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见着他时,她年方笄岁。与丫鬟迎儿徜徉于古道之中。道旁的梨花开得正好,雪白而细碎的花瓣,被风轻轻一拂,便自花枝飘落,终归尘土。
她望着满目飞花,眼中盛满迷离,伸手去接,花瓣却自指缝穿梭而过,一丝留恋也无。她怅然,一丝莫名的痛楚忽的欺压上整个胸腔,愁绪满怀,却无处诉说。
正自出神时,忽闻身后马蹄声。她诧然回头,却,恰恰撞着他的眼。
似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令得她无处可逃。而那刻,她心知,她已沦陷其中。
他望向她,眼中亦有惊艳。却是转瞬即逝。旋即,唇边拂起一抹淡笑:“姑娘,请问落霞镇往何处去?”
他的声音正好听。她心里傻傻想着。看着他少年俊秀的脸,视线更是挪不开。他眼中划过一丝探究,将问话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慌忙反应过来,为他指明方向。
他又笑,语气却客气而疏离:“多谢姑娘!还请借问姑娘芳名,日后以酬指路之恩!”
她望着他。他语气中的故作疏远,她也听出,骄傲令得她也淡淡一笑,神色是一贯的清冷:“我叫苏落梨,飘落之梨花,公子可要记好了。”
“落梨?”他沉吟一下,忽的伸手接过一片花瓣,叹道,“好美的梨花!”
她怔住。他却不及她反应,便对她一抱拳,速速说道:“告辞!希望与姑娘能再有相见之日!”言罢,手中短鞭一挥,骏马奔驰,没有半分留恋。
梨花飘落。在她与他之间,阻隔了一层花幕。很薄,却似千山万水,阻断她的视线。
他就这般走了。如他来时一般迅疾而没有征兆。却在她的心里,留下莫名的伤。
亦是殇。
再次见着他,已是三年后。
此时的他,已名动江南。长于绍兴书香世家,文才相貌俱是无人能及,慕名一见之人,数不胜数。
却没有他。
不得他欣赏,纵是好花一支,盛开又有何意义?她终于断却心中想念,遵循父命,嫁入叶家。
叶家,是钱塘书香门第。叶家三公子叶天寒,也是如她一般,文才相貌均是出众。这场盛大的婚宴,被时人议为珠联璧合,纵是经年之后,仍是被人提起。
然,婚宴之中,仍是不见他。昔年她将姓名告知于他,便是期盼,终有一天,他会亲临苏家,实现自己心愿。
却是落空。
既是如此,便不再想念罢。她收起那一丝希冀,从此尽心服侍她的夫君,贤淑之名又扬遍钱塘。
叶天寒亦是对她极好。知她喜爱梨花,府院内外尽种梨树。只是,梨花飘落时节,她又会想起初见那日。想起他的眼他的笑他的声音,想起他拈起落梨,感叹“好美的梨花”。
原来,他早已在她心中种下一个蛊。今生今世,都再无法解除。惟有沉沦在对他的思念里,从此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迅速消瘦,请遍名医均无所获。再无他计,适闻城郊一处古刹,祈福甚灵。叶天寒大喜过望,那日早起,便欲携她一同前往。
她却不许他陪伴。此病起已是对他不起,又怎可劳他费心?劝说几次,他终于作罢,只命迎儿随她同去。
那处果然风景秀丽。古刹之中,香火亦是鼎盛。祈福完毕,她行出古刹,不知不觉,走至一片竹林之侧。正待歇息,却闻自中传出一阵琴音。琴音初时婉转,至后却越见清越高亢,然豪气中又蕴着几许柔情,几许惆怅。
她听得痴住。先不论抚琴之人高超技艺,单是这曲子,便足以令人****。循着琴音,她一步一步向竹林中行去,行得极轻,生怕扰乱抚琴之人的雅兴。
如此行得半晌,离琴音越来越近。抬头,便看见那人。只是,在自己与他之间,阻隔着一条甚宽的溪流。
无法跨越。
便如自己那日与他离别时,彼此身形被花幕阻隔。而今日遇着他,两人之间,却又有着这许多隔挡。
她怔怔看着他,无数心事一齐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的神志湮没。她想流泪,却又没有泪水流出。望着他,她巧笑嫣然,轻轻道了声:“是你么?”
琴音嘎然而止。他抬起头,也是隔着溪流,遥遥望来。忽的,他唇边掠起一抹无限复杂的笑:“落梨,是你么?”
