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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3/27 23: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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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涂代祥


失眠越来厉害,我只得去人医找堂弟诊疗。
开好处方后,正置六月明媚的午后,又没有病员来就诊,便索性与堂弟侃起文学来。正在兴头上,一个身着洁白连衣裙的姑娘心急火燎的走进诊室,将挂号签往桌上一扔,气喘吁吁地说:大夫,快救救我吧!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极具磁性,惹得我仔细打量她:姑娘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修长,气质文静,红艳艳的脸颊上挂满细密的汗珠,使人联想到带露的国光苹果。姑粮神色十分慌张、侷促,要不是她扔在桌上的挂号签作证,蛮以为她是走错了门道来报火警的人。

不知什么缘故,我宣宾夺主起身倒了杯冷开水放到姑娘面前,说:莫急,有啥病坐下来慢慢讲哈。
姑娘眼光一亮,感激地朝我点点头就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由于手在微微颤栗,水从嘴角流溢出來打湿了胸襟。喝完水姑娘安静了些,一双长大的凤眼熠熠生辉,坐在单椅上认真地期待着堂弟的就诊。

堂弟不紧不慢填写完病例,专注姑娘的脸,用聀业性的平静语气说:你哪儿不舒服吗?

“大夫,我身上------“姑娘神色又突然惊慌起来,并神秘兮兮地瞥了我一眼,像怕我听到什么秘密似的靠近办公桌,压低嗓音对堂弟说:我身上有一种特异功能,像眼瞳里装了台微型X光机一样,咔查一下,就能把人心看透,给我惹來了不少麻烦,也使我生活得很痛苦-------。

我被姑娘的话一下就吸引住了:哦!还有这种病例?
堂弟毕竟是神经科主治医生,听了她稀奇古怪的说法非但不惊讶,反而笑眯眯地对姑娘轻松地说:没什么嘛,不要紧张哈,吃点药就会好的。

气氛松缓下来。姑娘慢慢将被自己缠成绞绳似的手巾平铺到桌面上,用纤细柔软的手指展平着,我才蓦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前额开阔,眉目清秀,不算丰腴的前胸随情绪紧张时一起一伏,一对精巧乳房的轮廓在衣裙下时隐时现。

“可是,这已经给我惹来了太多的麻烦!请帮我取掉這种功能吧。”苦难之情又重新回到姑娘艳丽的脸颊上。

“没什么,这表明你平常想事太多才出現的幻觉嘛,一会就会过去了。不是么。”堂弟对姑娘的话并不重视,语气仍然十分轻松。

“这不是幻觉、不是!”姑娘竭力分辩着:比方说我爸吧,他总喜欢在黄昏时藏匿在厚重的窗帘旁偷偷看街____我爸是部省级干部,我们一家住一幢临街的三层楼房____那分明是他的工作性质长期以來养成的一种窥视,戴顶鸭舌帽,像一个克格勃似的。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他被五花大绑着,不禁万分惊异。我爸平常连走路都很谨慎,生怕踩死只蚂蚁,说话都像念中央文件一样,一字一顿的,又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会犯啥罪呢?揉揉眼,爸分明还被绑着,就叫:爸,你咋啦?等我冲过去为他松绑,他却刁着烟悻悻地走开,过后还叫人把我关在楼上,说我有病,不要我去逛街。大夫,这难道是幻觉么?

我和堂弟的目光瞬间碰到一起,交换着惊愕。
姑娘又打开了话匣说:还有一次坐火车去上海。火车在一个小站上一停就几个小时,车厢里拥挤得像一匣火柴,比吐鲁番还热,人们从车窗内拼命挤出头來换气,晃动着口盅朝站台上拖着水管司水的人喊叫:我要水!快渴死人呐!这时,我看见他们全变成了鸭子,跟贩鸭人竹笼里的鸭子一样,”嘎嘎嘎”的叫着,马上就会挤破笼子扑地乱飞的样子,渴情万分紧急。

我和堂弟都被姑娘伸长脖子、摩仿“嘎嘎” 鸭叫的样子逗笑了。堂弟笑着说:哈哈哈!有那样厉害么?

“咋不厉害!”姑娘剜了堂弟一眼又说:你呆在这空调室里当然舒服,穿着白大褂,又不愁吃穿,哪知民间疾苦呀!我一看渴旱严重,就气势汹汹找到车长吼叫:你是一车之长,咋还坐在这里心安理得享清闲,看见那些快渴死的鸭了吗?车长说:我管得了那么多吗,你是谁?我愤怒已极,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不管谁管?你这车长是干啥吃的?!后來,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往桌上一拍:快派人买矿泉水去!说到这里,姑娘也不禁抿笑了一下,又说:那家伙弄不清我的身分,可能以为我是什么大报记者吧,竟被我的态度镇住了,懜头懜脑地连连说:好好好!好好好! 结果等我回到车箱,我的提包却被人偷走了,弄得我像条丧家犬样一直饿到上海,搜遍全身仅剩的另钱才打了个电话,叫同学小胖去车站接我------你说这不是太痛苦了吗?

