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旧作,体裁纪实文学。发表于1998年8期《深圳青年》杂志。
他有才华,也有艺术家的性格,
于是有人宠他,有人恋他,有悲剧靠近他......
但他的死,却成了彻头彻尾的悲剧,
悲剧的背后,是没有神话的现实。
1998年1月12日清晨5时许,大连市人民医院住院部肿瘤病房,一个男人经过几番昏迷后停止了呼吸。他形容枯槁,长发蓬乱,苍白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得变了形,但嘴角却弥留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病榻前没有更多的亲朋送终,只有一个乡下女人一边在为他穿衣服,一边默默地流泪。
唐哲平,1983年毕业于南方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他自小就喜欢画画,因耐不住校园的窒闷,小学时就逃到村头到处涂鸦,读高中时就有油画作品发表在美术杂志上,而且他的文理科成绩在全校也拔尖,被老师同学们誉为最有出息的才子,同时也是一些女同学私下里追逐的青春偶像。大学毕业唐哲平23岁,被分配在大连的一所中学做美术教师。尽管这种安排不是他的愿望,但他还是欣喜不已。他实现了第一梦想,做了城市人。他当天就给老家辽宁西丰县的父母发了报喜电报,并告诉女友,放寒假的时候就回去和她完婚。
唐哲平与女友葛秀琴,两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葛秀琴没考上高中,回乡当了供销社的营业员。对一个乡村女孩,前程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失去前程也就失去了同男友比翼齐飞的机会。正在葛秀琴整日垂泪的时候,唐哲平从县高中给她来了一封信,表示不管将来他有多大出息,他爱的人永远是她。
1984年春节,唐哲平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农村老家。三天后,他牵着葛秀琴的手拜了天地。并当着众人的面,大方而浪漫地拥吻了他的新娘。面对女人们羞涩的目光和男人们惊羡的哄笑,葛秀琴流下了幸福的热泪。
蜜月过后,新学期开始,小俩口依依惜别。在县城汽车站,唐哲平旁若无人地把妻子搂进怀里,抹去了她脸上的泪,面对车尘飞扬的街道和攘来熙往的乡下人,他对妻子发誓说:“你等着,等我实现了理想的那一天,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定居……”
唐哲平的最终理想是当画家。他忘不了8岁那一年,村里请一个会画画的知青画壁画,中午在他家吃派饭。母亲用家里过年才吃的饭菜招待他。酒足饭饱后父亲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愿,央求他收儿子做个徒弟,将来也好有个谋生的手艺。他看了几张小哲平的画,摇头笑了。知青说了些什么唐哲平记不清了。但他记住了那对乡下孩子轻蔑的眼神,这眼神深深伤害了他幼小的自尊心,同时也成为他日后发奋的动力。
唐哲平把课余时间都用在了创作上,宿舍的四壁,挂满了油画作品。他把每月不高的薪水寄一半给乡下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另一半维持最低生活标准,剩下的都买了绘画书和材料。在缺少营养补给的日夜撑熬中,他本来就单薄的身子变得形销骨立。
1987年的暑假,唐哲平为了早日完成100幅画,出一本个人画集的计划,放弃了回家同妻子女儿团聚的机会。葛秀琴抱着女儿从乡下跑来看他,见丈夫在闷热的宿舍里挥汗如雨地发奋,悲喜交加,掩面而泣。她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说:“哲平,当画家这么难,咱还是就当老师吧。”唐哲平拥紧妻子说:“老师有什么出息,我要让你当中国梵高的妻子。”
唐哲平的画如期完成,但他却遇到了一个天大难题。出版社的答复是,作品达到发表水平,但出版费用共计3万元由作者自付。这对当时每月只有50多元薪水的他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唐哲平开始变得无精打彩,上课的时候,只把要画的画往黑板上一挂,向学生交待几句便什么也不讲了。他觉得讲得太多不仅没用也是误人子弟。他甚至不希望有哪个学生将来当画家,他觉得干哪门职业都要比当画家容易。
就在唐哲平消沉的时候,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也正是这个电话,改变了唐哲平的命运。
电话是唐哲平大学时代一个叫文丽虹的女同学打来的。她说和老同学分在一个城市是难得的缘分,想和他好好聚一聚。当晚,在一家星级酒店的包厢里,唐哲平见到了文丽虹。当年在美院读书时,文丽虹被男生们称作黑郁金香。一是她生得婀娜艳丽,又颇喜欢黑色穿着;一是她浪漫现代,颇具欧风,常有一些令艺术王国的骄子们也惊赞不已的举动。有一回上人体写生课,课后文丽虹轻蔑地说:“今天这个模特的曲线毫无美感可言,要是让我来做,保证美惊四座。”一些男生就逗她:“那你就做给我们看看。”谁知文丽虹就真的跑到了男生宿舍,插上门,把衣服都脱了,只剩下文胸和内裤,男生们瞪大眼睛惊呆了,文丽虹的身体果然曲线优美,光白如脂,但男生们更惊叹她的大胆。
眼前的文丽虹依然是一袭黑色的衣着,只是这一袭黑色的丝绒连衣裙使她比当年丰满华贵了许多。唐哲平不禁一阵莫名的心跳,他下意识地联想到当年她的那次大胆举动。文丽虹从精雅的坤包里拈出一张名片递给唐哲平,那上面印的头衔是:“绝代广告公司总经理”。
文丽虹矜持而亲热地问唐哲平:“你这个乡巴佬、高材生,学教得还滋润吗?”