她的泪水,忽然就落下。原来,他一直都是记着自己。他俊秀的相貌,依然没有半分改变。自己,却早已变了模样。
可纵管如此,他,还是记得自己。
却为何,在这些流逝的光阴之中,他,始终不曾前来见上自己一面?
却在自己已身为人妇时,命运,安排他们相遇。
看见她流泪,他似是十分着急。不顾潺潺的溪水,竟跨溪而来。走至她面前,举手欲拭她脸上泪水,却又将手放下,望着她,柔声道:“落梨,不要流泪。”
她的心一颤。原来,他对自己,亦不是无情。却有何理由,令得他不愿流露?蓄着两泡泪,抬起眼来,盯着他的眼,似期盼一般说:“我已成亲。”
“我知道。”他的声音,仍是波澜不惊。却似含着轻轻叹息。她更是不解,期盼他将心中苦衷道出,令她能稍作舒怀,也不枉她这些年来对他的痴痴深情。他却将眼挪开,望向溪流,顾左右而言他:“落梨,你是否是循着琴音而来?”
她的心锐痛。眼前这少年,为何又会离她如此遥远?便似三年前,分明对她有情,却是故作疏离。期盼落空,她神情亦复清冷,语音淡淡:“没错。初听此曲,似太过婉约。然细听之后,则觉其中豪气连绵不绝,壮阔之中,又有些许悲怆。此曲将两种对立感情完美糅合,是以我一听便沉迷其中。”
他微微一笑,声音依然淡淡:“如此盛誉,倒叫我愧不敢当!如若你再想听,我便抚给你听,如何?”
言罢,他转身欲朝溪水对面行去。她望着他,他的鞋袜均湿,只是因见自己流泪,便不顾水寒涉溪而来,却在三言两语之后,如此决绝便离去。一阵莫名的伤感漫上她的心上,她依然望着他,忽然,眼泪便落了下来。
没有丝毫犹疑,她疾步向前,拉住他的手。他怔住,立在原地,如雕塑一般。她伏在他的后背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裳。有点热,又有点凉。
他反应过来,微侧头,看着身后女子。轻叹一声,迟疑道:“落梨……”
她将他搂得更紧。边哽咽,边断续念道:“你……你是南宫城是不是?我一直疑惑,为何……为何你会如此压制自己深情,为何你会抚出如此曲子,只因,只因你是南宫城,是也不是?”
他再次怔住,背脊挺得笔直。半晌,方将视线下依,果见她手里,握着他腰侧玉佩。玉质细腻,上刻碧绿一个“城”字。
分明便是今上御赐与靖边将军南宫城之玉佩!
出身将门,武艺超群,又精通兵法,智谋无双,是以方弱冠之龄,他便封靖边将军。时逢朝廷边境外族侵扰,遂命他前去征讨。一去,便是三年。
正是她苦苦等待他的三年。
亦是他不愿倾吐情意的原因。
毕竟,战场,一去便可能是永别。
而今,她果然什么都明白了啊。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却是将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继续向前走,不曾回头。
他的声音,依然淡淡:“落梨,我作此曲时并未填词,你工诗词,便为它作首词如何?”
她含泪,眼前他的身影一片模糊。而今,她终于知晓缘由,心中却更加无奈。彼时是君未成名我未嫁,此时却有着许多牵绊,纵使情深,又当何如?
