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在暗夜中苏醒,在这寂寞的古堡。我到底沉睡了多久?其实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我只是一个幽灵,幽灵是不需要时间的,幽灵只有白天与黑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在这个古堡里游荡。古堡早已衰败不堪,高大的青灰的墙依然屹立,但杂乱的丛草丛墙面的每一条墙缝中扎根,企图占领整个古堡;阴暗的墙角里苔藓倒郁郁青青,空气中弥漫着腐朽颓靡的衰败气息,阴冷潮湿正如很久没有燃烧起来的壁炉。
每一个夜晚我在这里游走,在高大冗长的甬道,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在沉积月光的阁楼,静静地走,或是轻轻地飘浮在空气中。偶尔回过头看到黑色的长裙轻轻地摇曳,柔情似水如华尔兹的旋律,舒缓而柔和,栗色的长发垂至腰间微卷,在夜空中蔓延开来。
黑暗中这座古堡岿然不动,我常常把手掌贴上它的墙砖,静默着,感受青石粗糙的质感,冰凉无穷无尽地从里面传入我的掌心,像有无形的细线牵连着我们。黑暗中,我与古堡一起岿然不动。很多人(我指的是人而不是我的同类,是一群有心跳又影子的活物),他们以为幽灵是没有体温的,近乎固执地这么认为,并企图让整个世界——也就是人类的世界——信服这一点。但是幽灵的确是有温度的,起码我就是这样,我把手掌贴在古堡的墙砖上,直到它印上我微弱的体温,然而温暖又很快散去,恢复古堡本有的冷漠。
又一次在清晨醒来,在充斥着电子与规则的城市。闹钟刺耳的电铃声在我的脑子里振荡,烦躁不安。时间被禁锢在石英精确的振动中,我只是一个学生,每天都有相同的作息时间,准时得像个机器人,简单而重复地过完每一天,毫无生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在这城中穿行,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所谓雄伟建筑物之间,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在灰霭而亘古不变的天空之下,行色匆匆。习惯于穿一件黑色的衬衫,中袖,搭配不同颜色的长裙,疾步奔走时它们会打在我的小腿上,我听到风灌满裙摆的声音。
每天都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老师单调而乏味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强调某一句话或是讲些呆板的题目,静静地听,听厌便拿一本小说来看,或是简单地望着窗外。这时我总能看到麻雀密密地排在电线上,安静地站立,转眼又飞走,扑腾的翅膀落下一两点秋毫。
无休止地做题,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我清晰地感觉到蓝色的油墨急剧下降,伴随着铅印的树上页码一路飙升。窗外的零落疏星升了又落,惨淡的月亮盈了又亏;当日历撕了一页又一页;对我只是不断变化的数字,生活只是一张空白的纸。
我喜欢那个偏僻的阁楼,因为那是月光最温暖的地方,我相信月不是冷的。月光应是月白色的,一种淡到空无的蓝色,轻轻柔柔。月光洒下来,曼妙如处子的胴体,当它充斥我的身体时,我闻到天堂的芬芳。
有时候我会跳舞,古老而繁复的舞蹈,像是对神灵的祈祷。裙角翻飞,地上只是空荡荡的月光如霜。幽灵是没有影子的,所以幽灵永远是孤独的。我在这古堡飘浮了千百年,可这对幽灵来说又有什么,只不过黑与白,光与影的交织罢了。
时光剥蚀了宏大的雕像,淡褪了穹顶的壁画昏黄的辉煌,坍圮了饱经风霜的石墙,地上积满灰白的粉尘,却一个活物都没有,连墙角的蜘蛛也逃之夭夭,蓬蓬郁郁的青草是这儿最有生命力的东西了,其实它们也是这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但小黯除外。
小黯只是一只猫,一只黑猫,全身漆黑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只剩一对猫眼蓝到翠绿。邂逅小黯是在那间阁楼。第一次闯入这里纯属意外,我推开尘封的木门时它吱呀吱呀地响,像老人快掉的牙齿,我感到这里的空气猛然振荡了一下,那间被人遗弃的阁楼明显感到有陌生的东西破坏了它们的和谐。然而很快一切平息了,月光泄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安静如初,我明白阁楼开始接纳我了。从那时起,我开始相信那间阁楼是有魔力的。
那天安静地坐在窗沿上晒月亮,我把头靠在窗棂的腐木上,阴软而膨松,我听见了身后木板沉痛的呻吟。回过头来的一瞬,我看到了小黯,我们相互惊愕着,空气霎时冻成一块。
“喵。”它幽幽地唤了一声,然后向我纵来,可是小黯,那是它并不知道我是个;幽灵,我看它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带有心脏振动的余温。然后它若有所失地落在城墙之下,用一种独特的悲悯的眼神回头望我,“喵……”
我的脸上飘起黯然的笑容,然后我张开双臂模仿着鸟的姿势垂直落下。然而我的身体是那么的轻盈,犹如一片鸿毛飘飘荡荡。我以忧伤的姿势落在城墙下,踏着阴绿的青苔。小黯定定地立着,毛皮柔顺之至,四肢和谐地点地,无意中显出与众不同的高贵。
我说,猫,它呜咽了一下,没有丝毫走近或离开的意思。
我说,小黯。我见它的眼里分明是迟疑,但它又慢慢地踱步而来。
于是轻轻地唤,小黯。它“喵”了一下作为回应,这是我们第一个完整的对白。
我蹲下身子,低喃:来,小黯。然后我以无形的手托起有形的它的身躯,一直升到半空。小黯乌黑发亮的皮毛在月光下隐隐发光,幽绿的杏仁眼直视着我,我感到那双眸子的召唤力,小黯,原来你也属于这里,我等了百千年,你呢?