唐哲平苦笑地摇摇头,把出画集的事说了。文丽虹咯咯地笑了:“你还是那么单纯可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单枪匹马闯天下,吃不开喽。这样吧,我先帮你搞个个人画展,在这座城市先出出名,然后到我公司,我给你个策划部经理的头衔,绝对比你现在过得好。”
唐哲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文丽虹。懵懂中他觉得在茫茫大海中伸来了一只手,这只手让他抓住了希望。
不到一个月,唐哲平的个人画展就办起来了。开展第一天,文丽虹还请来一些全国和省市的名画家及几位地方政界名流。虽然开展几天空旷的大厅有些冷清,但唐哲平却有了一个令他连日来兴奋不已的收获:北京有一个知名画家,在和文丽虹干了几杯酒、跳了几圈舞后拍胸脯保证向出版社推荐他的作品,免费为他出画册。
唐哲平对文丽虹刮目相看了。在文丽虹的再三邀请上,他毅然扔了铁饭碗,投到了老同学的麾下。
在绝代广告公司不到半年,唐哲平先后策划了5起大型广告,他的郁闷、怀才不遇等等都化作了骚动不安的火红、靛蓝、青绿的笔触和字句。这些广告为客户带来经济效益,也使公司声名鹊起,到年底为公司创利30万元,而他个人,也获得了一套装饰一新的两居室的奖励。
1988年,唐哲平被文丽虹提拔为副总经理。名为副总经理,业务上依然负责广告策划,只是每每有社交场合的应酬,他可以同文丽虹名正言顺地形影相随了。而每在这种场合,文丽虹都不忘把他包装一番,冠以知名画家、办过画展出过画册在全国获过大奖等而隆重推出。这使唐哲平感激不已,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工作。
文丽虹这一年27岁,一个人住着一套三居室的寓所。她曾跟唐哲平不经意地提过她有过一次不如意的婚姻,但详情从未尽述。对唐哲平的乡下妻子,她曾多次提醒他不可忘恩负义。葛秀琴有时来,文丽虹总是很大方地把自己只穿过一两回但不怎么时兴的衣服和搽了不多的法国香水送给她,说女人不搽香水能嗅出体臭,说不打扮时髦点就要被唐大画家抛弃了。说完就咯咯地笑。葛秀琴穿上了文丽虹的衣服竟一点也不好看,看来有好衣服还得有好气质,唐哲平心里这样想。于是每当葛秀琴到公司来找唐哲平,他都红着脸催促妻子快回家等他,而下班后他早把她忘了,跟文丽虹又去到社交场合应酬。到了午夜时分,文丽虹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催促他快回家陪妻子。而当他真要离开时,文丽虹却幽幽地望着他,这就使他上车的脚步越发抬不起来。
有一回,葛秀琴又来了,他半夜回家时,却已经人去屋空。桌子上,放着一个生日蛋糕,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蜡烛。旁边有一张字条,写着:“我想你回来的时候,我已回到家了。昨天是你的生日,但你却一夜未归。我看得出,你是嫌弃我了,你希望我成为城里人,但我不会做,我虽然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我身体里流的却是乡下女人的血。有朝一日你要是丢下我,我不怨恨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有大志向的男人。蛋糕上的蜡烛,你点着吧,在心里许个愿,明亮的烛光,预示着你有一个辉煌的前程……”
自那以后,葛秀琴再也没有来过。唐哲平在一次单独和文丽虹喝酒喝醉了时,流着泪痛骂自己忘本了。文丽虹咯咯地笑了,说:“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画集出不成了,出版社没有通过,说你的作品不伦不类。你现在是什么人?既不是农民又不像城里人,你不能用农民的眼光看城市,也不能用城市人的眼光看乡村。另外,你的画也缺少感染力,这和你的生活有关。”文丽虹低柔了声音:“你没有爱,也不敢爱。女人是什么,女人是艺术,女人能激发你的创作冲动……”说着,她又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唐哲平把文丽虹送回了家。这一夜,他和她都醉了。但在沉醉中,唐哲平仿佛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彻悟。也就在他要离开时,文丽虹唤住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喃喃地说:“你别走,今晚,我要为你一人……做模特……”
唐哲平的心一阵乱跳。他又一次看到了文丽虹优美光白的身体。但这一次不仅仅是艺术的冲动。他轻轻地抚摸着,欣赏着,文丽虹猛然把他拉进怀里……
1990年5月的一天,葛秀琴给唐哲平写来一封信,提出要和他离婚。唐哲平已经有3年没有回乡下的家了,偶尔会写那么一封一张半纸的信,也不过是敷衍地报报平安。但唐哲平绝没有想到葛秀琴会先提出这件事,他不觉生出了几分伤感和失落。但有文丽虹陪伴,他的心很快就平静了。
一天晚上,唐哲平穿戴一新,捧着一枝红玫瑰敲响了文丽虹寓所的门。文丽虹刚沐浴完,穿着薄如蝉翼的黑色晚装依偎在沙发里看电视,也是在等待唐哲平的到来。自从醉酒的那一夜之后,唐哲平已经成了她夜晚寓所的常客。文丽虹的那张宽大柔软的席梦思床,果然激活了他无尽的艺术冲动。每一次没有一丝束缚的甚至新意不断的癫狂,都使他畅快淋漓,回味无穷。这是他和葛秀琴结婚多年从未有过的快乐。见唐哲平崭崭地站在门口,文丽虹咯咯地笑了。唐哲平却一本正经地说:“今晚,我正式向你求婚。”
文丽虹把玫瑰花凑到鼻下嗅了嗅,随手扔到了桌上。她陌生地望着唐哲平说:“你真是个农民,咱们这样不很好吗?”唐哲平说:“这样不好,我想真正地拥有你。”文丽虹说:“你又错了,婚姻和拥有是两码事,葛秀琴嫁给你,她拥有你了吗?今天我嫁给你,明天再离婚,你不照样又一无所有了吗?”