姑娘的这番叙说,使我想起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描写过的恐怖的异化景象。小说描写一个疲于奔命的推销员格雷尔.萨姆沙在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硕大的甲壳虫,受到家人冷漠和虐待至死的悲惨故事。至今想起也毛骨悚然。我开始思索导致这位漂亮姑娘精神异化的原因------。

“还有什么感觉呢?”堂弟继续问。
“其实我爸在三姊妹中最疼我,但我偏爱跟他顶嘴。”姑娘端起我为她倒的第二杯水喝了几口,才娓娓说道:有次北京文博部门下来几个人,找我爸商量到****发掘、考古的事。我正在读小说,被他们叽哩呱啦闹得心烦,就说还到哪儿去考古?先把你们大干部的脑瓜子考证清楚再说,现存的古董呐!那几个干部可能顾及爸的面子,还傻乎乎直笑呢。过后我爸打了我,我一睹气跑到同学家住了几天不回家,吓得他派人四处找我,差不多把拉薩都翻了个个儿我才回家。我就是有意气他的。”

堂弟忽然哈哈笑起来,说:有趣的描写哦!看来你太喜欢思考问题了,思考太多这儿也要犯毛病哦!堂弟用指头轻轻地戳了姑娘脑门一下,好像对付一个任性、顽皮的小女孩。

“大夫,你说的不对!人长了脑袋就为了思索,不思索还叫人吗?”姑娘被堂弟的话激怒了,两颊胀得通紅。又用目光征求着我说:别说人,连大猩猩都会思考问题,对吗?随即觉得这句话很幽黙,倏地笑了,露出两排细密瓷白的牙,酒窝在嘴角甜蜜地浮现着,极为生动、俏皮。

堂弟无可奈何地轻轻摇摇头,不再答话,举腕看了看手表,开始写药方。
我感觉这是一个极有趣的病例,从人文角度看也颇具探索的价值,堂弟咋如此冷漠呢?忙抓紧这沉默的间歇说:姑娘,你还很年轻,又是高干女儿,条件蛮好嘛,应该像其他姑娘那样,享尽青春年华,约上男朋友出去玩玩哪什么的,何苦作茧自缚呢?
“我试过!”姑娘凄然地望我一眼说。
“那就很好呗!”我立即表示支持。

“好啥?”姑娘抿抿嘴,以一副不屑的表情说:现在许多人都像白痴!那次有人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名叫扎贡,说是土司家的少爷,家里还藏了不少金银、古董,人结实得像堵墙,很多姑娘都在追他。我问他:喂,扎贡!你有啥爱好没有?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会才说,我最爱吃烧烤牛肉。我说好哇!快去八角街牛肉馆多吃些吧,跑我这儿來干吗?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富家子弟都很纨绔,躺在父辈光荣的基业上任所欲为,千篇一律的奶油小生,我宁可找个长江边的纤夫也比他们强。瞧!姑娘向我示意她努力弯曲着的胳膊_____好像她的二头肌像史泰龙似的,已鼓成一个大疙瘩,其实仅因胳膊弯曲才稍粗了一圈而已_____说:黝黑的皮肤,煤块般闪亮,多棒呀!

我简直被姑娘善于口述的魅力迷住了:一个高干女儿,真难得有这种平民思想。想来姑娘的话也不无是处。这是一种诗人应当理解的“鹤立鸡群”的苦恼,作为文人、我们更应义不容辞地帮助她才是啊。

这时堂弟把写完的药方往姑娘跟前轻轻一推说:去前厅缴费取药吧!你没啥大毛病,注意休息就会好的。

没想到姑娘拿起药方瞟了一眼,又恼怒了:休息!休息!我就偏恨那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成天自以为是,啥事也不会做,养得胖胖的,像个肉球。难道身为大夫你就只会开冬眠灵、VC片么?一个庸医!说完将药方一扔,转身离开诊室飘然而去。

恰好堂弟就长得大腹便便,体重九十公斤,姑娘的话让他很是尴尬,突然站起來茫然地望着诊室门口,取下眼镜扯起衣裳拭擦着镜片,仿佛刚才还没把患者看清楚似的。

我随即起身站到诊室门口,情不由己地目送姑娘走过幽暗的走廊。姑娘步履轻盈,洁白的裙裾潇洒地飘拂着,束成一撮的长发在脑后像马尾样起伏飘动,很快转过楼道拐角就不见了;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空荡荡的感觉。

堂弟关门出来,见我发愣,说:精神偏激!间歇性骚动,发病时出现幻听幻视,不过问题不大,只要不钻牛角尖,安静度日------见我没反应,有点吃惊:怎么,对她感兴趣了?

我茫然中问非所答:是个理想义者啊!亏你还是个诗人,连这点敏锐也没有,应该对她的病情进行耐心的心理医疗才对。
堂弟也有所悟,叹了口气:唉!医生看多了,都难免这样----。
我们沉默着,在医院门口各奔东西。



妻子出差去了要一月后才回來,女儿明明又同她爷爷出外旅游去了,我落得清静,星期日睡到早上十点才起床。刚从街上买了菜往回走,思考着一篇未完的稿子,听见身后“喂”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没想到竟是两天前在堂弟诊室就医的姑娘。简直不可思义,仿佛从天上掉下个外星人似的,但却绝对真实:一张红艳艳的脸蛋近在眼前,眼里闪烁着几分调皮神色,见我惊愕,姑粮笑笑说:怎么,就认不出我來了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不就是那位有特异功能的姑娘吗?
姑娘嫣然一笑:来,我帮你提菜,这不,到你家了嘛。
我又一愣,她咋会知道我就住在这栋楼呢?我应该邀她去家里坐坐吗?正踟蹰间又被她一眼看透了心思,说:不肯招待客人么?并扬起一张极阳光的脸等待我表态。

“哪里话,哪里话-----来者是客嘛,请。”我忙坚持自己提着菜,登上楼道。话虽这样说,我心里仍然纳闷:这是巧合,还是-------她精神异常,万一出现什么唐突事该咋办呢?又转念一想,我毕竟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还应对不了一个年轻姑娘么,这样一想才轻松下来。进屋后,我放下菜就忙为她沏茶。

我发现眼前的姑娘与几天前的患者判若两人。她上身穿了件黑短衫,下面是浅灰色长裙,面含微笑静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侧面看去宛如一幅华三川的仕女图:安详,娴婌,雅致。我想这才是她本來的气质吧。而她在诊室里表现出的偏颇情绪,又该怎样解释呢?她该不是一位某戏剧学院的学生,是在作“精神病患者”的角色演习吧?我一时狐疑、推测、浮想联蹁-------。

这时姑娘先发话了:你感到奇怪,对不?接下来应该问我咋知道你的住处,和我的个人简历什么的吧?
“哦!真的,”我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便随着她的话题笑着说:你难道学过心理学、侦探学,或者眼中真装了台微型X光机,咋又“咔喳”一下将我看透呢?

