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握着自己的左手，不敢向任何人摊开。在暗地里，躲避着一些东西。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定局。

　　一

　　公司例行的五一节的酒会，除了写字楼里的同仁们，更有许多商业精英到场。

　　站在角落里，我看到我所有的同性们都穿了性感的晚礼服，个个烈焰红唇，一片花红柳绿。而我，已经穿得很“体面”的一套礼服了。白色丝质上衣，领口开得相当平直。黑色长裤，配有平底皮鞋，依然是不够体面。想想，我忍不住笑。

　　一转头，我就看到了他。一个穿灰色西服的年轻男人，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他在看着我。“杨翼。”他递过手来。

　　啊，杨翼。我忙伸过手去。不喜欢和男人握手，只是这个名字，我听过，很而且折服。在我们服装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名流”服饰集团，杨翼是一流的设计师。据说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但在行内已经名声显赫。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衣着那么随意。符合我的喜好。

　　“素素。”我说，“听过你的名字。”

　　“素素，不会，怎么可以这么年轻？”他的意外溢于言表，手指一时没有松开：“真的是你，设计了那一系列女人味道实足的怀古裙装？足以退回到女人的衣装盛世去。”

　　我笑了笑，把手抽了回来。不知道这样的话是恭维还是惺惺相惜。

　　我是后者，愿意相信对方也有这份不善言辞、流于内心的本真。他应该是吧。那样的目光，不像藏了另一颗心在里面。

　　二

　　习惯把自己放在角落里并非我性格的初衷，曾经，我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那时还不到20岁，在一所大学里读服装设计。

　　在自己搞的一次活动中认识了司马。他很拿我们这些学生当真，我为他设计了两套款式，虽然最终没能大批量生产，可是他第二次见我时，就穿了其中的一款，布料比我设想的更胜一筹。他朝我笑的时候，把我所要表达的落寞的贵族气质表达得淋漓尽致。

　　那时我是一个没有任何阴暗经历的女孩子，一点都没有。我对生活的分辩力几乎为零。一下子爱上司马，他给了我机会。他来找我，带我看电影，开车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他在一个晚上终于拿走了我的一切，然后告诉我，他有家。

　　司马你到底爱不爱我？我看着他，咬牙切齿。想想真是年少，到了这样的时刻，竟然问他这样的话。现在打死我都不会。他笑，爱有很多种，我说了你会信吗？

　　我一把拿起桌上的杯子，朝着他的脸上砸过去。那是盛满了开水的玻璃杯，他没有任何防备，他根本想不到我会那样做，措手不及。

　　我终究被学校劝退。在手术后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同学租下的潮湿房子里，用一片碎玻璃把自己左手的手掌划得伤痕遍布。我恨我自己的左手，它曾在一个整晚上被司马牢牢握在手心，被他吻过，被他放在心口的位置。它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那是我为成长付出的第一次代价，然而，一次实在已足够。

　　三

　　4年后我回到这个城市，找了这份工作。4年中我的心性几乎完全改变，我永远握着自己的左手，不敢向任何人摊开。那是一张极其丑陋的伤疤地图，当时我用的力气非常大。我成了一个悄悄躲避生活的人。在暗地里，躲避着一些东西。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定局。

　　你似乎不太喜欢热闹，杨翼说，穿成寂寞的样子躲在这里。你不也一样？我反问。他用手挠挠头发，被说中了心事的羞涩。孩子一般的动作和表情，和他的年龄不符，这让他的身上有份格外的纯真。可他是服装设计的天才，不知道是不是这份纯真成就了他。

　　我们偷偷地走吧，站在这里，还不如去街上散步。这个时候外面是很美的，而且肯定不会有人察觉。他环顾四周，面容有点兴奋，我想到外面吃凉皮。我在心里暗叹他真的这样纯真！

　　我说，“名流”资深设计师失踪，你说会不会被人察觉？10分钟后大厅里必定所有人喊你的名字。我不想担当诱惑你失踪的嫌疑。杨翼哈哈地笑了，素素，如果我早一些见到你，我会选择去你们公司，我肯定会。

　　四

　　那晚以后，开始频频地接到杨翼的电话。先是电话，后又找到公司来。一层楼一层楼上来，一间屋一间屋的找，不厌其烦。

　　我想找个时间向杨翼解释，我要想好理由足够充分的说辞。他是个认真的人，不能过于欺骗与蒙蔽。况且，我不忍心。我不厌烦这个男人，他有那样纯真的一颗心。因为纯真而温暖。我可以拒绝温暖，但不可以诋毁。他甚至专门为我设计了衣服，找了裁缝去做，做好了送给我。他知道我适合穿什么，知道我喜欢用什么来覆盖自己的心。