不喜欢摩天大厦和华彩的霓虹灯组,单肩背着沉重的书包穿越灰色,总喜欢行色匆匆,不由自主地避开繁华的街口。独独喜欢那个偏僻的小巷,各式的杂草从小巷两边的墙砖和石板缝中蔓延出来,爬山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占领了整面墙壁,各种废墟横堆,剥落的油漆上尽显沧桑。
上完课经常已是晚星点点,大城市耀眼的霓虹灯遮蔽了满天星辰,连月光都显得暗淡很多。小巷不同,幽僻的环境中你甚至可以听到虫鸣。经常逃掉无聊的晚自习,到小巷,坐在废墟的顶端,抬头90度仰望,我的视野完全笼罩在星空之下,我可以感到天空向下的压力,后颈酸痛。
然后,在某一天我把发酸的头颅恢复正常姿势后,我看到了那只猫,是只黑猫,毛皮黝黑没有一点杂毛,它定定地立在废墟的尽头,以无比优雅的姿态,不知道立了多久,我感到气氛的诡异。他们说,黑猫是不祥的征兆;他们又说,黑猫死后可以化为幽灵。我以同样定定的眼神盯着它,它的幽绿的眼中有无限的召唤力,它在召唤些什么?
小黯,我的嘴唇微微开启,竟清晰无比地吐出这个名词,好像无比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遇见。
喵,那只黑猫幽幽地叫了一声。
小黯,我又说,那黑猫又叫。
这大概是它的名字吧,我想。我站起来,走向它想要亲近,然而在我离它只有几步之遥时它竟掉头走了,我一时猜不透它的意思,于是站住。
小黯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看我,见我不走又叫了一声,喵,这次含有微微的愠意。
我略带有歉意地笑了笑,一开始我为这点歉意感到诧异,但我随即明白它是想带我去一个地方。今天我的直觉总是快于思考,我想,然后大步跟了上去。
我们穿越了荒烟蔓草的矮墙,满布着苔藓的台阶,跨过玻璃和陶瓷凌散的碎片,留下清脆或浑浊的撞击声。红黑格子长裙灌满风的声音,经过清浅的水洼时脚踝上满是杂草轻吻的触感,裙角被水打湿了一片。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古堡。
整座城堡以高傲的姿态摆在我面前,坚硬而冷漠的石块被切成规则的图形然后堆砌成千年巍然不动的高堡。陌生的气息让我不由地恐惧,然而这阴冷的氛围中我仿佛见到昔日的辉煌,不用任何诠释,高贵是与生俱来的气质。闭上眼,如同一个无助的盲人,我触摸着墙壁上美轮美奂的浮雕,天使的翅膀,上帝的微笑。教父修长的指上捧着《圣经》;信徒的匍匐,圣母的光环,国王威严的眼神扫遍众臣。
于是,我触到千百年前的世界,皇室奢靡的生活,曾经繁华一度;然后时间仓皇而逝,城市的攻陷,战火的硝烟弥漫,破碎的旗帜,暗红的血迹。似乎是那么熟悉,恍如隔世的记忆,却又好像是断裂的项链,片段零落在各个角落,怎么拼也组不成完整的画面。
突然,我听见城堡中有轻歌响起,由远而近把我的思绪一一冲散,是个女子的声音,略带沙哑的噪音远得仿佛不在人间。明明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城堡的空气都振动了起来,我想努力地听清歌词,明明是自己熟识的语言,却发现我根本听不懂它的意思。
我猛然睁眼,感觉到月光清冷的光照在身上,在石壁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抬起头,眼睛被淡淡的月光刺得睁不开眼,月明星稀。
小黯,我喊它,转过身却发现它已不知所踪。
小黯,在我坐在窗楹上望月时小黯很轻地走到我身边,我回过身唤它,然后把它抱到膝上用手梳理它的皮毛。小黯很是舒服地往我的裙子里蹭了蹭。
我们相识很久了吧,小黯。我淡淡地笑,月光洒下淡到虚无的蓝色。我很喜欢小黯的黑色皮毛曝晒在月光下,会闪出些许黯蓝色的光芒。
很多时候,我们相依偎在阁楼的窗楹上,静默很久,幽灵不需要任何言语,只小黯偶尔地叫一声。但今天它似乎特别躁动不安,迫不及待地想跳下我的膝头。