她天真一笑,弯长的凤眼里仿佛点燃了一盏灯:我哪有那么神奇?你忘了,大街上的文化长廊里有你的标准像呢,上面还登刊了你的诗作,很现代派的,真有味道。后来,打电话到文化局一问,就走到这条街来试着碰你,还真让我撞见啦!这种巧合真是戏剧性,是文友的缘分哦!

尽管属于巧合,我仍然暗暗惊讶,一时无语。
见我沉默,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叫谢梅。二十五岁。藉贯西安。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于去年八一年底毕业,分在拉萨文化馆搞本土文学创作。这次来贵市是看看长江,想写一篇关于纤夫的散文,没想到,连一条乌篷船的影子也没见着。我这次來贵市住在市委大院王世军叔叔家,他是我爸原早的部下。这下该清楚了吧?还有啥需要交待的吗?我还没回过神來,姑娘又莞尔一笑:你不习惯这种自由式的交往方式吗?如果不适应-----我就告辞了。

“不是,”我忙解释说:人类本來就该这样自由交往,才能实現文明,何必人人防范、戒备森严的呢,我又不是封建脑瓜?我已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尽量把话说得自然些,开始尝试我对堂弟的建议____对她进行心理治疗。再说,王世军正是我市大名鼎鼎的市长,使我对谢梅的来历放宽了心,同时对她故作严肃的“履历表”似的幽默感到愉快,格格格地笑开来;如果她是我的小妹妹该多好!。
谢梅也抿着嘴笑了。她笑起來很甜美,像嘴里含着一口蜜似的。

我愉快地去明明房间取了糖果招待她。但返回客厅时,不禁又一次为谢梅的情态感到惊讶____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将明明的巴比仿真娃娃搂抱在双腿之间,作哄孩子撒尿状,嘴里还轻轻地嘘着口哨,旁若无人地陷入她想像的意境中,俨然一个“年轻母亲 。

我傻眼了。轻轻唤她:谢梅,谢梅!
她根本没听见我唤她,还埋头仔细查看地上是否已尿湿的样子;好像看见“孩子”已撒完尿,还伸手摇摇“孩子”的小鸡鸡,又重新将“孩子”搂抱在胸前作摇晃状,轻轻地拍着“孩子”哄他入睡。
我提高声音喊:谢梅!
她“哦”了一声,眼神迷离地望我,仿佛才由梦境中走出來的样子。

为了不让她察觉出什么,我想起一个心理医生说过的话:“为了让患者认同你,必须走进他[她]的心灵环境,才能引导他们走出病境,逐渐恢复正常。”便说:你多么喜欢孩子啊,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谢梅听了我的话脸刷地绯红,放下巴比娃娃注视着我说:是的。因为世界上只有孩子最纯净。他们饿了就哭,舒服就笑,不会做秀。
     
“都纯净如孩子,社会就不存在了,还叫什么社会呢?社会本是一个大染缸,一个鱼龙混杂的偌大群体。”我试探着用社会现实调整她的极端。

“不对!都纯净、诚实如孩子还不好吗,人类不就进步多了吗?难道你心目中的社会就一定该充满虚伪,物欲横流,尓虞我诈,自相杀戮才是所谓的现实社会吗?”她近乎愤怒地瞪着我,仿佛我将她最心爱的什么宝贝打碎了似的,一副非同我争个高下、论清黑白才肯罢休的样子。

我立马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忙笑着说:谢梅,你说得对,只有孩子最干净、可爱,他们都是上帝的小天使,哈。你------吃点糖果吧。

她居然毫不放松地同我争辫,不依不挠地说:少来糖衣炮弹!蛮以为诗人都有一颗普罗.米修士的心--------哦!你知道普罗.米修士盗天火给人类的故事吗?她一发不可收拾,离开沙发在客厅里充满****地走来走去,继续说着:最后,普罗.米修士为了人类不再黑暗,触犯了天条,被锁在高加索山脉上,受尽了多少磨难-------?你说呀!是不是这样?盯着我质问的双眼竟渐渐潮湿了。

我得承认:我已被谢梅的爱憎分明和疾恶如仇的情愫所震撼。这哪里是个年轻姑娘,对世间万物如此敏觉、如此爱心?往好的方向说,是个活生生的女唐.吉柯德,只可惜缺少一头瘦毛驴、一根长矛、一个忠实的仆从,不然她也会和风车进行搏斗;或是由《第六号病室》中跑出來的疯子_____伊凡.德米特里奇呀。一种冷峻瞬间穿透了我的脊梁,不知该赞赏她,还是------我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更耽心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不禁茫然。

趁我沉默时,谢梅抓起搁在沙发上的红皮挎包,暼我一眼,一扬头,没和我打招呼便独自开门走了出去。

我先是松了口气,又随即感到不妙:就这样分手,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能开脱其责吗?也随即跟了出去。直到我追上了她,仍然茫然无措,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又一次走出自已营造的精神风暴返回现实。幸好,在默默走向街口的这一段距离时,谢梅平静下来了,眼中的怒火也熄灭了,竟在我意料不及中,伸出食指在我额上戳了一下:你这家伙才四十多岁,咋思想就一百多岁了。请回吧。语气温和地朝我略一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目送她坦然向街口的公交车站走去的背影,才舒了口长气,幸庆没发生什么意外。不过,当她上了公交车走后,才感觉自己已一头冷汗。我倏然感到:她多么像一只毕.加索笔下的白鸽啊!



