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居住的地方叫叶家坳，位于辽宁北部，是四周都长满落叶松的山村。舅舅家的门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河，雨季来临，小河涨满,奔腾到下游低洼处,便汇成一汪澄碧的潭。从很久前起，有水季节，女人出嫁前的一天，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都会脱光身子在潭里洗个澡。小河有个颇好听的名字，叫圣女河，洗过澡的女人，洞房之夜，男人会格外地宠爱她。因他们相信，圣女河的水会洗去女人以往的污秽和不祥，使她们变得圣洁。风俗一直延续至今，夏天的月夜，你只要躲在岩石的后面，就会幸运地偷窥到女人洗澡。但不一定是待嫁的新娘，或许是哪个女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来这里用圣洁之水洗去耻辱。但你看了也就看了，可不要把所见到的传扬开去，因为庄子里自古有规，偷看女人在圣女河洗澡的男人，要五花大绑在村子里游街三天。有一个游街的男人就会有一个耻辱的女人，看来，叶家坳对女人还是眷顾的。但，庄规也好，圣女河也好，又能减轻多少女人心灵上的屈辱呢？
我第一次去舅舅家，是10岁。第一次见到舅舅家门前这条河,喜欢得不得了,就成天在河里洗澡、捉鱼。圣女河里有一种扁扁的金****的小鱼，捉上来在阳光下晒成半干，用火烘烤，闻着味都叫人流口水。那时的表哥表姐都十多岁了，初中没读完就去生产队挣工分了，没时间带我出去玩。能跟我一起玩的，是表妹桃子和杏子。桃子那时8岁，杏子比桃子小4岁。记得桃子那时就比杏子长得好看，白净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像圣女河雨季的潭，水汪汪的。

桃子长得像舅母，舅母是十里八村少有的美人，一对大奶子鼓鼓的，脸也是白白的，任太阳怎么晒也不黑。舅舅原来的老婆死了，原来的老婆我没见过，长得一定是很不好看，表哥表姐是她生的，就长得黄头发小眼睛。舅舅是个木匠，在乡下，会木匠手艺讨老婆好讨，而且还能挑个漂亮的。舅母的前夫也死了，于是就带着桃子改嫁给了死了老婆的舅舅。听桃子说，她妈嫁过来那天晚上，为了让舅舅宠爱她，就着月光也在圣女河里洗过澡。

那时的桃子就很喜欢和我在一起，整天不离左右地跟着我“表哥表哥”地叫。我和桃子杏子捉完鱼，就把鱼摆在河边的石板上晒，晒了一会儿，我叫桃子和杏子躲到岩石后面，然后脱光衣服跳进潭里游泳。可每回桃子和杏子都不守规矩，我游得正欢时，她们就从岩石后面探出头，用手指划着脸蛋羞我。回家的路上，桃子对我说，圣女河是女人洗澡的地方，男人在那里洗，会沾染上晦气。

我不信。我喜欢澄澈神秘的圣女河，我喜欢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桃子。

                                           

                            二



1985年,我20岁,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我已有10年没有去叶家坳。高中毕业，在等待高考发榜的日子，我决定去舅舅家小住，也想看看那个有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桃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直到掌灯十分，桃子才和表哥海子才从地里回来。舅舅家承包了20亩山地，桃子也是初中没读完，就回家和表哥下地干活了。这时的表姐早已出嫁，桃子和海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海子比我大5岁，长得还是那么丑，对我的到来他好像不太欢迎，只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不再说话,坐在那里怪怪地看我。在全家人中，最美的还是桃子，一双大眼睛更加妩媚动人，一张瓜子脸，任凭山风怎么吹太阳怎么晒，还是那么白皙。她呆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叫了声“表哥”，随后去她自己的房间了。我发现，桃子在轻唤我的时候，脸倏地红了。就是那一声轻唤和脸上的那一抹红晕，让我那一晚久久没有睡着。

第二天，桃子没有下地，陪我在圣女河边散步。桃子大了知道害羞了，一路上很少和我说话，但却不时地偷偷看我，和我目光相撞，脸就会红。走了一阵，她突然停下来问我：“表哥，有一天我去城里找你，你不会嫌我土吗？”我笑了：“怎么会呢?桃子的模样可比城里人还美。”桃子的脸就又红了。

断断续续下了三天雨，圣女河下游的潭已经涨满了水。走了一路，太阳升到头顶了，我和桃子都有些热了，我说：“桃子，我们在潭里游泳吧？”桃子说：“我不会。我妈说过，干净女人在圣女河洗澡，会沾上晦气的。”我说：“我教你。再说，这水多清澈啊，怎么会有晦气呢？”说着我就开始脱衣服，桃子见了，忙把脸转过去，我趁她不备，一把抱住她，和她一起跳进了潭里。

