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轿车驶于山脚边的马路上,路是用柏油重新铺成的,已不像过去的黄泥小道,不仅坑坑洼洼,下雨天车子开过,还溅起一滩泥水,惹得路旁赶着避雨的行人一阵喊爹骂娘。当然,路还万分及不上城市里那么平坦,修整时也少不了偷工减料,但镇里老小因不常出镇,对于马路的质量也就自然没那么苛刻。这次回来是为了办些不值一提的事,本想只花一个下午,办完事便走,可母亲说十多年没回去了,加之晚上雇车难,就住上一夜吧,毕竟自己小时候的几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坐在后座,只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车窗外传进,大概是车轮摩擦路面和晨风结合形成的。司机是个有些木纳的人,刚上车那会儿还能和他闲扯几句,但不久后便无话题可谈了。窗外风景呼啸而过,开始时还能欣赏欣赏久别的田野,可时间越长便越觉乏味,山山水水不及细看便一闪即逝,到最后已分不出山与山,河与河。风景渐渐形成一条彩带,一成不变却让人忍不住盯着它看,可又无法弄懂自己的所见。费解。矛盾。
车停在了镇口的百年古桥上,自己却不想离开安逸的后座,想是那懒惰的老毛病犯了,又或是自己已在两小时间习惯了狭小的汽车内的味道,对更换新环境竟有些惧怕。不过最终还是跨出了车门。来此之前,母亲给仍住在镇中的伯父打了电话,告知了我要来的消息。 大概是海拔较高,镇里的温度似是比城市里低,冷不禁打了个哆嗦后便照着地址寻了去。本以为十多年未归,镇中事物已全改头换面,自己也得拦下人来问路,却不想街还是那街,房也还是那房,虽略感失望与苦涩,但也省下了问路的口舌。我的故乡是个小镇,只由两条主道相交形成,房屋店铺均是建在两条主道边,岔路也都源于这两条主道。镇中房屋大多是作买卖、居住之用,镇中央的一大片地耸立着全镇最为气派,也最具现代感的建筑-菜市场,过去每当早晨,这里总是全镇最为繁忙的地方,小贩卖叫与讨价还价的喊声不绝于耳,各类山珍海味,如螺子肉,山鸡,野猪,白鸽肉等都能在这儿找到,且是现买现宰,特别新鲜,也因如此,这儿总是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腥臊味。菜市场外的马路旁每天早上都会蹲着一排头戴尖顶草帽的农民,他们是从附近乡村挑着扁担来赶集的,大都靠卖些蔬菜营生。菜市场对面是全镇过去唯一的娱乐场所,里面包括一个礼堂和电影院,十多年前,这儿常会播放些电影,但都是文艺片,所以我也只看过一次,那次看的是关于母爱的电影,详细的内容已记不清了。现在这座建筑已如多年无人问津,几片玻璃不知何时被打碎,大门上的牌匾已被取下,留下了个颇为古怪的空位。几名大汉正将从货车上卸下的箱子搬进门,大概是有了电视之后,镇里人认为花钱看电影不合算,便将影院改为较为实际的货仓了。伯父的家¬¬就在这座凄凉的建筑后面,沿着一条小胡同进去便到了大门口,胡同边的沟中发出阵阵恶臭,过去我都是跑着过去的,但现在自是得注重点年龄和身份,所以只能屏住呼吸。敲响了已经严重脱漆的腥红色木门,不久,屋中便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显是伯父穿着拖鞋出来应门了。
我离乡那时,伯父已年逾半百。过去每当去他家,离开时,他不说别的,总是告诉我得好好读书。每每如此,加之伯父家也无有趣的玩意儿,所以我也不喜去他家,对他的了解也只在片面。伯父三十岁结婚,五年后才得一子,我这一个堂哥从小寄居在城里的亲戚家,因为伯父打听到在城里念书容易上大学,所以便送儿子去了城市。堂哥只在每年放假时才回镇里,也就在这一个月中,父母总会叫他来给我补课。虽然次数不多,但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因为堂哥总会在给我补课时变些花样。比如,教飞机这个英文单词时,他便会给我折纸飞机,教完后便会和我一同去放飞。又比如教科学时,他会照一些科学原理,与我一起动手做些像指南针之类的小玩意。那时,我只觉得堂哥这个人有趣,与学校里的老师不大一样。至于堂哥为什么有趣,学校老师又为什么无趣,那时也没多想。怎知这样一个与众不同,且正值血气方刚,壮志凌云之年的小伙子竟遭得老天这般妒忌。在我离乡的八九年后,一天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堂哥在外地遇到意外去世的消息。当时已略懂世事,听完之后心中便感到一丝悲痛,不像丧亲之痛,倒像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毕竟和堂哥交往不深,渐渐地,这种感情就被时间冲淡了。两年后,伯母也因病去世。
两年内连失两亲,想必对伯父的打击不小,也让伯父孤零零地一个人活在世上,无依无靠。知道伯父过去好杯中物,所以回乡之前在城市里买了两瓶绍兴白酒与一些生活必需品,此时便提在手中。门开了,一名驮着背,身穿深蓝色布衣,头戴旧时鸭舌帽的老人站在门内。
“伯父。”我叫了声。
“杆子,终于回来了!这十多年可好啊?”伯父叫的仍是我的小名
“好,好,我妈时刻惦记着您啊!”走出社会后,我也学会了轻易说出客套话的本事。
“来,快进屋。”
我与伯父一起进了里屋,放下了手中的见面礼。伯父的房子如镇中大多数住房一样,是座三层小楼。楼体由红砖砌成,客厅内的墙由于没上漆,仍裸露着粗糙的水泥。客厅中央的四脚方桌上供着一尊观音像,插在香炉中的三根香已快燃烧殆尽,但仍然冒着袅袅青烟,让人看着有些眩晕。角落的三脚茶几上放着一架十四寸彩电,这种彩电在这个年代已不多见了,但镇里人家中的电视虽然尺寸都比伯父家的大些,用的也还是这种旧时的庞然大物,可话又说回来,一架高科技液晶平板电视放在镇里的任何一家中,又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伯父领着我坐在了客厅中的一张旧式扶椅上,接着便赶着到厨房泡茶。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与伯父坐在客厅中聊了会儿天,说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但伯父说起我还在镇中的那几年,似乎异常激动,笑得也多,可之后的一阵子又似乎若有所思,我猜是想起堂哥和伯母来了。天渐渐暗下,我和伯父吃完晚饭后,便出去办事了。
回到伯父家已是晚上九点。大门没锁,轻轻一推便进去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没想到伯父还没睡,正坐在扶椅上,喝着一杯茶。见我进来,便招呼我坐下。
“杆子,今年多大啦?”
