再者查视力委托单位还有人盯着,那检测的医护人员也不敢呢。”父亲听到这里再一次用颤抖的双手对着王院长哀求道:“难道我就这样走了吗?”王院长看到父亲无助的抽泣,眼泪也泉涌而出,他紧握住父亲的手说:“老哥哥,你也不要着急,说了半天你还没说您儿子视力多少呢。”父亲说:“右眼1.5、左眼0.3”。“两只眼睛视力差距这么大?”王院长不解的沉思了许久。过了一会儿,王院长对父亲说:“老丁啊,我看这么办吧,体检按正常程序走,该是多少是多少,不就是0.3吗,我看过简章,不低于0.8就没问题,你也是聪明人,查体结果都本人拿着,我想这孩子录取没问题。我一会儿还有个手术,我也不能陪你了,自己回去看着办吧。”
父亲在王院长不是逐客令也是逐客令的催促下离开了医院,一路上反复回忆着王院长的每一句话,视力0.3---录取0.8,视力0.3--录取0.8......
父亲归来后顾不得开店门直接回家把求王院长的事情向母亲作了汇报,母亲无奈的对我说:“孩子啊,看来你没福气上这学啊!”母亲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可能那时小的缘故对上不上没有太多的想法,自然也没有父母的感受。我在听父亲诉说的过程中,发现父亲重复最多的是那两组阿拉伯数字,我脑海里顿时呈现了0.3、0.8的影像,我赶紧拿来纸笔把0.3大大的写在了纸上,看着这个数字我又反复琢磨着王院长的最后几句话,:“老丁啊,我看这么办吧,体检按正常程序走,该是多少是多少,不就是0.3吗,我看过简章,不低于0.8就没问题,你也是聪明人,查体结果都本人拿着,我想这孩子录取没问题。”我猛然间想到,这不是王院长在给父亲指点迷津吗!我以美术的视觉发现把0.3改为0.8易如反掌。我把我的想法和父母一讲,他们即刻惊呆了,父亲激动的和我母亲说:“王院长就是这个意思!”母亲也连连点头,在又一次经历风波后,一缕灿烂的希望之光又把这个家庭照亮了。
三天后,在王院长一支笔的协助下体检顺利完成。
我怀着一颗童心一步三跳的向家中奔跑,时才那偷梁换柱般的情景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那王院长一环扣一环的精心安排如同侦探小说中的情节一样紧张而又充满戏剧性,自己就像一名成熟的少年英雄一样老练的创造了一个传奇故事,同样那后怕的心颤直到进了家门也没有停止。
推开家门,屋内早已坐满了等待佳音的亲朋好友,一向张扬泼辣、得理不让人的大姨以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老二,先见过这位姥爷。”我纳闷的怀疑大姨说错了称呼,心想我那亲姥爷早已过世,今天咋又蹦出个姥爷来了呢?当我把视点转移到“姥爷”位置时,我被眼前的这位老者惊呆了。只见他须髯银白,慈眉善目,两粒赭黑相间的眸子透着剑光,炯炯有神,似乎一眼就能把人看穿一般。自上而下,一身干净素衣青裤,坐姿堂堂,坐在那里足比其他亲朋好友高出一头之多。我赶紧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向“姥爷”鞠了一个深躬。“姥爷”淡淡一笑言道:“这城里的孩儿就是有礼数,家教有方啊。”母亲赶紧称谢敬茶,“姥爷”轻轻把手一挥示意母亲坐下。“姥爷”起身走到我面前,两眼近盯了我印堂许久,然后又看着我的两只耳朵左右观瞧,把我看的脸颊绯红,神志恍惚!“姥爷”见状忙用那纤细的手掌轻轻拍打了我的右脸几下说:“好了,好了”我极度迷惑的躲在了一旁。
“姥爷”定座后满脸春风,十分兴致的对我母亲和我姨说:“这孩儿虽然身小力单,但五官端庄,天庭饱满,印堂泽辉,‘上停’丰隆,‘下停’端厚。”他又转视指着我说:“您二位姐妹再看,这“采听官”轮正而厚垂,是聪明守节之相,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竟藏有黑痣一颗,日后必福禄双全。我虽没见小儿全身,那体中正线处也必有一黑痣存在。”母亲惊诧的和大姨耳语道“小儿后腰下处确有黑痣一颗,这先生真神了!”大姨也用惊奇转而埋怨的口吻对我母亲说“我说让他来给老二相相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他可是东乡出了名的‘赛伯温’。那刘伯温什么人?