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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3/18 12:44:59

清明过后,江南的阵雨便多了起来。

风是导演,只几阵,灯光电闪,音响雷鸣,歌手乌云出场,唱出了瓢泼大雨。

惊心动魄、畅快淋漓的演出一开始,老家小院屋角的檐口水准会“哗哗”地发着和声,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檐下那口三尺缸,水会很快冒着花儿往外溢,一个旧木瓢则在缸中被击得沉沉浮浮,团团乱转,跳着蹩脚的圆舞、、、、、、

三尺缸可盛几担水?浅一点五担,满一点九桶。

三尺缸是父亲送给奶奶的八十岁生日礼物,奶奶那时身体还很好,洁癖不减,每天早晨都要到小溪边去洗衣。父亲担忧奶奶年纪大了,又是缠绕过的小脚,怕她有闪失,特意腾出这口大酒缸,洗刷干净,安在檐角下,又和大哥到溪边找了块大青石,架在缸边。但是奶奶为了不给我们添麻烦,绝不肯让我们去挑水来给她洗,还是常坚持到溪边洗,只在大雨将水缸淋满时才不固执。又过了几年,她的小脚实在不堪坎坷的小路颠簸,只好在家里洗了,但她也尽量节省用水。下大雨时,大缸满了,她就把木桶和盆子都拿出来舀满水。因此,我们一年到头也不用挑几次水。

奶奶常说,自己碰到了好年头,不愁吃不愁穿,有肉吃有戏看,但其实她生活得并不开心,这起初是由于嫂子,后来是因为大伯。

嫂子身材高大,力气也不小,干活和魁梧的大哥不相上下。村里造水库时,嫂子刚生下大女儿不久,就出工拉土扛石,干的都是男人干的重活,挣的工分不比大哥少。当时她家里家外,什么也没拉下,病根却积着了,等生了小女儿,又作了结扎,嫂子突然病倒了,一查竟查出许多病,从此她成了药罐子,连提水做饭这些小事也力不从心了。偏偏哥嫂是亲上加亲,表兄妹联姻,两个女儿都不很伶俐,省心不得,搞得嫂子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

嫂子病后,我不止一次看到奶奶躲在暗处垂泪。奶奶以前并不迷信,嫂子病后,她每天晨昏都要虔诚地在门口点香对天膜拜,为儿孙祈福,她还常常祷告:“造佛你如有眼,就让灾病降临到我这该去的人身上!”每回我听到,都心酸不已。农村有种说法,说老的人太长寿,就会夺走年轻人的寿。不知这世俗偏见给了她那苍老的心多少重负。但奶奶的祈祷和大哥付出的人民币一样,也没有使嫂子病情有任何起色。

前年深冬的一天早晨,父亲起来后如往常一样去奶奶屋里拿热水瓶给她灌开水,却发现奶奶不在屋里,急得忙唤起我们兄妹几个分头去找。村里村外,溪边,塘沿,凉亭,我们都找遍了,却不见奶奶踪影。傍晚,正当我们有些绝望时,有人说我奶奶出现在村口了,我们立刻涌向村口,只见奶奶拄着拐杖,拖着疲惫的身躯,正颤颤地往家走。父亲迎上去,有若隔世重逢,哽咽地抓住了奶奶的手:“您这是上哪儿去了?是儿孙们对你不好吗?”

奶奶微笑着摇摇头,她额前的白发随着在夕照中闪动,使人倍感凄凉。

奶奶没有说,大家也没有再问,只要奶奶平安回来,其他什么不重要。

大家搀扶着奶奶回到家,奶奶没回自己的屋,径走进大嫂房里,大嫂想坐起来,被奶奶摁住了,奶奶从怀里拿出几个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嫂子:

“这是我给你从朱半仙求来的神药,吃了包治百病的!”

“外婆!、、、、、、”大嫂嫁给大哥后,还是象以前那样叫奶奶为外婆,她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牵着奶奶的衣袖落泪。

大家这才知道,九十多的奶奶是去了二十多里外的丹溪庙了。丹溪庙是后人为纪念元代名医、时称朱半仙的朱丹溪而建的,现有几个土郎中在那,每逢有人去求药,先点香膜拜,捐点钱,然后求签,每个签都对应着几个方子,那些坐堂的土郎中会根据病人的情况,挑个小补或祛火的方子,让人拣了药吃,也有碰巧药到病除的,名气就传开了,而病急乱投医的人,宁可信其灵,因此来庙中求药的也络绎不绝。

“娘,您去歇着吧。”父亲哽咽道。

“好,这就去。”奶奶点点头,站起身刚要走就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多快大哥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当然奶奶求的灵药也不可能挽救病入膏肓的嫂子。那天,我们都在外干活,只有奶奶和大嫂在堂屋里坐着闲谈,快十点了,大嫂两个女儿回家来烧中饭,一个备柴一个淘米,不知怎么的,两个小孩斗起气来,一塑料桶水提了一半路,放在天井里谁也不肯再去提,大嫂就自己过去提。想不到这一提,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气力,当她坐回到椅子上时,气喘吁吁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奶奶从她格外苍白的脸和无助的眼神中瞧出了情形的不妙,连忙叫两个女儿分头来喊我们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当我们和医生到时,嫂子差不多已全身冰凉了。上下四代人,想不到给嫂子送终的竟是九十多的奶奶,奶奶哭倒在大嫂身上,几乎昏厥了。