　　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和别人的心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来应对感情，只有伤。

　　我说杨翼，现在我还不想结婚，不想恋爱，可能很晚。没有关系，我会等。杨翼笑，我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你，我是一个跟随直觉走的人，我相信我们都有时间，也有机会。

　　那么，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频繁地接触呢？比如电话和约会？他答应了，说只是素素，你可否在不接受我的时候，不要爱上别的人？说了这句话，他的眼神很是不安。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我不会爱上别的人，我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这一点他不可能知道。那就好。杨翼长嘘出一口气。

　　街灯次第亮了。往回走的时候，忽然一个瞬间，觉得这种感觉竟然温馨。一瞬即逝，留不下痕迹。

　　五

　　日子就这般如水流过。杨翼是个很守信用的人，隔段时间打个电话过来，都是温暖的问候，唯一依据不适合的话就是，素素，你没有爱上别的人，对不对？我说对。外人再猜不出究竟，议论逐渐在洗手间消失。好在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那么多。

　　这个春季的订单特别繁多，生意好的出奇。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时，快递公司送来了信函。几分钟后，手边的内线电话就响了起来。

　　老总找我过去，素素，一批女装，设计看样子非你不可，你擅长改良古典的东西。我不作答，听他说下去。就听到一个让我心头一震的服装公司的名字。那是司马的公司。

　　老总笑，这可是大投资，款式啊，各个方面的尺寸一定要细致，一点纰漏都不行。你要比平时加了千万倍的小心。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加了千万的小心。司马，我相信一切命定，我相信上天把握着公平。

　　用了整整一星期，有三夜连续没有合眼。从未那样的辛苦过。我要设置一个完美无缺的纰漏。看不出来，感觉不出来，却是一件衣服致命的缺陷。

　　司马却要为此付出连他自己都无法估计的代价。司马，你将很快变成一匹死马。想着，忍不住都要笑出声来。当最后的设计图样从打印机里出来，我兴奋地把铅笔折成了两节，扔进了废纸篓。

　　六

　　三个月后，司马开始和公司打了一场漫长的官司，做为设计人，我难逃其咎。我终于在6年后再次见到了他。他亦看到了我，那张肤色隐约带伤的脸，瞬间变得狰狞。是你，素素，是你陷害我？

　　证据？我问。6年，这个男人并未变老，而我，却已不再是当初以那样方式和他斗争的女孩子了。

　　一定是你。他的牙齿咬得咯吧咯吧响，一如我当初。

　　你认可的，别忘了，你可是认可了才在合同上签字的。我不愠不火。心里，压抑着一种冰冷的快感。他一直那样面面俱到，把自己照看得那么好。这次，他输定了。我紧紧握着自己的左手，我终于为自己报了仇。报仇不一定要流血，我已经长大。

　　我会找到证据，你别忘了，没有完美无缺的漏洞，一切会水落石出。他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我站在他身后冷笑。找到又如何，顶多是一次工作上的失误。他的失败，却已经成了定局。

　　我已决定，在这件事情过去后辞职，不用再向更多的人交代究竟，只消等待事情结局。

　　七

　　一个星期风平浪静，没有电话，没有询问，公司也再未接到法院的传票。不应该那么安静，是司马知道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甘愿放弃？我有隐约的不安。

　　却没有想到，一个星期后，拿着图纸来找我的却是杨翼。他站在我面前，用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为什么。素素？我不回答。做这么一个圈套，我用了一个星期。而他查找亦是。我们真是棋逢对手。

　　你这样辛苦地制造这个完美的缺陷，到底为了什么？素素，你不肯让我爱你，又是为了什么？

　　司马给了你多少钱？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能再逃避。他手上，设计图样的肩胛处，用红笔圈的圆，是一个事实。而这样的时候，他竟然还会想到爱情。这个男人。杨翼，还是一个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一如当初的我。

　　素素，我只想找一个真相。我不相信这是个失误。这个失误太完美，一定有很多的心血在里面。你是故意的，你是精心的。素素，到底为什么？杨翼一把抓住我的肩摇晃着我。他的眼中，忽然有泪落下。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泪，没有挣扎。这是一个肯为我流泪的男人。我不再抗拒，举起左手，把掌心缓缓摊开在他眼前。我说，因为我是一个有伤的人。我的伤，不仅是在手上。

　　那一刹，杨翼什么都明白了。他冲动地将我一把拥进怀里。我终于再没有拒绝，亦无力拒绝，积聚了整整6年的哀伤，随同眼泪，如潮水般汹涌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