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林中的梦幻
一
关于林姐儿的故事,是从我家厨房的石壁上亮出个面盆大小的方洞开始的。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没有将壁上的洞堵上。母亲说,墙洞那边是林记酱园。
那时我才五六岁。我喜欢搬来一个方矮凳放在石壁下,站在上面往外张望:墙外面是一片茂密的芭蕉林,壮实的芭蕉树干有水桶粗,几乎伸手可触;静谧的酱园里,常常鸟鸣声声,让我作迷。母亲说,只有林婆婆和她的孙女林姐姐住在里面看守园子。我猜想:酱园里一定很好玩。
一天夜里,我刚睡下,听见一老妪在石洞处喊:“涂四娘,涂四娘!” 因为我睡的床紧挨厨房壁,听得清母亲和老妪的对话。母亲说:“ 林婆婆,你想得好周到哦 。”林婆婆说:“ 都说狗肉炖黄豆大补,还能治痨病,我才买了一腿炖给林姐儿吃,看她那病会好些不?也让小三喝点汤,夜里就不尿床了。 ” “林姐儿还小,能医好的,你不要太担忧。林婆婆,那就多谢你喽。”不一会,母亲双手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走进卧房,连连对我说:“幺儿!快起來喝点狗肉汤,趁热吃味道更好。”我早已闻到一股奇香扑鼻的气息从罐里飘出,馋得直流口水,便一骨碌爬起來;那是我童年时代难以忘怀的一次饕餮。
从此,我对林记酱园更增添了一种神秘感。
林记酱园虽紧挨我家隔壁——出我家院子往右,就是十八梯,走到十八梯的半腰,就到了酱园的大门——但坚固的黒漆大门常常紧闭着,需爬上颓圮的土墙缺口,才看得见酱园内的全貌。酱园南端,紧靠我家厨房的地方,是一片低洼地,生长着大片芭蕉林,林中有条青石板小路,弯曲着一直通向守园人林婆婆住的三间青瓦房,看去十分幽静、闲适。酱园中部和北端的坡地上,用青石砌成七八层台阶,台地上排列着深酱色的大酱缸,缸上盖着用竹子和蓼叶编成的大斗笠,只有在大晴天,才被酱园厂的员工揭开来,让储藏在缸里的酱油、醋、豆瓣晒晒太阳。靠酱园北端的坡顶,是青砖垒砌的高墙,高墙下还有几间土墙青瓦大房,那是做豆瓣、酱油、醋的生产房;只有到一定的季节,才会有十来个员工进园忙活一阵子,平常总空闲着。所以,只有酱园铺子的人来酱园担货时,街巷里的娃娃们才有可能趁机溜进园子里去玩,但又怕被员工们轰出来,只好站在酱园门口往园内窥视。后来,我们实在憋不住好奇的冲动,干脆趁员工不在酱园时,从墙缺口逾墙而入,进到酱园里去玩。酱园里真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们要么穿行于大酱缸间捉迷藏 ;要么如一群野猴般钻进芭蕉丛林中恣意攀爬;有时又嘻嘻哈哈满园子采花弄草、追逐蝴蝶、笑闹声此起彼落,尤如快活在天堂。
二
一天,我们正在芭蕉林里胡闹,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瘦弱的女子,轻飘飘地从青石板路上朝我们走来。她上身穿件天青色中式衣裳,下面穿一条黒丝裙,瘦弱得像一具风筝,感觉不到衣服下面还有一个肉身的存在,让我们大吃一惊。尽管她瘦成这副样子,且脸颊苍白如纸,但一双眼眸却青幽幽如两潭秋水,黒白分明,十分好看。我想,她该是林姐姐吧。
满以为她是来斥骂我们的,都盯着她看,一时不敢吱声。
林姐姐走到我们身旁,静静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脸上没有一丝嗔怪我们的表情,只是用一根纤细的食指架在嘴唇上“嘘”了声,语气软软地说:尕娃们,小声点哈?我祖母在睡午觉……。就连连小声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双肩,随着咳嗽一下下耸动,忙掏出一块白色绢巾捂住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看样子,说这两句话已耗费了她不少的元气。我看见她慢慢地将绢巾展开來时,洁白的绢巾上,有几斑闪亮的殷红,像是刚才咯出的血。林姐姐也看了绢巾一眼,一丝不经意的凄苦的笑意,掠过那张雪白的脸厐,两个笑涡一展即逝,便握紧绢巾,转身朝芭蕉林半掩的瓦屋飘然走去。
看着她孑然一身的背影在芭蕉林中慢慢消逝,我们居然没谁吭一声。从此,我们进酱园玩耍时,皆不约而同地规矩了许多,不再肆无忌惮地尖叫了。我暗中希望:林姐姐能再次从石板路上轻轻地朝我们走来。但是,通向三间瓦房的石板路上,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卷动蕉叶时,在青苔斑驳的石板路上摇曳的阴影。
三
睡意朦胧中,一群鸟儿在院里的槐树上叫得好欢:好像一会在唱歌,一会在吵嘴。我觉得真有意思,便赖在床上听鸟声,想等母亲走来喊我几声“幺儿”时才起床。
母亲又在厨房里隔着石壁同林婆婆对话。
母亲说:“不会吧林婆婆,世上哪有芭蕉精?我听我男人讲过,那是《聊斋》上编的故事,你信?再说,林姐儿还那么小,咋会懂那种事------?”
