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一场正在酝酿的悲剧,还是一场盲目无知的闹剧?
一连好些天,我都无法走出这个可笑的泥团。我在淤泥中挣扎,我想我快不成人样了。我脸上的胡子变得又长又脏,我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我说服不了站在岸上的人,我不能让他们友好的给我搭一把手,或者递一条绳子,让我爬出这片可恶的泥团。更要命的是,我的声音嘶哑,我确定我已经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了。好吧!我还是要郑重其事的告诉所有人,我才是唯一参与救援的人,只是很不幸,我现在需要帮助——尽管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对,这是一个很生活化的故事,它就发生在我身边。想听么?它很精彩。那么,请搭把手吧,我讨厌这可恶的泥沼。
这是两个女人的选择。这两个女人是母子关系,她们都没读过几年书,也没去过大都市,所以很单纯。
为了让故事更加真实一些,我需要称呼这两个女人为妈妈和姐姐。
我的妈妈和我的姐姐生活在一个很宁静的藏寨中。潺潺的流水,袅袅的炊烟,悠扬的山歌和层叠而下的麦田和藏寨,是这里亘古不变的风景,至少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没变过。
我的姐姐是一个本份老实的村姑,她个子很矮,皮肤粗糙,性格内向,每次有陌生人出现,她总是一脸羞涩,找各种理由去躲避这种让她内心不能安宁的现状。
姐姐二十刚出头,按照藏寨的风俗,姐姐该出嫁了。妈妈便四处张罗着,物色着勤快、老实的男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之后,终于确定了一个男人。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男人瘦高瘦高的,不擅言词,性格内敛,不过做起事来,还算是个手脚麻利的人。
请原谅,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没办法详细的叙述每一个细节。
我只记得,那天天气不错。这个瘦高男人的父母和妈妈经过长时间的攀谈,达成了口头共识,意思大概就是让这个瘦高男人在家里呆上几天,做上几天农活,同时也给两个年轻人多一些沟通和交流的机会。
天快黑的时候,我看到阿妈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搭了两张床——更令人奇怪的是,两张床上的被单都全是新的,难道仅仅因为是客人?——我有些委屈。
我亲眼看到那个瘦高男人和姐姐都住进了那间卧室。
“我不干,凭什么他们盖新铺盖?”我含着眼泪爬上自己布满灰尘的床,很快便睡着了,小孩子的眼泪通常是睡眠的催化剂。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做好早饭,那个瘦高男人坐在灶前烧火。我很确定,这一夜我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也没觉得这一夜这一家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没这个概念,见鬼,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从一大早见到这个瘦高男人,我就开始讨厌他——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盖了新铺盖而我没有。当我看到他脸上得意的笑容的时候,我总觉得那是欠收的庄稼,时刻无情的抽打着我的心脏。
时间过得很快,这个瘦高男人好像在我家住了近半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姐姐和他慢慢的开始说话聊天,慢慢的熟悉了起来,想必这正是妈妈看得到的结果。
突然有一天,妈妈告诉那个瘦高男人,他可以回家了。
瘦高男人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据妈妈说,瘦高男人的勤快都是装的,时间长了,就发现,这个男人很懒惰,做事像癞蛤蟆——捅一下跳一下。
瘦高男人的离去,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觉得家里根本没少过一个人,也没多过一个人。但我却没想到,我将会是下一个离去的人。
那一年,我考取离了一所大学,大学离藏寨很远,远到藏寨里几乎没有人去过大学所在的城市。当我背上行囊离开家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料到,这次离开,我便是真正的离开了家,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一学期后我回家,家里什么也没变,我已经找不到关于那个瘦高男人的任何气息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至少,没有人会再提起那个让我讨厌的瘦高男人。
一年后我回家,家里还是什么也没变,寨是寨,楼是楼,妈妈还是妈妈,姐姐还是姐姐。
很多年后我回家,姐姐老了些,妈妈更老了,而家乡却什么也没变。
其实我很爱我的家乡,这种爱仿佛已经超越了对于某一个家庭的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我不能做一个肤浅的人,我爱藏寨宁静的风景,爱藏寨人们的知足常乐,爱藏寨的民风民俗,最重要的是,我爱那些被深埋在地下的历史。当然,这是我骨子里的秘密,至少在藏寨里,没有人知道。