大嫂下葬时,奶奶坚持送出了村口,她依着村口老樟树恸哭的情景,见者无不落泪。

奶奶一连躺了十多天,有好几天甚至水米未进,正当我们作不测之忧时,奶奶却奇迹般地好转了,渐渐地能自理,能天天在缸边洗衣,只是她捣衣声,不再象以前那样富有节奏,显得无力、呆滞、拖沓。

如果说大嫂的病故击碎了奶奶的心,那么伯父的回家则彻底要去了奶奶的残年。

伯父性情开朗,极其洒脱,年轻时游荡四方,吃光用光,一丝也不顾念家事,后来是我父亲奉了奶奶之命从外面将他寻回,又卖了家中的大耕牛,给他娶了妻成了家。但是伯父自在惯了,心中唯有烟酒,妻子虽然和他生下个女儿,总是同床异梦,最后跟人走了。那些年女儿象根绳子牵住了他,在他女儿长大出嫁后,农村也实行承包制,伯父就把自己的责任田给了我家,自己则打上铺盖出去给人家看护鱼塘、窑厂、山林等。大伯住的虽是稻草棚,空时钓钓鱼下下酒,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过的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有些年,伯父就在邻村看鱼看林,我们就跑过去玩,吃他烧的香喷喷的铜锅饭和清蒸鱼,有时晚上也赖在他那儿睡,看着夜空的星月,听着他的鬼怪故事,最后在稻花香里和蛙声中进入梦乡、、、、、、那些时光,都是我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伯父很尽职,要求也不高,报酬够买烟买酒就行,所以请他的人很多。当然,偶尔他也有失业在家的时候,但每次短则几天长也不过半月,就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他去。去年下半年这次伯父回来,我们也以为也只是暂时失业而已,却想不到是他自己辞职的,原来他得了病,先是伤风咳嗽,后来气闷异常,吞咽不便,他便生了叶落归根的意念,回家来了。

虽然生病在家,伯父依然要出去到小溪边钓鱼,要不咳时还要扯几嗓子的婺剧,他的日子还似乎过得很开心。但渐渐地我们发现他不喝酒不抽烟了,钓的鱼常给我们和邻居,还常寻一些草药来吃。后来他女儿告诉我们,伯父回来前到医院检查过了,知道自己得的是咽喉癌,并且是晚期了。

自从嫂子去逝,我们任何人得点小病,奶奶都担惊受怕,特别敏感。虽然我们都向她隐瞒了伯父的病情,可伯父的异常回家还是让她感到了空前的惊慌,奶奶将人家送的补品一股脑儿全找出来给了伯父,而且一天到晚就坐在床前焚香念佛。她洗衣的时候,木槌有一下没一下的,常常楞神。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我们也深深体会得到她心中的苦。

伯父捱过了严冬,但开春后他的病情明显加重了,只能喝得下米粥,嗓子也嘶哑了,晚上气喘胸闷,躺着更厉害,他只好趴在桌上睡,终于他也再不能出去钓鱼了。

伯父除了爷爷分给他的一间房,也没别的什么家产了,有一天,他把我做木匠的二哥叫去,要二哥把他家的那个大柜子拆了,给他订口薄木棺材,弄得我们哭笑不得,心中酸楚不已。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奶奶不那么耳聪目明,最好再患上点老年痴呆症,我相信,我奶奶也许能轻松地活过一百岁。

那天是星期天,我们都在家,伯父气色似乎也好了些,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瞧着大哥的二个女儿和二哥的儿子在堂屋里嘻嘻哈哈地玩耍,也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母亲买了块肉,和二嫂、小妹在厨房包饺子,父亲在切猪草,我们兄弟三人在检修一下柴油打稻机预备夏收。奶奶早洗好了衣服,象往常一样回到楼梯下她的小屋,没有再出来。

饺子煮好了,小妹抢着把第一碗给奶奶端去。母亲也叫我们先放下手中活去吃。我们刚端起碗,小妹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带着哭腔叫道:“不知怎么的,奶奶不会响了、、、、、、”

全家人的心一下子嘣到了喉间,慌不迭地冲向奶奶的小屋。

奶奶静静地坐在桌前的太师椅上,脸色还是一般地红润,眼睑虽然低垂,眉却舒展着,神情安详,她的双手自然地平放在膝上。

桌上放着妹妹刚端来的那碗饺子,旁边是一截萝卜,上面插着一簇燃着的香,香烟袅袅,眷恋地在屋内缭绕了几圈,终从木格子窗中飘了出去,无了踪影、、、、、、、奶奶的灵魂已随着香烟飘散。

在我们的哭喊声中,父亲却在各个角落寻找着什么。好一会,他喃喃道:“前天叫我带的那几包老鼠药不见了,不见了、、、、、、”

我们发现奶奶口角还有些白沫,立刻全明白了。

我跑出了奶奶的小屋,邻居的录音机正在唱《宝玉哭灵》: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伯父在流泪,并用他的竹杖狠命地敲着街沿的三尺缸。

三尺缸,可盛几担水?浅一点五担,满一点九桶。

三尺缸,朝天开口,再大的雨水也不怕,满了自溢,缸外有沟,沟连溪,溪进河,河入海、、、、、、

心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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