能掐会算,听老人说,那大明的江山就是他算出来的。他都赛过刘伯温了,还能不灵!”母亲没了言语。我听后方知道原来这是大姨请来给我相面的先生。大姨又把事先和母亲商量的意思对“姥爷”说:“那我这外甥的前程如何?”“姥爷”煞有介事的答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啊......”。母亲急忙又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元相钱又增加了一倍双手递给“姥爷”,那“姥爷”接过相钱说道:“这么着吧,我送你一首诗那天机都在里面,自己悟吧!”说话间“姥爷”把自带的纸墨打开,一会儿的功夫一首五言诗句跃然纸上:“打起平生志,东南好去行。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写罢,收起笔墨,拱手施礼,悠然而去。
那相面的“姥爷”走后,姊妹俩看着那首五言诗句逐字推敲,大姨开口说:“这‘东南好去行’不就是说的青岛方向吗,老二考的学校不就在东南吗?这‘腰缠十万贯’定是说日后发达另有高就,妹妹将来肯定要沾这二小子的光了!”母亲笑而不答,心里那种喜悦只能在她舒展开的眉宇间袒露。随着大姨那一声“时间不早了,你姐夫也该下班了,我也该回家做饭了”这几十年不变的告别话,一场自我安慰的情节喜剧落下了帷幕.
青州的九月历来是天高云淡,风和气爽,但这年却十分的异常,初秋的阴雨一场接着一场,短暂的停留没有给古城带来丝毫的凉爽,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老卫街家家户户门前的秋菊本该含苞待放,现在却一棵棵顶着软枣大的花朵垂头丧气,一向活跃的狗儿也懒得出门,一条条躲在湿潮旮旯间耷拉着舌头一个劲的直喘,就连那不知疲倦的红卫兵小将以及查四那帮狐群狗党也失去了斗志没了踪迹......
当母亲把所有的行囊准备齐全后,我的天空似乎也灿烂了许多。那相诗中的“平生志”在我脑海中萌生,我时常站在高高的东门残破的城门楼废墟上遥望东南,梦中也偶尔幻想《彭公案》中南方富商那打在太师椅上厚重的串串铜钱。录取的消息传遍了东门城下的七街八巷,邻居同学那正眼、冷眼、斜眼、白眼经常把我扫的难以正视,甚至减少了出门的次数。母亲看着我寡欲的表情劝慰我:“不要管人家给什么眼色,冷嘲热讽也是正常的,你想啊,别人家的孩子面临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下乡,你却幸运的到大城市读书深造,换了我也不是滋味呀!”母亲的一席话让我记了不知多少年。
当我入学启程的前四天,在文化馆工作的表姐,也就是我大姨的大女儿慌慌张张的敲开了我的家门,她把一封白色信件颤抖的递到我母亲手中,然后不做任何说明的扭头就走。母亲莫名其妙望着远去的身影直呼:“大娟....大娟.......”
母亲戴上花镜对着光亮,只见那信封上工整的写着“丁大哥亲启”右下角落款“慧卿”二字。母亲看着信封下意识的感觉到这绝对不是一封常信,因为迟慧卿独身一人,就住在文化馆,离父亲的店铺和我家不过一里多路,平时有事只到店铺不来我家,为什么让我表姐舍近求远送到家里来呢?父亲与慧卿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从来也没有任何信件交往。母亲顾不得细想,让我赶紧到店铺把这事通知父亲。
当我来到父亲店门前,店内王院长、钟馆长、冠铭等十几个老人把店铺挤得满满当当,连插缝的空间都没有。我钻进人群只见一个个面带悲伤,父亲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处一个劲的抽泣,滴落的泪水阴湿了残破的地面青砖。我赶紧把表姐送信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猛然起身像疯了似的对着大家咆哮:“慧卿有遗书...慧卿有遗书哇啊..啊....”那声嘶力竭的哭喊把我吓得赶紧抱住父亲的腰部,眼泪刷的流个不止,那泪水并不是我为慧卿的死伤悲,而是为父亲那感天动地的悲呛所动容!冠铭、钟馆长赶紧架着父亲说:“先节哀,先回家看看遗书,弄清真相再说好吗?”父亲把哭红了的双眼擦了擦,撇开钟老和冠铭的手说:“对!对!先看遗书...先看遗书.....”。父亲率先冲出店铺,十几个老人紧随其后,那收摊关门的事情只有由我来完成了。