但,从我第一次打着背包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远离我的家乡,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到如今,家乡的很多点滴我只能靠回忆去拼凑一些本真的图画。而我所谓的肤浅的人——正慢慢的被我自己所取代。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唯一记得的确实只有记忆了,那是很愉悦的享受。是的,我需要说一些关于我和姐姐的回忆:每天我帮姐姐梳理头发,扎一对漂亮的麻花辫;每天早上和姐姐一起吃开水泡冷馍馍的特殊早餐;和姐姐背上小背篓上山捡柴禾时,我们总会很放肆的大声歌唱——这也是姐姐最大胆的时候;为了一顿午饭,我和姐姐跑到玉米林里相拥痛哭;每天放学回家,我耍赖让姐姐背我回家……
我是了解我姐姐的,她懦弱,胆小,毫无主见,每次遇到琐碎小事,姐姐都会很紧张、很无助的问我:怎么办?怎么办?这种紧张感恰如她小时候在学校不敢和同学开口讲话一样。我一直都在怀疑我姐姐是否有些自闭。
是的,童年的一切记忆都是美好的,这也是我留恋家乡最根本的原由了——至少我坚信这里是我家,我是这里的主角,别人是抢不走的。
但,我还是被遗弃了——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出现。瘦高男人走了好些年后,我家突然出现了一个像猴子一样灵巧的男人。是的,出现得很突然,当我大学毕业,背着沉重的生囊返回老家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经成了我家的主人,也从这时候开始,我发现我莫名其妙的成了我家的客人。
说他成了主人,一点也没错。这个像猴子一样的男人,爱说话,爱打闹,在劳动之余,也会和我一起拿着弹弓到树林里打小鸟,或者在小院内踢上两脚足球(那是我从学校带回家的,他并不会玩)。但,他很自私,我打开电视的时候,他会悄悄的切断电源;我带回家的糖果,总是会被他悄悄的锁进自己的抽屉;我准备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会强调他才是这家的主人;甚至,当我妈妈病重的时候,他会说那是她的事情,依旧会安排一大堆繁重的农活让她做——想必,他活在他的世界里,他不允许别人侵占属于他的任何一丝利益,一点也不允许——这是他的地盘。
我成了客人,这很不公平。懦弱的姐姐,懦弱的妈妈,很轻易的被这个猴子男人打败,她们受尽委屈不敢说话,好像连最本能的反抗都没有了。
毕业后,我得到了一个“金饭碗”,成了藏寨人眼里的骄傲。可别人不知道,我想回家——是我的心的回归,可我再也回不了。猴子男人是姐姐的男人,是侄子的爸爸,是我妈妈的女婿,是我的姐夫。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姐姐和妈妈连最起码的本能反抗也没有了呢?
我必须要将这一切给这个男人说清楚,至少要让他明白做一个男人是应该有担当的,作为一个家庭的主人,他是有义务进入角色的。
在这个平常只为蝇头小利才会争吵两句而看不见大利益、大冲突的藏寨,我觉得用一些深入的做人的道理去解决这样的问题是很困难的的一件事情。当我把这想法悄悄告诉妈妈的时候,我妈妈却在思索良久之后,告诉我一个惊天大秘密,于是,我便陷入泥沼,再也走不出来了。
那是我已经工作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即使我回家找不到家的感觉,但我必须回家,因为这里有的我妈妈和姐姐,还有我熟悉的风景和故事。
我和妈妈对坐着,剥着玉米粒。妈妈沉吟良久,告诉我说:“其实你姐姐和那个瘦高男人生过一个男孩。”
“孩子呢?”我问妈妈。
“你姐姐就是这样,她怀孕的时候不敢说,一直藏着掖着。直到快生产了,才被我发现,不然也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境况。”妈妈无奈的表情让我更深入的看到了姐姐胆小怕事的灵魂。
“孩子呢?”我再次重复着这个问题。
“当时你姐夫(猴子男人)准备进门,为了不让他发现,所以连夜偷偷的把孩子送给了别人。”我看到妈妈眼中有泪。
“他都没进门,管他屁事。再说了,他也不可能晓得。”我莫名的气愤起来。
“他不晓得,藏寨里的人也会晓得。这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的。”阿妈接着说:“为了安全,我把孩子送给一家亲戚,同时也和亲戚商量好了,就说是上街捡的,让他们养大。”
可怜的孩子,和我一样,在不知不觉中遭到遗弃。我终于明白了妈妈和姐姐为何会在猴子男人面前如此懦弱,任由欺负。
我不敢相信,这样一幕只会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剧情居然就发生在我身边,而且手法是这样的粗糙,选择是这样的愚昧,我想大骂姐姐,可我骂了又能怎样?我该怎样去解决这样的事情?我越来越不弄不懂,我到底应该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面对,还是该以一个主角的身份去解决。如果我是旁观者,我除了分析,便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我不能。如果我不主角,我忍心去破坏他们现在的生活?
天,我的亲侄儿,在你看不懂藏寨的时候,我也看不懂藏寨了。
现在,我还在泥沼中,站在岸边的人们听着:我是很害怕,如果哪一天事情被揭穿,会是一个怎样的现状?我的妈妈和姐姐又会有怎样的生活?
请别嘲笑我被遗弃,我在努力回归。快给我搭一把手,我需要从这泥沼中走出来。我需要想像在很多年以后,我的姐姐面对着她不能相认的亲生骨肉时痛苦的心情;我需要想像当真相被意外公诸于众的时候,我该怎样去悍卫最后的尊严;我需要想像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归——回归我热爱的家乡。
至少现在还宁静着,尽管有些委屈。好吧!那不是我的生活,我不能左右,那就战战兢兢的等待吧!
这到底是一场正在酝酿的悲剧,还是一场盲目无知的闹剧?
我被遗弃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我可怜的侄儿被遗弃,又是因为谁?难道也是这片藏寨?——不可能,这对我太残忍。
救救我!我才是那个唯一参与救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