  “赵眼镜____电话!”小刘在楼道里拖长声音喊我。
我心里“格登”一下预感不妙,忙离开办公桌走到楼道里,抓起耳机便听见谢梅歌唱似的声音:喂,我明天就去省城呐,后天飞回拉萨,今下午三点我在公园门口等你玩玩,好吗?听那温和、平静的声调,仿佛将几天前的不欢而散忘得一干二净。

我来不及过多的思考,随口说:好吧。并立马走进隔壁办公室,跟局长请了半天事假。

公园离我家仅半站路,我提前十分钟赶到了公园门口。谢梅真的将那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远远的见了我,就兴奋地迎我跑來,那神情就像久别重逢的父女,上前“嗨”了一声,就妩媚地挽住我的胳膊,红扑扑的脸蛋笑得极像一朵刚绽放的蔷薇,在浅绿色裙衣的配衬下,煞是动人。

午后的公园,一派静寂,只有两个小孩沿着人工湖的环形林荫道滚铁环玩,传来阵阵清脆的叮当声。谢梅一会儿挽着我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走,颠晃得脑后的发束像一个被踢到空中的鸡毛键子,上下飞杨;一会又放开我,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放到两唇之间,吹出一串婉转的鸟鸣,并像小女孩那样,一边调皮地退着走路,一边闪亮着眼睛欣赏着她的心爱的父亲。但我鉴于她易受刺激、情绪一触即发的病态,不断地调整着自己被她触动的心绪,以不变应万变的沉静,分析着她的举动变化。

“多安静呀!”谢梅仍掉竹叶又挽住我说:你听,静寂中有许多声音,很热闹、很丰富哩!
我摇摇头,实在听不出静寂中有什么声音,只有风拂柳枝发出的沙沙声,倒是对她的感觉产生了好奇心,便问:你听见什么了呢?

谢梅又侧耳聆听了一会,说:“石头在沉默中思考,小草搖晃着对我们窃窃私语,瞧!那一丛美人娇还在娇滴滴的歌吟呢。”
我感觉谢梅是在“写诗” ,是在用心描述她的幻听,不禁笑道:只有你才能听到哈。
“嗨!你也该听得到的,”谢梅嗔看着我说:宇宙间的万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它们的生命密码,只要找到了开启它们的钥匙,你会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更为辽阔、充满了博爱的神秘世界;尤其是诗人,对吗?

我倏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简直越來越“神奇” ,令我着迷了。這种年纪的姑娘,怎么可能如此超脱世俗、如此睿智呢?

突然,湖边的一丛柳烟“扑棱”一声,惊飞起几只雀儿,鸣叫着箭矢般射向篮天深处,谢梅放开我手搭凉棚追踪着雀儿的踪影。天蓝得透明,只有丝丝浮云在篮里羽毛般游移着,谢梅叹道:“一定是云雀!只有云雀才喜欢高飞入云。”

我刚想说“你小小年纪还懂得不少哩!” 便发现她修长的后脖上有一块尚未痊愈的烧伤,随口问道:谢梅,你这儿咋有一块伤疤?本不该向她提出任何可能引发“故事”的话题,这是我预定的想法,殊不知却闯口而出。

她立即反手摸索着后脖,小女孩似的单纯瞬间消失了,脸上浮起沉思的阴霾,像摁开了记忆的开关似的,苦苦冥思起來。我想:反正她即将离去,我得弄明白这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心灵境界与她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并作好了应对变化的心态。

果不其然,当我们走到一片湖边草地时,谢梅突兀停下足步,万分焦虑地拉着我说:你比我年长,比我有社会经验,又是个作家,请告诉我,咋有一件事使我总想不起来?每想到一个地方,思維就断线了似的,一片空白----一时满脸惊疑,眼里噙满晶莹的泪水。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束手无策,忙用话先搪塞她:别去想它吧,有时候我也一样,老是想不清某些事的。随手拉她在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抽着香烟思索起來。

约莫过了五分钟,谢梅仿佛从迷离中一下醒过來,目光依然恍惚,说:好像找到了线索,但还不十分清晰,我讲给你听,你快帮着我分析一下吧。
“别急,慢慢说哈。”我用对孩子的语气哄哐她。

谢梅沉浸到往事的叙述中:上个月我去广州找卓玛,她是我的好朋友,在广州东方舞蹈学校任教。有一次,我一个人逛街迷了路,走啊走,走啊走------从上午走到黄昏,舞蹈学校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她又眯起眼睛,竭力地挖掘着往事,仿佛已走进了另一个时空,就连我心疼地伸手去抚摸她后脖上的伤疤、她也毫无察觉。

倏然谢梅又“哦”了一声:对了!我看见一个小商店,灯光毒亮毒亮的,我上去问路 。对,這时一辆中巴车“嘎”一声在我跟前刹住了,车窗里伸出个瘦瘦的脑袋,跟螳螂似的,所以我记住了。“螳螂”叫我,呃!乘车吗?我啥也没问,满以为是辆个体户交通车,就糊糊涂涂上了车-----上车后,我才发现身后还坐了一个臂膀上纹了条狼的男人,正叼着支烟色迷迷的瞅我。