桃子真不会游泳，在水里吓得一声接一声尖叫，水潭不深，桃子的脚很快够着了底，人这才安静下来。经过我一番指导，桃子慢慢能游几下了，到后来，桃子的笑声代替了尖叫声。

游累了，我们爬上岸，桃子没脱衣服就被我拉下了水，上岸后衣服就水淋淋地贴在她的身上。18岁的桃子已经发育成熟，被贴身的湿衣服一勾勒，优美的身材便显现无遗……见我直勾勾地只管看，桃子的脸又红了，赶紧跑到岩石后面躲了起来……这时，我看见不远处，海子脸色难看地正向这边张望。

太阳晒干了桃子的衣服，桃子才从岩石后面走出来。但那一夜，桃子发育成熟的身体几次在我梦里出现，第二天，再见到桃子，轮到我脸红了。

几天后，我离开叶家坳，桃子把我送到火车站。火车要开了，桃子突然跑到车窗前，很认真地问我：“表哥，我有一天真去城里找你，你一定不要嫌我土啊！”我拉着桃子的手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表哥等你……”说完这话，我眼睛突然湿润了。

火车徐徐驶离了叶家坳。桃子啊，你如果不是我的表妹多好？



                     

                        三

1995年,我30岁。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是10年。这期间，我读完大学，被分配在省城的一家晚报当记者；和大学一个女同学结婚，感情不和，离婚……这期间，我也曾多次想起过桃子，等待他能来城里找我，可她却一直没有来。这10年间，因为我太忙，也没有去过叶家坳。几年前，倒是杏子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桃子要结婚了，我听了，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我问她，要我去参加婚礼吗？杏子就支支吾吾的，加上工作太忙，我也就没有真要去。

6月，又是圣女河涨水的季节，我到离叶家坳很近的一个县采访，采访结束，就想去舅舅家住一天，看能不能凑巧见到回娘家的桃子。，

在舅舅家，等了一天，也没见桃子的影。我就试探着先问海子哪里去了，谁知舅舅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副很愤怒的样子。还没等我问起桃子，舅母就主动告诉我说，她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山那边。我听了，心里一下子就凉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我一人沿着圣女河边漫步，想起10年前甚至是20年前我和桃子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心里竟莫名涌上一阵孤独和酸楚。走着走着，来到了当年我和桃子戏水的潭边，夜里的潭，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犹如女人梳妆台上的圆镜。触景生情，我眼含热泪，轻轻唱起了那首深情的《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歌没唱完，奇迹却出现了：那块巨大的我曾和桃子坐在上面聊天的岩石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在梦境一样的月光里，宛如仙女下凡。那女人慢慢向我走来，走近我时，她开口了：“表哥，别怕，我是桃子……”

怎么会是桃子？我惊喜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迭声地问：“你真是桃子？你不是嫁到了山那边了吗？”

“杏子打电话告诉我你来了。她的婆家就在叶家坳，你进村的时候她看见了你，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开始不想来见你，因为我发过誓,从此再不走进叶家坳,再不登娘家的门,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来了。从山那边到山这边，不通车的，我翻了两座山，走了好长好长时间的山路才到的，到了后，我就一直等在这里，我相信你一定会来这里……”说到这里，桃子突然扑到我的怀里抽泣起来；“表哥，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你……”

我拥紧桃子，在岩石上坐下，面对着那汪明晃晃的潭，听桃子讲述了这10年间所发生的一切——

5年前，桃子23岁，在乡下，是该出嫁的年龄了。桃子嫁人不愁，她和她妈年轻时一样，也是十里八村的美人。但任凭提亲的踏平了门槛，桃子是一个也看不中。舅母私下里就问桃子，这么多提亲的都没相中，到底想嫁谁？桃子就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她妈：她想嫁给城里的表哥。表哥聪明、文雅、英俊，她说她第一次见了表哥就喜欢上了他，第二次见了表哥就爱上了他。舅母一听头直摇。桃子见状急了，大声责问她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和表哥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难道这样的表兄妹也不能通婚吗？”但不管桃子怎么说，舅母就是不同意她嫁表哥。后来这话让舅舅知道了，舅舅也出来横加反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天大的让舅舅舅母懊悔一辈子的事：桃子被海子强奸了！那时的海子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原因是他看中的女人人家嫌他丑，看中他的女人他又看不中人家。有一天，他和桃子在玉米地里锄草，那天天热，桃子脱了外衣上身只穿一件汗衫，海子见了忽然就起了邪念，上来就把桃子扑倒了。在撕扯桃子衣服的时候，海子还恶狠狠地重复着一句话：“叫你嫁表哥，叫你嫁表哥……”

