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zhengcai
2010/2/21 21:55:29
读初中的时候,教我们英语的老师姓王,不到三十岁,是个新加坡的归国华侨。王老师从小在南方长大,十几岁随父母去的新加坡,英语虽说得很流利,却夹杂着南方口音,“古德拜”说成“滚拜”,“古德毛牛”说成“滚德毛牛”。
王老师单身,住在学校教工宿舍。放学的时候,我们路过操场,总见他一人无聊地在打篮球。后来几次,见总务的李老师在陪他打。李老师放学走得晚,负责检查教室的门锁没锁,走廊的门窗关没关,楼上楼下的灯闭没闭。做总务的老师估计没多少学问,从来没见他给哪个班级上过课,而且打篮球的动作也笨得可笑,越发显得王老师动作的利落投篮的准确。王老师也确有才华,他除了教英语外,还教我们音乐,偶尔还代代化学、物理课。王老师钢琴弹得如他的英语一样流利,唱歌时嗓音洪亮浑厚,是标准的男中音。他教我们发声时,很讲究口型,可他的口型一点也不好看。他长着一张白净的圆脸,几乎没有下巴,发声时满脸的肉都向嘴收拢,这时我们都忍不住笑,我们想起了狗不理包子,有男生更尖刻,说像鸡屁股。每每这时,我们班羞涩漂亮的文艺委员黄丽,就红了脸,骂我们男生缺德。黄丽脸红并不奇怪,音乐课是文艺委员的分担课,授课老师被讥笑,她的脸上无光。且按规定,我们在课堂上的表现,她有权向班主任汇报,但从未见她打过我们的小报告,一声骂就算是对我们的惩罚了。
再后来,王老师放学后不打篮球了,可能是嫌李老师的球打得太臭。放学走到学校大门口时,我们见王老师和李老师在传达室下象棋,而且是两人一边吃狗不理包子一边下。这包子一定是王老师请客,归国华侨手头宽余,另外,没有甜头,谁会陪他消磨时间打发寂寞。
王老师不仅是寂寞,简直是精力过剩,他和李老师自从厮杀上象棋后,只要没课,棋盘子随时随地都能支上,有时在王老师的宿舍,有时在李老师的总务库。
老祖宗发明了象棋,是发明了一项游戏,游戏是娱乐,不可认真,可不认真,游戏的魅力何在?就这么杀来杀去,王老师常常得胜。李老师性格内向,平时少有笑脸,我们背后都叫他“老阴天”。这样的人爱生气,象棋越输气越大,终于有一天,我们见李老师眼睛乌了,脸也肿了……
老师之间动手打架,这是不得了的事。这天下午,我们全年级师生集中在学校礼堂,开王老师的批判会。我说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当时时兴开批判大会。大会有年级长主持,受害者李老师坐在第一排,手捂着肿歪的半边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王老师被两个红代会的同学押进会场,我们立即鸦雀无声,一起用复杂的眼神看这位动手打人的老师。此时的王老师有点怪,脑袋负疚地半垂着,脸上却现出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满足。而且形象也比以往利落:头发梳得水光溜滑,穿一件那时很时兴的人字纹的黄军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王老师在台上清了清嗓子,用浑厚洪亮的男中音做检讨。后来我们想,他的检讨有一半是在炫耀他的过去。他说,他在新加坡读大学时,因拳击打得好,并得过市里拳击比赛的亚军,学校让他担任护校队队长。在他的拳头打向李老师的时候,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认为,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耍流氓,是不丢人的。现在他知道,他打的是自己的同志,是自己的阶级兄弟,是无政府主义的表现。我们那时把在学校调皮捣蛋,打架斗殴都上升到“无政府主义”的高度。
王老师做完检讨,有几个同学上台批判发言,其间,年级长领着我们喊了几句那时大多数人都喊过的口号,批判会就结束了。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优越,像王老师这种够不上让警察带走的错误,在大会上批判过了,是不再背任何处分的。
批判会结束后,王老师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音乐课上,他的歌声依然充满****,放学后,操场的篮球架下,他的身影依然十分矫健。而李老师,眼睛虽然不乌了,脸虽然不歪了,可越来越阴沉。
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就在新学期开学没几天,学校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自称不耍流氓的王老师恰恰因和女学生耍流氓,被警察抓走了。
那天,正好是上午下第三节课,操场上和学校大门外,到处是一堆堆的学生,这时,就见王老师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从学校里推出来。此时的王老师,脑袋低垂到胸口,脸色苍白,光滑的头发也乱了,与当初批判大会上的他判若两人,众目睽睽之下,有如丧家之犬。
乱哄哄的同学立刻安静了,愣怔了片刻后就一起向王老师拥过去,大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想看一看,听一听,王老师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景象出现了:我们班的文艺委员黄丽,从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冲下来,疯了似的踉跄着扑向王老师和警察,然后一把抓住一个警察的胳膊,像平时唱歌那样拔高了嗓音,尖声喊到:“你们不能把王老师带走,他没有强奸我,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
我们再次愣住了,为黄丽突然暴露的秘密,更为黄丽如此大胆的壮举。警察犹豫了一下,最后把黄丽也推进了停在路边的吉普车。
一个星期后,王老师回来了。警察采信了黄丽的证词,并通过法医鉴定,黄丽仍是处女。
事后我们打听清楚了:有一天晚上放学后,总务李老师检查门窗,发现王老师和黄丽在王老师的宿舍拥抱亲嘴,接下来又见王老师在撕扯黄丽的衣服……
王老师这回虽然让黄丽洗刷了清白,但不会像他当初把李老师脸打歪了那次不受任何处分了,与学生谈恋爱且险些闹出奸情,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育人之地所不允许的——王老师不再担任老师,被发配到学校“五七工厂”的锻造炉前抡大锤去了。
一场风雨过后,偷播的爱情种子在阳光下开花了,不管我们是否愿意看到,学校后的那条僻静的马路上,黄昏的时候,时常见漂亮的刚满二十岁的黄丽,挽着短下巴的王老师的胳膊在散步。
这时,我们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
有个多事的男同学曾忍不住问黄丽:“你是什么时候爱上王老师的啊?”这个平时羞涩的文艺委员,一如那天在危急时刻一般没了羞涩:“开他批判大会那天……”
我们听了,全都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