“你咋不问一问车是去哪里的?”我本能地感觉这个重要情节一定是使她失去记忆的关键点,便截住她的叙述问。
“我又累又饿,见终于来了辆车,就没问。”她像一个小孩做错了事那样,焦急地解释着。

那么上车后又去了什么地方?我提示她。
“是呀!我问那开车的螳螂,车去哪呀?我要去舞蹈学校。螳螂没说话,阴着脸把车开得飞快,在八阵图样的偏街小街巷间疯狂穿行。纹身男人说:就你一个人來广州么?我慼觉不妙,尖叫起来:我要下车!我要下车!纹身男人突然从后面抓住我头发,亮出把尖刀对准我喉头说:再叫!就宰了你。我一下就被吓懵了。不久,车开进了一个大院,天漆黑,我像掉进了只偌大的黑布袋里。我被纹身男人一推,在泥地上打了个趔趄。纹身男人狼嚎一般朝一间透出微弱灯光的泥房子喊:老大_____又来了一个哩!

我又截住她的话:别急!你能记得那泥房子周围的环境吗?比方一棵大树、一条小溪什么的。
她摆摆头,想想才说:傍晚,四处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只听远近一片蛙鸣,应该是外郊吧。
“然后呢?你要想清楚才说哦。”我脑中已基本上勾勒出一个“恐怖故事”的轮廓。

她歇了一会,继续叙述:泥房子里光线幽暗,里面有五六个中年男人,正围着一张用旧木板钉成的方桌喝酒,抽烟;桌上点了两支焟烛,像鬼火样一跳一跳的,满屋子烟雾弥漫,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呛得我头晕。我一进屋,男人们全都露出色狼的狰狞表情瞅我。我一阵惊悚,本能地转身就跑,却被身后的纹身男人拦腰抱住,像对付小鸡一样把我朝桌边猛一推。这时,桌边站起个冬瓜样身材的胖子,双眼笑成一条缝,递给我一杯水,才使我想起自己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喉咙干得像火烧,我一下抓住水杯就喝了个底朝天。  

“呃,糟了!”我惊叫了声:你真傻,你不该喝水呀!
她仿佛被我的惊叫吓住了,突然关死了记忆的闸门,面色渐渐苍黄,双手僵直的垂着,瞧着我,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仿佛不是一个活人。我突然感到這事很棘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昏的天空响起一阵隐隐的雷声,乌云在急聚合拢,像一片巨大的黑盖罩住头上的天空;大地一片黑暗,风掀动湖边的柳树“哗哗”挥舞,像女人疯狂地甩动着的长发,豆大的雨点骤然砸进湖面,一颗砸一个圆坑。

不由分说,我一把抓住谢梅的手臂就往公园门口狂奔,只跑了十余步,已暴雨如注。途中,她又清醒了过來,高兴地随着我奔跑,使我想到那些死熄了很久的日光管,在雷电轰击之下突然被激活、又毒亮起來的情景。跑着、跑着,她一下子挣脱我的手,脱下皮鞋來提着,兴高采烈地光着足丫,踩踏地上的水流哈哈大笑,大声喊叫着:下吧,下吧!下它一百年才好,这世界早就该痛痛快快的洗个澡了。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极像一个来自印度天旱山地的野姑娘,那么酣畅淋漓地接受着暴雨的冲刷,并忘我地在暴雨中狂欢着。

等我们跑到公园门口的门廊时,都成了落汤鸡。
我看着乌黑的天空,如天堤崩溃样滂沱如泼,平地积水湍急如山溪,心中也涌起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感。我一边抹着头脸上的水,一边想:是把她送到市委宿舍大院,还是让她去我家避一避雨?没想到,我瞬间的微妙心思又被她看透了,在一旁抿着嘴笑,类似幸灾乐祸的样子说:为难了吧。别选择了,这暴雨把世界上的车都全淹没了 ,去你家只有半站路,还犹豫啥呀。

我突地想到:难道她会预测天气,才选择了在我家附近的公园约会?我非但没能掌控住她的情绪,把她“领引”到现实中來,反而使自己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进她的精神世界中去。

瞧着她被湿透的裙衣所紧裹的苗条身段,处处都凸显出极富魅力的青春线条,甚至连胸前凸起的乳房及乳头也清晰可见时,我的心不禁“呯呯”鹿跳,加之她正用一双求助的眼光看我,浑身打着哆嗦,连嘴唇已乌黑的样子,我心里的道德防提瞬间崩溃了,只有爱怜在心中温泉似的荡漾。不过,我脑中又冒出一个假设情景:当我牵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女人回家,一推门,妻子已提前回來,瞪大了双眼,向我喷射出一千个惊讶------我该如何解说?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塞进的士,让她孤另另、落水鬼似的回市委宿舍去,作为一个男人我又似乎太不近情理。我望了望持续如泼的暴雨,想像着一辆的士蹒跚地向我们驶近的情形____事实上不但没有的士的影子,而且暴雨还加剧着,溅起满地水花_____我倏地切断犹豫不决的念想,以一种豁出去的勇武气概,一把抓住她冰凉的臂膊说:那就快跑吧!她乐得连连点着头,温顺地倚着我高大的身躯,冲进了雨帘中。


 
到了家,我找了件妻子的灰色丝绸睡裙让她换上,将她的裙衣放在甩干机里甩干后,又用吹风机吹干了才去做饭。

等吃完饭,已快九点。雨势虽小了些,但依然沥沥淅淅下着,在金属防雨棚上敲打出阵阵清响,根本没有停歇的趋势,我暗地里思考着如何安排她的事。

而谢梅穿上我妻子的睡裙,虽如着汉唐的宽松、极不合身,像个小女孩穿上妈妈的衣裳似的,却表现得很高兴的样子,举止自如地在客厅忙來忙去,不是同我争着拖地,就是抢着洗碗涮碟,根本不让我插手,还说这些事本该我们女人做的,你瞎忙啥?俨然一副主妇的姿态,真让我哭笑不得。这样做毕卫生后已近十点,而她好像忘了要走似的,一副闲适的表情,仿佛这里原本是她的家一样。

就在我边看电视、边同她对话,又不断看墙上的挂钟时,雨又一次越下越大了,在雨棚上洗里哗啦着,有如疾驰的千军万马,连关严的玻窗已被震得刷刷颤抖。
谢梅见我心思不定,却朝我抿嘴笑着,生硬地学着四川话:今晚黑,我就住在你儿子的屋头哈,我会乖乖的,你别担忧嘛、好不好?