“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林姐儿偏说,一到下半夜,那个男的就会进屋来挨着她睡,要鸡叫头遍,才突然离去。那不是芭蕉精是啥?唉,这样下去咋得了啊!”
“林婆婆,你该半夜里起来看个究嘛。我就不信世上真有精怪。”
“我不敢起来啊!我只是在紧隔壁竖起耳朵听,也没听见过开门声或什么响动,心里也犯疑。但是,我每天早晨都进林姐儿屋里去------涂四娘,你可要守口如瓶哟!” 林婆婆压低嗓声又说:“每天,林姐儿的床毯都濡湿一片,真像有那事呢。”
“唉!倒不如干脆给林姐儿说个人户,说不定就好了。”
“谁说不是。她老子说:哪个老板愿聚个病歪歪的姑娘?还说,很快就要公私合营了,过几年看情况再说。”
“林婆婆,你也不要太焦虑,要不,再换个太医看看。”
“唉……”
我那时还小,虽懂不全母亲同林婆婆的对话,但关于芭蕉变成人的事,我是听懂了的,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四
一天,我又同几个娃娃在酱园里玩。阳光灿烂,吹着小风,满园飘逸着花草的气息,芭蕉叶摇曳着浓荫,几只大花蝴蝶在宽大的蕉叶间蹁蹁飞舞,我早已将“芭蕉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便狂热地追扑起蝴蝶来。正玩得高兴,听见有人在园外叫门,知道是酱园铺的人又来酱园担货,怕被人轰出园子,便藏身于芭蕉丛林中,不敢出声。
忽听一阵细微的金属碰击的叮叮声,由青石板路那边传来。我循声望去,看见林姐姐手中摇动着一串钥匙,愉快地从青石板路上轻盈地走来,也许没有发现我们,径直向酱园门口走去为担货人开门。林姐姐虽仍然穿着天青色的衣裳和黒丝长裙,但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似的:乌黒的发间别着一朵活鲜鲜的小黄菊,苍白的脸厐一反上次见到苍白,泛起满面桃红,一种淡淡的笑意,从黒溜溜水灵灵的眼睛里溢到脸上,两个笑涡时隐时现,样子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引起我的好奇心,遂依着芭蕉树干,注视着她去开门的情景。
门开了,一连走进五六个担油篓子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篮色无袖短衫,露出被阳光晒得黑里透红的膀子油浸浸的_____颜色像我家用的熟铜酒壶____进门后,担着空油篓子径直朝台地的大酱缸群走去。
走在最后的一个男人长得很特别: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红光焕发的宽脸厐上,络腮胡茬漆黒润亮,一进门就咧开大嘴朝林姐姐一笑,露出两排瓷白的牙齿,情态十分亲和,所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林姐姐背对着芭蕉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感觉到络腮胡同林姐姐说了句什么话,林姐姐站在门旁没答话,一直微低着头,等络腮胡挑着空油篓一晃一晃地走向台地后,林姐姐才轻轻虚掩上门,慢慢地走回来。当她走进芭蕉林时,我发现林姐姐一直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瞧着手中的一个红色香包;香包有核桃大小,瞧着瞧着,还将香包凑近鼻尖去闻,黒溜溜的眼睛里,又溢出一种神秘的笑意,并加快足步走回瓦屋去了。
看见香包,我才意识到:快临近端午了。每逢端午前,母亲都要用彩绸做成各种形态的香包,要么心形、要么粽子、或猴儿什么的,里面裹着香料,外面用彩色丝线缝好,十分精致,让我戴上说能避邪。我想:林姐姐手中的红色香包,可能是络腮胡给她的吧。
此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一旦想到关于“芭蕉精”的故事,就联想到那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没法将这个感觉明白地告诉母亲。虽然也常偷进酱园去玩,却再也没看见过林姐姐,也没有听见林婆婆和母亲谈到林姐姐的事。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感觉缺少件什么事,想也想不透,说也说不清。