小黯,要看我跳舞吗?我跳下窗台,轻轻地将它放在地面。小黯以它特有的优雅的步伐退到一个角落,月光暖暖地倾泻下来,给我布置一个最华丽的舞台。
然后,我的双臂高高举起,圈成圆月的形状,脚步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没有音乐的伴奏,我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内心最深刻的音律,也许只有我和小黯才会懂我的言语,但我不确定,因为这里只有我,还有小黯。
我在浅浅的月光下朝着声音的来源在城堡里摸索,到处都是墙壁剥落的石灰,墙角挂满蛛网却没有觅食的猎者,脚步踏过之处留下清晰的脚印,光亮的一串。
走近那间阁楼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脸颊微微发烫,似乎我生命中很重要的时刻将要到来。我把双手捂在脸颊上,企图以冰凉的手指分担滚烫的温度。
然后,抬眼,放手,我似乎看到一个女子在月光下跳舞,古老的华丽的舞步,黑色的轻盈的长裙微微漂浮,几近透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一团鼓动的空气。
小黯,我叫它。小黯安静地坐在阁楼的角落,头微微上扬,似乎在瞻仰神明,脸上露出我在猫的脸上从未见过的神情,安详。
歌声戛然而止,那个好像存在于幻象中的女子停下舞蹈,缓缓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我,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到来。容颜,和我一摸一样。
小黯。
身后有女子的声音呼唤,这不是我所熟悉的无生命的冰冷,充实的声音,有温润的湿气流出,有血有肉的情感。
我的舞蹈顿了下来,回头,与那双灰色的眼睛四目相对,我顿时明白千百年我游荡在古堡里是为了等谁,一模一样的容颜。是她。
我露出坦然的表情,慢慢走向她,我看到她的眼睛定定地直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看穿。但是我只是一个幽灵,赤裸裸的灵魂,而且,作为人类是不应该看到他们不应该看的东西,比如说幽灵。
我轻轻地拥抱她,她虚弱的肩让她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她的红黄格子裙和我的纯黑长裙轻轻契合。她的心跳得很剧烈,不如小黯的娇小的心脏只带有微微的振动,跳得我全身一震一震的,我仿佛将要和她融合为一体,不,我已经在和她融为一体。
我回头对小黯笑,小黯,我要走了,你还要等多久,抑或,你早已找到归属。下一秒钟,我消失在她的身体内,但永恒,作为她灵魂的一部分,永存。
我感到一阵轻微的风吹来,然后我的身上依附了些许威名的温度,心突然变得充实起来。
突然感到月光好暖,突然感到很想舞蹈。于是我走到阁楼的中央,双手高高上举,圈成对月的祈祷,脚步已经迈出第一步,旋转,跳跃,跳从未接触过的古老而华丽的舞步,伴随着从内心最深处发出的音律,悠远若在天堂。
按: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但都写上去似乎语言显得太拖沓,真的不情愿去改它,肯定要删掉太多的东西,我会若有所失,但是这样子的文章如果让别人读起来就太糟糕了。左右都不爽,不如让自己爽了,让别人不爽去吧,哈。
PS,本人是辰,因为是苍苍写在本子上的,我打到电脑上,所以上她的号代发一下。
两年前的产物?读来还是让人心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不懂?注意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