我已不再惊愕,再说已没有更恰当的办法安置她,便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她在走前别又冒出什么意外就好,只得点头认可。谢天谢地,终于捱到了十一点过,我说:谢梅,你明早还要赶去省城,休息了吧,愿你睡个好觉。她温顺地“嗯”了声,缱绻不舍地冲我一笑,打了个哈欠,走进明明卧室并轻轻关上门,我才终于舒了口长气。

------半夜,恍惚中电闪雷鸣、雨声不止。
一个女人的尖叫将我突然从梦魇中惊醒过來。窗外暴雨依然如注,一束闪电瞬间将室内射得雪白,又刹那间恢复黑暗,一连串惊雷在低空连续炸响,像阵阵擂响的鼓声。我估计梦中听到的惊叫是谢梅发出的,便一骨碌起身到客厅里摁亮壁灯,才发现明明卧室的门大敞开着,幽暗里传來谢梅嘤嘤的啜泣声。她一定受惊雷惊骇,可能起身來敲过我卧室的门,我的心骤然跳动,轻轻走到卧室门口小声说:谢梅------是你在叫吗?

“我怕,我怕。”谢梅啜泣着说。她那微小的求助声和啜泣声,让我想到一只在重压之下的羊羔之类的小动物、已命在旦夕的情景。我毫不犹豫地进了卧室,摁亮床头的壁灯,眼前的一切让我心里一震:谢梅正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双臂紧抱着光滑的膝盖坐在床上发愣;被单已被掀到一旁,睡裙的前襟已敞开來,衣领也垮落到肩膀上,裸露出偏瘦薄的肩头和胸部;她那么绝望,那么孤苦伶仃,在灯光的抚照下,雪白的肌肤光润如玉,散发出令人无法抑制的爱怜。见我进屋,她随即仰起脸恍惚地看着我,好像才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出來,凄切地说:哦,哦!你來了-----。

我嗫嚅着说____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异样陌生,仿佛不是我说出的话_____谢梅,不怕哈!我在这里呢。说着便自然地坐在床沿上,为她拉上滑落的睡袍 ,理了理她的乱发,并展开床头的被单遮住她的身体,握住了她的手说:你睡下,别怕,我在这里陪陪你。

谢梅点点头温顺地睡下了。脸上的惊恐渐渐消散,泛起了一片胭脂红晕,感激不尽地握紧我的手不放,并轻轻地瞌上了双眼,两颗泪珠慢慢溢到了脸上,让我读出她在等待什么的神情,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强烈的心跳。

此刻,突然停电,屋里一片漆黑。
我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坐了约莫两三分钟(此生以來第一次感觉时间之缓慢),尽管窗外大雨呼号,但能感到深夜的寂静。黑暗中,谢梅的呼吸声也渐渐急促、越来越近,并娇声地“嗯”了几声,就像明明五六岁时向我撒娇的声音差不多,凭直觉,我感到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微微扭动的情景,并释放出一股不容我挣脱的磁力,将我的身体朝她拉近、落下;同时我的呼吸也越來粗重,内心狂跳不止,浑身愉快的颤栗着,一下就紧紧地捉住了她极具弹性的乳房,像捉住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宝贝,那么的温暖细滑,那么的柔嫩可爱,将我的心倾刻间融化了-------我一下扑到她身上,在她的脸颊、脖子、肩头上疯狂的吻着,-----她随即惊喜地“哦哦!” 着,在我身下蛇一般扭动着腰肢、发出轻轻的呻吟-----。

就当我的手触到她的“禁区”时,耳畔突然奇怪的响起一个声音:“趁火打窃吗!”一声喝斥,将我的身躯奇迹般定格、僵持在黑暗中时------我正犹豫时,又突然通电了,一下将室内照得雪亮。几乎同时刻,谢梅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下推开我坐起身來,茫然而陌生地望着我,不知是惊喜、还是惊惧,也没察觉到我正抚摸着她光滑的胳臂似的,说:就在刚才-------我想起來了,我终于想起来了------那间泥屋子里发生的事。

谢梅的话使我一下返回现实,不由打了个冷颤,幸庆没发生那种事。如果这样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要么我将带给她一个苦难的结局;要么我将面临一系例别妻、离子、离家、名声扫地等严峻的人生课题。我摆摆头,努力变回了“自己”,虽仍然心猿意马,但火山爆发样的****却消退下去,便吱吱唔唔的说:想起来就好了,你慢慢的说吧。但仍感到自己十分狼狈。

谢梅也平静下來____我多么希望自己刚才的知觉有误____又接上了下午在公园里的叙述:在泥屋子里,胖子见我喝了水,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还是个羊羔呢。使我想起电影中的****恐怖场面,刚一转身要跑,男人们都围了过来,挡黑了烛光,我像一下子掉进恐怖的黑洞里,只感到后脖上像遭蝎子聱了一口似的剧痛,我一声尖叫,那胖男人又像山一样压住我,我奋力挣扎时头顶又被重重的击了一下------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啊!难道我已经被他们-------?她突然惊恐于自己的质问,扭曲着脸,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双肩微微颤栗,仿佛一下掉进零下几十度的酷寒中。