五
夏去秋来。
一天上午,林婆婆哭声哭气地在洞口喊:“涂四娘!涂四娘!遭了,林姐儿快不行了!快叫几个人来帮我忙嘛……”
母亲一听,连忙答应:“要得!要得!”又自言自语地说:“唉!乖乖的一个姑娘,可惜了!”便到院子里去喊邻居们帮忙。
等我们赶到园里林婆婆家时,林婆婆正半蹲在床边,抱着趴在床边的林姐姐已泣不成声:“林姐儿……林姐儿……你咋这样就走了啊?呜,呜……”
那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林姐姐斜倚在林婆婆怀里,还瞪着两只黒溜溜的眼睛凝望着空中____仿佛空中有她苦苦寻找的什么事物,而未被证实;或还有什么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就兀自断了气_____脸如土色,由鼻孔和嘴里涌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糊状,像一缕撕破的红绸子,由脸上一直垂到胸前;地上的一个瓷盆里,盛的大半盆水已呈鲜红色,像杀鸡鸭后半凝的血旺,使小屋里弥漫着浓烈的腥浊味。
因为屋小,除了母亲和街坊上来帮忙的几个大人外,娃娃们只能站在门口瞧。屋内一时混乱,干练的母亲赶忙从林婆婆怀里接过林姐姐,一边指点着人们卸下门板,用两条长凳撑搭起來;一边叫人端来一盆热水,替林姐姐用毛巾擦洗净脸上的凝血,才把林姐姐移放在门板上安置好。这时,唏嘘涰泣的林婆婆浑身颤栗着,一边撕扯着纸钱丢火堆里焚烧,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儿子:“你当啥老子嘛!女儿病了好久,你回来看过几回么?可怜的林姐儿呀!你死得太早呐!”
母亲点燃了门板下面的过桥灯后,买鞭炮的人已赶到,连忙吩咐人将鞭炮拴在一根竹竿上,举着炸响的鞭炮围着三间瓦房爆了一圈,一时间,芭蕉林里硝烟弥漫,纸钱灰烬袅袅上升,哭声更为凄惨。
丧事草草完毕。事情过去十余天吧,林姐姐死时的样子老留在我脑海中,尤其在晚上,一旦想起林姐姐脸呈土色,鼻、耳、嘴都流出鲜血的惨状,我便吓得久久不能入睡。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芭蕉精?为什么芭蕉精会变成人形,半夜里去同林姐姐睡觉?
后来,我发觉街巷中的大人们偶尔聚在一起时,仍然神秘兮兮地议论“芭蕉精”这件事,遂愈发不可理喻。直到一天上午,母亲领着我上街买菜,刚出院门,一个大妈压低声音对母亲说:“今天一早,就有好些人提着弯刀进酱园去了……”
过了好一会,母亲好像才悟出点名堂,说:“他们一定是去酱园里砍芭蕉树的。”一时间,巷街里都轰动了,一群大人起身就往酱园跑。我夹在人群中,也跟着去看热闹。
当我们涌进酱园的大门,不禁被所见到的景象怔住了:那么大的一片芭蕉林,全部被伐倒了,像刚发生了一次杀戮似的惨烈,粗壮的芭蕉树干和肥大的蕉叶横呈地上,铺绿了一地。林婆婆住的三间青瓦房,已人去宅空,明显地凸现在一堆横七竖八的芭蕉树之间,显得格外孤零。砍完芭蕉树的男人们,有的叉着腰抽着烟,信誓旦旦地望着凌乱一地的芭蕉树,仿佛干完了一桩大事;有的坐在树干上擦汗,作沉思状。只见络腮胡满面悲戚地对着三间瓦屋,一腿半蹲,一腿跪地,拄着一把带柄的湿漉漉的弯刀,像在举行肃穆的祭奠。我感到一种冷森森的气流向我压来,双腿微微哆嗦,便紧紧地靠着母亲。不一会,我们都感到此地不宜久留,遂先后默默地离开了酱园。
不久后,林记酱园归入地方国营,我们很少再去酱园里玩了。 随着岁月流逝,关于”芭蕉精”的事也渐被人们遗忘。不知怎么回事,这件事情像烙在我脑中的一个印记,至今也忘却不了,以至每每走回童年的回忆,都会想到林姐姐之死。
直到现在,我才悟出:林姐姐是死于她自己的梦幻吧。芭蕉树与其它树不同的是:其它树木吸进二氧化碳,呼出氧;芭蕉树像人一样,吸进氧而呼出二氧化碳。也许,林姐姐是在梦幻里做她想做的事,才因缺氧而死吧?而林姐姐在梦中见到的“芭蕉精”,是否与那个带头砍芭蕉树的络腮胡有关,确是一个凄美的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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