事情发生后，桃子做了三件事：当天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来到圣女河的潭边，脱光了身子，跳进潭里，不停地洗了一夜的身子，不停地留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她走进乡派出所，把哥哥海子给告了……当警车把海子带走时，舅舅和舅母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让他们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的事……最后一件事是,桃子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在三天之内,把自己嫁给了很远很远的山那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为了忘记这段耻辱，她发誓：从此不走进叶家坳，不登娘家门。半年后，海子被判了七年徒刑……

听了桃子的遭遇，我的心都要碎了。其实，我何尝不爱桃子呢？可我却没有桃子有勇气啊，如果我能主动一些，桃子会遭此横祸吗？我真是后悔死了……“婚后，你过得好吗？”我问桃子。“不好，那老鬼知道我是被糟蹋过的，刚结婚那一年，他几乎是夜夜都折腾我，那种折腾法简直是不怀好意，折腾了几年他折腾不动了，但也不肯放过我，夜里经常叫我脱光身子，用牙咬我的上身下身，那狰狞的摸样跟当年海子差不多，一边咬一边说，叫你让你哥糟蹋，叫你让你哥糟蹋……我受不了他的折磨，就反抗，他就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我提出离婚，他不同意，还把我打得更厉害了……去年，我终于解脱了，他在镇上喝醉了酒，回来的路上一脚踩空，掉进山下摔死了。现在，我和孩子还有婆婆一起过，日子倒也安宁了不少……”

桃子没讲完，我已经泪流满面。桃子发现我哭了，就偎紧我，用手替我擦泪。我轻声问桃子：“桃子，你现在还喜欢我吗？”桃子不停地点头，又不停地摇头：“喜欢，喜欢，可我已经没有资格喜欢你了，因为我的身子太脏，连圣女河的水都不能洗净它了……”我捧起桃子的脸，桃子的脸白净得就像天上的那轮明月。我动情地说：“桃子，你在我心里，比圣女河水还要圣洁！”“真的吗？”桃子这时忽如20年前一样天真。我说：“真的，表哥不骗你！”桃子突然哭了，猛然扑进我的怀里。

第二天，桃子把我送到火车站。分手时，我从背包里取出来一条红纱巾，替桃子系上。这是我不久前去****采访时特意给桃子买的。桃子低下头，欢喜地看着抚摩着，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要上车的时候，桃子猛然抱紧我，仰起那张美丽的脸，再次重复起10年前的话：“表哥，我去城里找你，你不会嫌我土吗？”我大声说：“不会的桃子，我等你！”

火车开走了，我发现，系着红纱巾的桃子站在月台上，久久没有离去……

                     

                            四

回到省城，桃子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桃子说，我想她可以给她打电话，她想我也会给我打电话，可我始终没有接到桃子的电话，我想给她打，可桃子婆家的那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是在村长家，在人家里接电话，桃子又能对我说什么呢？所以就没有给她打。就这样，我一边天南海北地去采访，一边就等待着桃子能来城里找我，可是，时间又一年一年过去，桃子还是始终没有来。忙忙碌碌，一晃又是10年，10年间，我做了记者部主任，并成了家，有了孩子。年轻时候的事，就随着忙碌和时光的流逝，变成了一幅褪了色的图画，被搁在了记忆的箱底。

前不久，我突然接到了杏子打来的电话，杏子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告诉我，桃子患肝癌了，这几天怕是不行了，要我快回叶家坳见她最后一面。还说，桃子不让她给我打电话，怕她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会吓着表哥，是她偷着打的。放下电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可怜的桃子啊，你终于回到了叶家坳，你这是要叶落归根吗？

我立刻起程。到了叶家坳已经是掌灯时分。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又见到了桃子，仅仅10年没见，生活和病魔的确把桃子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我俯下身子，轻唤着桃子。桃子慢慢睁开眼睛，那一双已经黯然的大眼睛含着泪惊喜地看着我，微弱地但却是深情地叫了我一声表哥，那泪水便顺着瘦削的脸颊滚落下来，我的泪也随着她的泪滚落了。

舅舅、舅母和杏子，见我来了，打过招呼都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桃子两人。我问桃子：“你说过你会去城里找我的，可我等了一个10年又一个10年，就是没见你去，这到底是为什么？”桃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吗表哥，我真的好想好想做你的老婆……可是，当初，我是怕你……嫌我土……后来……我是怕你……嫌我脏，好几次我真的想去找你，可是一想到……这些，我就…….”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到桃子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桃子用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表哥，不哭，唱首歌给我听好吗？在圣女河边……10年前那个晚上，你唱的那首歌……是唱给我的吗？真好听……现在，你就再唱一回吧…….”

我忍住眼泪，把桃子抱在怀里，轻声唱起来：“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第二天的晚上，桃子死了。临死前，她摸索着从枕下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块我10年前送给她的红纱巾，脸上现出一丝满足的笑，然后合上眼睛，把它蒙在了自己的脸上……

月亮出来了，在圣女河下游的潭边，我肝肠寸断地唱起了那首《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歌未唱完，我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