自己与他,由此曲相逢,再由此曲相忘罢。
她点头。他开始抚琴。初时,曲虽恢弘,却含几许愁郁,几许无奈。和着琴音,她喃喃念出:
“出鞘剑,杀气荡,风起五月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一身是胆好儿郎……”
旋即,曲中愁郁更深,她微蹙秀眉,词中之意亦转缱绻:
“儿女情,前世帐,你的笑怎么忘;
美人泪,断人肠,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余下曲子,却终不知该如何填词。只觉此曲愈听,便愈有悲意在心中郁结。她轻叹一声,说:“此曲之词难填得很,实要斟酌良久方能填出。以我之力,在此短短时间填出,却是不能。”
他停住抚琴,并不担忧:“既是如此,那便请落梨帮我好好想想好么?落梨能听出我曲中之意,填词必应不难。那我便静候佳音——”
说至此处,突然顿住。见着他神情,她也黯淡容颜。纵使两人能相遇,彼此又该是何种身份?南宫世家乃京城望门,与叶家及苏家素无来往,且自己此时,又已是叶家之妇。
两人怔怔望着,再说不出一句话。如此之境,当知造化弄人。终于,她将视线挪开,淡淡道:“今日我出门祈福,夫君已是担忧不已,只有早些回去,方会令他安心。与你,便告辞吧。”
言罢,便转身离去。隔着溪水,他望着她背影没入竹林。右手虚空一抓,却没有只言片语。
从此,真的便与他不再相见么?她的心,似被千丝万缕缠绕。然,有再多牵扯,也终究,挥慧剑,斩情丝,相忘江湖之中。
自祈福后,她身体迅速康健。叶天寒还未及欣喜,另一场横祸便接踵而来。
此次,病的却是叶天寒。莫名怪疾,叶家访遍天下名医,却是毫无绩用;她亦担忧,对他尽心服侍,衣不解带,端茶送水,煎药祈福。
终是无用。
如此不过数月,叶天寒仍是回天乏术。过门才半年,她便披起麻戴起孝。
一场大好姻缘,落得如此光景。不但时人叹息,叶家人亦是对她怜惜。年方韶岁,便已寡居,舅姑不忍,劝她归家再嫁。她慑于严谨家教,兼之又对叶天寒心怀愧疚,终不答允。
如此又过数月。已是深秋时节,那日落叶萧萧,她正于庭中捡拾红叶,一抬头,便看见层层树叶之中,他满含疼惜的眼。
望着自己,毫不避让。
他的身后,正是叶家高堂。
果然,他还是来了啊。她望向他,忽觉眼中有风灌进,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
他慌忙向前,紧紧搂住她:“落梨,与我成亲罢。皇上已下旨赐婚,叶老爷叶夫人也已同意,还有你爹,我们已无任何阻隔,所以,嫁给我如何?”
他的拥抱,竟令她莫名安宁;他的话语,亦是重若千金。只是那刻,她无力得很,已无法承受他的请求。夫死再嫁,任何流言蜚语,都可将她淹没。
她挣脱他怀抱,转过身去,声音冰冷:“莫再说了,今生我只嫁叶天寒一人,他若死,我便守节!”
如此决绝,再不听他的任何请求,便决然离去。
从此,她深居简出,除了迎儿,不见他人。他却锲而不舍,作无数诗词,满含眷恋,求迎儿附与她;又每日每日在她房前抚琴,琴音寂寥,闻之断肠。
这许多心意,纵使心如铁石,又怎忍拒绝?兼之又有双方高堂常常劝说,她终于抗拒不起。
几经斟酌,已选好吉日。
此时却又风云涌起。藩王叛乱,纵使他婚期已近,却也只得披挂上阵。离别前夜,他抚着琴,一遍一遍,奏着那日相遇时之曲。其中的愁郁,一次一次刮过她的心,生疼无比。
她泪流不已。他为她轻轻拭去,笑:“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你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我希望我回来之时,能够见着这曲子的词,并且,还想知这曲子,该起一个什么好的名字,方会妥帖。”
她使劲点头,心中却是不安。望着他的眼,亦有担忧。却不敢说出扰乱他的心,只有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叹息。
他离去,她守着他的消息。听得捷报迭迭,她也放下心来,专心为那曲填词。可是,在听着那曲之时,她心中的忐忑,却愈加浓重,对他的担忧与思念,也是一分比一分浓。
似乎,有什么变故,正在静静发生。
战争终于结束,果然又是朝廷大捷。
只是,他,却再不能回来。
因救麾下一士卒,他被敌军毒箭所射。一缕忠魂,从此飘零异乡。
听着噩耗,她却一脸平静。只是,心中所有情绪,全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神志吞噬。
恍惚中,她只能闻见那琴音,奏的,正是那支曲子。无限近的贴近她的灵魂。
那支曲子的词,终于,还是被她想出。却是在此种情况下。她执起紫毫,润墨,在纸上填好歌词。
而词名,笔起墨落处,三个秀挺的字——
诀别诗。
曲风如此,豪情中带着不舍,带着愁郁,带着怅然,本就是将士与至爱之人诀别时所有。可为何,非待到真正分别时,方能懂得?
她心中一痛。低头,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一滴一滴落在纸上,将纸上之字,浸润开来,终不能辨。
(这是我另一个笔名写的文,我本来的笔名是叫郁容秋,还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