“二八啦。”
“哦,都这么大啦。”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平常自认还算善解人意,但这时却不只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望着桌上的那杯茶。茶在昏暗的灯光下黑得如咖啡,一只蚂蚁翻上了杯口,径直朝着黑乎乎的茶水爬去,不知怎的,竟跌进了茶水中。蚂蚁拼命地挣扎,但又哪里能再爬得上来,连朵涟漪都没激起。不久后,蚂蚁已完全融于暗色的茶水中,再也看不到了。
“伯父,喝几杯吗?我从城里带了两瓶绍兴。”我不想再让沉默继续。
“唉,好几年不喝了,你哥不爱我喝。”伯父说,似乎忆起了什么。
“如果他还在,我宁愿从来不知道酒是什么东西。”
“都这么多年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您老也不用再这么挂念了。酒戒了也好,酒害人啊。”我继续说着这个场面该说的话。
“你哥那年刚毕了业,要在外面找个事儿干,多容易。可他偏说我和你伯母要人照顾,偏要回这穷乡僻岭。我和你伯母这一辈子,熬着也就过去了,哪要他来照顾。唉,我那时也拗不过他。这孩子,就是犟。”伯父似是想把藏了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回来吧,在小学当个老师,本也是不错的差。他却当不好,硬要施行什么现代化教育,倒好了,被学校打了个“误人子弟”的罪名,不让他教了。要我说,让学生背背书,写写字,不就行了吗?不教书了,就回来帮我干干零活,但我看得出,他心里也不舒服。我就跟他说啊: “成啊,出去吧,到外面走走,你有文化,容易找事。”他这次总算是应了。我问他想去干什么。他说想去飞。我说:“也好啊,现在开个飞机,工资也高,活还不累。”他却说不去开飞机,飞机整天待在个铁壳子里,憋得慌。他要去飞什么三角翼。我问他危险不。他说安全设备很全,没事。我就让他去了。唉,我干嘛让他去啊。几个月后,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哥从山上飞下来时,遭意外了,遗体近期就会运到。我当时眼睛就一黑,啥也不知道了,但又不信。那年头,骗子多,当时也没告诉你伯母。到了日子,我一早就跑啊跑啊,跑到了桥头,等着。等到了傍晚,还是来了。几个小伙子从车上搬下了棺材,给了我一些你哥的事物,还有几千块钱,说是你哥留下的,叫我节哀。当时我真想眼睛一合,就和你哥一起走了,可你伯母还在家里。她那么大年纪了,又有病。。。。。。”说到这,伯父已经哽咽了。昏暗的灯光下,老人紧闭着双眼,想强忍住涌出的泪水,但全身已不住颤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拧成了一块。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说句安慰话,却找不出个词语,我也是泪如雨下了。过去我只知道堂哥死于意外,想必是车祸之类,却不知竟是飞三角翼。我扶着伯父进屋躺下,出来后,心情异常沉重。堂哥是走了,但他短暂的生命却比一些人一生的收获还要多得多。如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一份还算能糊口的工作?一个被人看得起的身份?年少时,自己何尝不想长大后能追求自己的所爱,自己的梦?何尝不想能与众不同?但越大,便越发现自己被无数条枷锁扣着,最终,还是加入了自己曾经所鄙视的那社会的洪流。其实,要脱离枷锁,不也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可为何不脱离,为何要容着洪流带我飘离梦想,自己却也无法理解,仿佛就是需那么做。堂哥虽是走了,但乘着三角翼在空中飞翔时,心中必是无比的畅快。就算身临死亡,我想他大概也不觉得十分恐惧、后悔,因为他把生命活满了,不像一些人,寿终正寝时,却发现一生空空如也。
第二天一早,我便告别了伯父。临走时,按母亲的吩咐,在伯父床头偷偷放下了几百元钱。伯父紧握着我的手,要我常回来玩。可我却不知自己何时再有那么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儿了。
[qwerty320] 鼻子一酸,开始叭嗒叭嗒掉眼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