谢梅的叙说令我震撼,我紧紧握住她颤栗的手说:你怎么突然就想起來了呢?不要怕,鼓足勇气说出來就好了。這时我才完全恢复了理性。

“是呀!雨特大、特大!”在我的鼓励下,她终于找到了事情发生的源头,说:就在刚才突然想起的。对了,我是在一场大雷雨中醒來的,但不是在那间泥屋子里,而是在一所很宽敞的砖房,窗框装着粗大的钢条,风挟着雨点扑进窗來将我冷醒了。我发觉自己睡在一排大连铺上,其它还有十多个女人,有的坐着发愣,有的躺着,都篷头垢面的,全都像犯人样。那时雷雨交加,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楚,身旁一个高瘦的女人自言自语说:唉!连这样有文化的漂亮妞,也被拐了进來-------什么世道啊?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谁,但大连铺上就数我最年轻呀,忙问:谁被拐了,谁被拐了?所有女人都相互看着,高瘦女人也闭口不言,没谁答我话。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第二天,雨停了。有人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门上有“刑警大队办公室”的标牌,我才明白了我昏迷以后发生的事。办公室里有三个刑警,一个刑警问清了我在广州的住处,并登记了我的藉贯、文化程度、工作单位等才说:社会上复杂得很,以后别一个人到处乱窜啦!我问那刑警,我到底怎么啦?她们说的被拐了的人是说我吗?刑警是个年轻人,没有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一个坐在一张办公桌旁的中年刑警,用一双安详的眼睛凝视了我一会才说:事情都解决了,你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其他事不要多问。然后,就叫我上了一辆警车,并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东方舞蹈学校门口。卓玛在校门口接我,见我就说,约好上个周六跳舞,你倒好,一去就------。卓玛突然打住话不说了,看了看送我的中年刑警,意会地点了点头,对我提出的问题却从此闭口不言。但她对我特好,一边摧促我洗澡,还为我搬出很多好吃的东西。你说呀!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为啥他们都不告诉我真象呢?那个在泥屋子里的胖子、纹身男人、螳螂和另外几个人,是被公安局抓住了,我才得救的吗?

我已将她的话迅速联接、组合成一桩拐骗妇女强迫卖淫案;她后脖上的伤疤乃纹身男人用烟头灼伤后感染所致。

虽然伤害她的问题已真相大白,但我也不宜重新揭开她心灵上的创伤,想了想才说:没什么,不就迷了路,后又被人送回了吗。并随手拈來小时候听母亲讲的一个事对她说:原来有个邻居,常半夜起来挑水,把自家的水缸装得满满的自己却不知道,第二天还问别人,谁将我家的水缸挑满的呢?他不知道自己在梦游中做的事。你就当梦游了一次,真的不要紧的。我忽然赏识起自己随手拈來的本事,居然如此“奇才” 。

“不是梦游!”谢梅立即叫嚷起来:绝不是!我在大连铺上躺着时,分明感觉到里面疼,湿粘粘的极不舒适,后來在卓玛处洗澡,发现了裤上有血------说到这里时,谢梅突地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脸一下变得苍白,紧紧闭上眼睛,倔强地咬着下嘴唇想忍住内心的悲怆,但两行泪水还是撞开眼帘滚到了脸上。

看來用“梦游”之类的话已“糊弄”不了她,我发现自己已走进了问题的死胡同,只盼望她恢复平静。却又想到:她既已知道了真相,为了不让她被这个故事的结论所吓倒,就得让她面对事实并从事实真相中自拔出來,我内心满含悲悯说:谢梅,你发现森林中的大树了吗?哪一棵树上没有结疤、没有伤痕?你是学文的,应当知道,在美学境界中,带过伤的生命才是最美的生命。一个平步青云、不曾负过任何人生伤害的幸运儿,往往缺乏对人生全貌的认知;从某种意义讲,幸运儿的精神世界并不丰富多彩,对吗?

谢梅虽仍然无声地流着泪水,但从她慢慢变得平静的表情上,看得出我的话在她的思索中起到了一定的慰藉。过了好一会她才望着我说:那么,你们男人都会这样想吗?想不到谢梅听了我这话居然半信半疑____其实许多男人根本不会这样看待失过身的女人____擦干眼泪疑视我。竟管我是用“诗化”的人生见解去慰藉她 ,但我的心仍然因她的单纯和对我的信任而深深负疚。

雨歇了。远处的鸡鸣声给我一个暗示:只有渡过此夜,才能让我对她放心、让我和她同时走出噩梦。我索性起身为自己泡了杯酽茶,给她兑了橘子水,坐下來给她讲起哈代的长篇小说 《苔丝》 ;尤其详尽的讲叙苔丝在新婚之夜,被梦游的丈夫抱到寒冷的原野上那一段,并强调说:这就是所谓的贞洁观给苔丝夫妇造就的悲剧。一个有先进思想的男人,看重女人的决不是一层处女膜是否完整的小事,而是一个女人精神上的贵重品质,比如女性特有的魅力、善良、包容等。讲着、讲着,奇迹居然出現了:谢梅像一个听老祖母讲故事的小女孩样,先是睁大双眼聆听,满面痴迷,偶尔提出些不明白的情节來问问,后來便渐渐地面含微笑,轻轻地瞌上了眼皮。