以后的日子,唐哲平不死心地又多次向文丽虹求婚。但文丽虹在和他一番云雨后始终还是那句话:“只求实际,不要形式。”原以为很了解文丽虹的唐哲平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陌生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觉得她是在雇佣他,从精神到肉体。
唐哲平向文丽虹提出了辞呈。他原本想以此来改变她对婚姻的态度。但文丽虹很平静,也没有挽留他,只说了一句:“你呀,真是个农民。”
辞职后的唐哲平以卖画为生,但一个月也卖不出去一幅,他的生活慢慢陷入了困境。
1992年春节,唐哲平第一次未回家过节。父亲曾给他写来三封信,他都推说工作忙脱不开身。其实他是觉得现在的境遇无颜回去,更觉得无颜见葛秀琴。
除夕夜,文丽虹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她还是一个人,如果他寂寞,让他去她那里过年。唐哲平只向她问了一声过年好,便挂断了电话。这一夜,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
春节过后的一天,一位朋友要给唐哲平介绍对象。女方叫马桂枝,32岁,是一家乡镇服装厂的厂长,两年前丈夫死了。朋友说,女方答应将来让唐哲平进服装厂搞设计,出资让他出画集。马桂枝生得人高马大,言谈举止一副领导者的派头。唐哲平并不满意,但还是答应了。眼下他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钱。他要圆画家梦。
结婚后,马桂枝果然没有食言。只是在唐哲平个人画集的序言里,没有忘记印上她服装厂的名字。
画集出了,唐哲平被省美术家协会纳为会员,但他过的却不是画家的日子。生计富足,但他也平添了少有的烦恼和空虚。白天,马桂枝在人前人后风光地把唐哲平四处介绍,回到家里他却成了厂长夫人的贤内助。马桂枝每天回家很晚,做饭洗衣的家务活很少沾手,甚至同前夫生的那个5岁儿子早晚也都由唐哲平照看。在琐碎的生活中唐哲平的艺术灵感一点点消磨殆尽,结婚一年多,他竟然没有画一幅画。这样,厂长夫人一进门还直喊累,吃完饭连碗也不拾掇倒头便睡。
这种男仆式的枯燥日子唐哲平终于忍受不住了。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到饭店喝了一通闷酒,又摇摇晃晃邀小姐跳了几圈舞。付小费时小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回到家,马桂枝精神头十足地坐在床上等他。他一进门,上下把他审视了一番,突然高声叫起来:“哟,出息了,学会放浪了,找起小姐来了,还回来干什么……我早说了,你们这种搞艺术的没有好干粮,几天不干就熬不住,从实说,找了几回了?”
唐哲平有口难辩,只好沉默,任其数落。
1996年,唐哲平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毫无情趣的日子,同马桂枝分手了。
离婚后的唐哲平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家画店,但生意惨淡。他心灰意冷了,开始不修边幅,整日胡子拉碴头发老长,经常以酒浇愁,喝醉了酒就泪流满面。
1997年6月,郁郁寡欢的唐哲平病倒了。在这之前他感觉浑身慵懒无力,日渐消瘦。经医生检查结果是肝癌晚期。
唐哲平住院期间,文丽虹来看过他两次,一次送来了一束花,一次给了他两千块钱。
有一天,唐哲平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哭,睁开眼见是葛秀琴来了。像是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唐哲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你,你怎么来了……”随后又松开了她的手,脸扭向一边说:“你走吧。”
葛秀琴说:“我是听你妈说的,一点没敢耽搁就赶来了……你安心养病吧,我伺候你。”
唐哲平不禁失声恸哭。
唐哲平在生命的最后半年时间里,葛秀琴日夜守候在他的身边。他们做夫妻时也没有这么长久地厮守过。
唐哲平死时只有38岁,年轻得让人心痛。他的灵堂上,摆放着两个花圈,落款分别是“同窗好友文丽虹”“仍然爱着你的前妻秀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