一帮老头带着哭丧的脸急匆匆进了家门,母亲一下子全明白了,那始终没有放下的信封随着双手加快的颤抖失落在地上,那泉涌般的泪水挂满了母亲的脸颊。钟馆长赶忙弯腰把慧卿的遗书捡起来递到父亲面前,父亲低着头把手一摆,对钟老说:“还是您打开念吧。”钟馆长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三张粉红色招生简章呈现在眼前,钟老尴尬不解的对着低下头的父亲沉默无语。这时蹲在墙角的我突然发现粉红纸的背面有字,我赶紧说:“钟伯伯后面有字!”钟老赶忙把纸反过来用那低沉悲哀的声音念道:“老哥哥:首先让我在诀别之前向您、向嫂夫人、向老钟、向冠铭以及所有关心爱戴过我的青州朋友们做最后的谢意。我知道我的死不会改变这个世界,也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纯洁,更不会让那些个邪恶势力消失!我一个孤儿,九岁入梨园,13岁跟我的恩师程砚秋学戏,但终因一米八的身高很少能有名角能与我配戏,最终在恩师的授意下颠沛青州,几十年毫无建树,自感令恩师蒙羞。自幼至今无红颜之爱好,五十一年来孤身游荡,幸遇几位好友相伴,尚有十几年快活岁月。谁知这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我屡遭挫折磨难!老哥哥你也知道,我一生只为京剧活着,那北京长安大戏院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展现我才艺的最高殿堂啊!可这年月我哪有容身之地呀!我并不喜欢那团长职务,撤了我也从未有过怨言,但不让我登台演唱那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和侮辱啊!”念到这里钟馆长嘶哑带着惋惜的感慨说道:“慧卿啊,我也不是和你一样吗,我何时不心惊胆战啊!我的经历与你有什么两样啊!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寻短见呐!”钟老的话音未落屋内便哭作一团,一个个摇头捶胸,压抑的气氛似乎让人没了喘息的机会。
停顿一会儿,冠铭急切的对钟馆长说:“先别发表自己的感想,念完了再哭也不迟!”钟馆长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把老花镜戴正然后念道:“老哥哥:我之所以选择死,是我无法忍受这群恶魔更残忍、更卑鄙、更下流对我身心的巨大侮辱啊!本来我想把这些肮脏的屈辱带进坟墓,但我又想毕竟我还有你们哥几个患难之交吧。我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那些恶魔们巴不得我这样做呢。所以我想了一宿才下决心告诉您。”屋内寂静的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了,即便此时掉下一根银针落在地上也会听得清清楚楚。钟老接着念道:“自从我把所有的推荐手续报批后,过了三天馆长就找我说:县委朱副主任找我,想让他瘸一条腿的儿子上学,我就说他一条腿瘸属于残疾人恐怕不行吧,再说他儿子有绘画基础吗?”馆长答道:“有就好了,初一就下学游手好闲,依仗老子到处惹是生非,没人敢招呼他!”我听后笑着对馆长说:“啥也不会这学能上吗?”馆长趴在我耳朵旁悄声的对我说:“老迟呀,你怎么死脑筋呢。这年头有权有势啥做不成?我们可以来个“调包计”!我听后马上问道“调包计?调谁的包?这满青州就十几个报名应试的,估计也就能考上四五个,你让我调谁的包?”“这你就说到点子上了。调就调这考上的!”馆长自信的说道。馆长接着说:“朱副主任交代了,等考完试后,把考上的考生挨个调查一下,找个软和的柿子捏,谁的势力差就调谁!”我听到这些丧尽天良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还是冷静的没有发作,我就对馆长说“那就等考完后再说吧。”馆长走后我越想越来气,于是我背着馆长找了招生学校的高主任,高主任听后气的一个劲的叫骂:“这帮混蛋真想得出来,我是来招绘画人才的,不是福利院来接受残疾人的!”