谢天谢地,谢梅终于在我未讲完故事时就熟睡了。已凌晨五点,我在床边静静地、深情地欣赏了她好一阵,才熄了灯悄悄走出房间。


早晨,阳光灿烂。
我一觉醒來已九点多钟,赶忙起身,发現谢梅已经将客厅和书房打扫得桌明几净,并熬好了粥,煎了鸡蛋,换上她的浅绿衣裙,安静地等着我起身來早餐。她又恢复回本來的样子:安详,娴婌,雅致。我也不提及昨夜暴雨中的情形,高兴地说:谢梅,你好早起的床啊,真勤快哈。

谢梅笑着妩媚地看我一眼说:是你挖出了我身上的“毒瘤” ,鼓励我重新打开人生,我将感激你一生,我一定会的。
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我赶紧洗漱完毕对她说:吃饭吧,待会我送你,你还要赶到你王叔家取行李的。

路上,谢梅兴致蛮好,滔滔不绝的向我说起拉萨,布达拉宫神秘的宗教气氛,篮天下的雪山,还谈到她回拉萨之后的一些创作计划,发誓做个有良心的作家等等。我一直沉默着,唯恐因一句话又揭开她心灵深处的悲怆,发生新的意外。直到公交车驶近的一瞬间,我才猛然发现自己已深深的爱着她,已为她的乐而乐,为她的悲而悲,特别感到她立即将在我的视野中消失时,心里空空的;她在我生活中的出现,好像漆黑的夜空中擦燃了一根火柴,仅光明了瞬息,又即熄灭,不禁顿生怅惘之情,心里颤了一下说:谢梅,你以后还会想念这座城市吗?

话刚落音,她就动了感情,双眼倏然潮湿,分明要突然哭出声來的样子,却翘着嘴故意不理会我,目光在我脸上仅停了一瞬,便扭头去看刚停稳的车,并往车门走去。
我知道她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嗔怪,也只能无言的望着她。而她上车后并未去找座位,却站在车门的玻璃门后面用身体对着我,眼睛却木然地看着车头前方,佯装看不见我的样子。直到车门“呯”一声碰拢的一刹那,她才猛然转过头来,热泪纵横地专注着我;那是一种深刻铭心的专注,一种生命的专注,近乎绝望的专注 -----即使隔着车窗玻璃,我也能清晰看见她异常苍白的面颊满是泪水。咋一瞬间便有如此多的泪水涌到她脸上啊!

我情不自禁上前几步,隔着车门玻璃,心中一片茫地专注着她的脸。这时,幸好汽车启动了------。我站在街边,目送渐去渐远的公交车,心情异常沉重,直至车子在我视线中拐弯不见后,我才感到自己像一个掏空了心的人,对四周的人流和景物都恍如隔世一般。

自谢梅走后,我的思想陷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境:既庆幸没有发生那方面的事,又感到自己内心有种无法填补的失落和空虚____竟管我与妻子之间的感情颇深。我想:一个热爱自己妻子的男人,并不等于他对世上一切可爱女人都失去了爱的认知;即使对妻子山盟海誓并与妻子白头偕老的男人,也并不等于在他恪守誓言的漫长人生历程中,从未对值得深爱的女人动过心;谁这样说,必是谎言,也绝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实质。

几次鼓足勇气想向堂弟谈谈谢梅的事,借此释放囚禁于心底的苦闷情绪,话到了嘴边,又狠狠地吞进了肚里。我决定把谢梅的事,永远珍藏在心灵深处秘不示人,只有在某些时候,才独走进心灵去与她会晤。但我会坦然的告诉妻子,因为我俩无话不说,彼此都不会保留一点私隐。

妻子在听完谢梅的事和我对道德的看法后,沉吟了半晌,说:多么善良的姑娘。她今后若还來,我就将她当作自己妹,我一点也不会怪你的。

满以为这个故事从此结束,殊不知于两月后读到谢梅从拉萨寄来的信和一个装礼物的小纸匣。

就选摘她信上的文字作为结束吧。
____你是我在这世上碰见的第一个理解我的人,为我解开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死结。你像我的父亲,但又不是;像我的大伙伴,但又像父亲。就像亱空中的两颗星子,受各自轨迹牵引的缘故,仅闪了一下便擦肩而过,将是我终生的遗憾------若还有让两颗星相逢的机会,可能要等上几十万光年呀----就在我上车时,我的特异功能使我看见了一张网,将你从头到足网住了,你安然生活在其中,就从没想到过挣脱你们那一代人的伦理束缚吗?你敢否认,当壁灯突然熄灭后的那几分钟内,你没有过要我的冲动吗?那才是人的生命本真-------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又去叩响你家的门,你将会如何接待我呢?------但你要将我的事坦白地告诉你妻子,我将是她的好妹妹,这一串血红的****玛瑙天珠,是一位高僧送我的附身符,就转送给大姐吧,以示我给她的一份祝福。

_____从此,便再也没有得到过谢梅的音讯。
近三十年来,每当我和妻子偶尔提到谢梅,妻子都沉默无言,看着手腕上的一串美丽的天珠,流露出满面的悲悯;而我总仿佛看到谢梅化身为一只洁白的鸽子,也许翅膀还缠着带血的绷带,在日益商业化和物欲横流的时空中踉跄飞行、宣扬着她的善。隔着万水千山,我只能在心里为她黙祈:祝她康复,并找到了一个能呵护她、理解她的丈夫。阿弥陀佛。     [字数   15100]

 
作者简介 :生于一九四四年。大半生生走南闯北。 现在以古玩店为业。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与诗歌,散见于《五月》《金沙江》《文朋诗友》等地方文艺。中途歇笔二十五年。现复笔写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小小说知音》《当代文学》《青年作家》《微篇文学》《泸州文艺》等。以草根为作品立足之根本,关注民生为作品之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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