钟老接着念道:“考试成绩出来后只有四名考生达到了录取线,我就去向馆长汇报 。没想到他不容我开口就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他娘该千刀万剐的‘寿头’!吃着我的饭拿着我的钱,却吃里爬外,私通消息坏了我的大事!这‘调包计’岂能让校方知道!那朱副主任手眼通天哪个关口打不开?你他娘的这么一搞那姓高的只认考上的那四个小王八蛋,那朱主任没了辙还不整死我呀!我X你八辈祖宗啊!你赶紧给我到县委‘揪黑办’有人在那里等着你呢!我被馆长的两个亲信押送到了县委。‘揪黑办’的那帮打手什么也不问揪起我的头发就是一顿乱打,直到打的我不省了人事。更可恨的是到了晚间又来了一帮年轻人,他们故意不开灯,黑暗中他们把我紧紧绑在柱子上,然后用准备好的剪刀把我的衣服一条条剪掉,直到我一丝不挂,四五支手电筒在我的下部晃来晃去。他们用尽了不堪入目的下流手段虐待侮辱我,还不时的骂我是秃驴、阉货、该鸡奸的种......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能受的了吗?这帮畜生整整折磨了我半夜还不散伙,有人骂道:‘你一个臭戏子、臭婊子还嫌别人瘸,今天也叫你单腿蹦回去!’紧接着一阵巨疼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后我赤裸裸的被抛弃在电影院广场中间,我拖着被打断的左腿爬回了寝室。”听到这里父亲眼含着泪水,牙根咬的咯咯作响,口缝里吐出几个字:“肯定是那朱家瘸子指使干的!”几个老人也纷纷骂道:“这伤天害理的家伙不得好死啊!”
“躺在床上那撕肝裂肺的疼痛以及那一幕幕被摧残的阴影让我失去了对活下去的希望,我看到桌上那残留的几张招生简章勾起了对您的最后思念,我是多么的羡慕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啊,那聪明俊朗的二小子也是我的最爱啊,那清脆圆润的嗓音和不学自通的韵味如果遇到好年景定是一把好角儿啊,现在又考上了美院,有您的遗传将来也会学有所成的。我之所以用简章写下我的遗言也是要告诉您和儿子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以示寄托和希望了。老哥哥啊,我并不想死呀,但我没有勇气和脸面再看这个世界了,我被这个吃人的世界扒的精光,我被这个无法的社会奸污的不成样子,我只有选择一死没有别的办法呀!别人回到天国都能和他失去的亲人团聚,我又能投向何方?我的父母又在哪里呢?老哥哥我没有任何积蓄,只有几箱戏本,你不嫌弃的话,等我死后就让你外甥女大娟带您来取走吧。
窗外的天快亮了,我在等你外甥女快来上班,我只要把书信交与她,我就服毒离开这个世界了,亲爱的老哥哥,亲爱的我们老几个别了.....别了..... 慧卿绝笔”。
慧卿的遗书念完了,老人们一个个哭的成了泪人,无言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谁也没了主意。王院长看着大家痛苦无奈的表情安慰大家说:“慧卿走得很安详,送到医院抢救时我在场,他是在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后又对酒喝下了400毫升敌敌畏。人已经走了,再难过也不能挽回慧卿的生命了,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冤死的人多的去了,谁又能拯救了他们呢?我们活着的人要珍惜我们的存在,要好好活着,黎明前的黑暗总要过去的。”父亲慢慢的抬起了头,似乎觉悟了似得说:“王院长说得对,这个社会冤死的人多的去了,我二舅哥那是打到长江去的有功之臣啊,就因为酒醉唱了一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查泽东。’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们大家都熟悉的马云斋大阿訇也是对这社会的动乱不满,把‘六亿神州尽舜尧’改成了‘尽亡夭’至今还关在大牢里呢!这样的社会没地方说理,我们只有慢慢的等,慢慢地熬。我们只能忍气吞声为慧卿祈祷,为慧卿送行,希望他在天国再也见不到丑恶,见不到乌云,让他那动人的程派唱腔在天国回荡吧。
开往青岛的列车缓缓驶出古城青州我站在车箱门口隔窗遥望着那即将远去的云门山,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每年大年初一父亲、钟老、慧卿,冠铭等聚会山头的情景,父亲和慧卿那珠联璧合的《武家坡》唱段在山中回荡,钟老用石块敲打着板眼,冠铭紧闭双眼把头摇 的如痴如醉......。
随着一声刺耳的汽笛长鸣,幻想中的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别了父亲那些个朋友们,别了我深爱的故乡青州,几十年后当我老了的时候我将把它写成故事讲述给所有愿意接受你们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