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谁可以告诉我？何处才是自由的天堂？
（一）
从我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不自由的。
我们只是教主的伶人，只为教主歌只为教主舞我们的一生都只是在歌舞。在这红莲殿中，在这池红莲上，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每一朵花开都会带来一个宿主，而每一朵花谢亦会带走一个宿主，花开花谢，生死宛如人间的轮回一样平淡无常。
五年一次花开，又五年一次花谢。我们只能生而在世的时间也不过是短短的十年光景。
我曾亲眼见过一个舞娘跳完她生命的最后一支舞之后，便如风中的落叶一般瞬间的枯萎，蜷缩，直至化为一粒水珠，被风轻轻地一抖飞快地顺着那狭而细长的叶面边缘滑了下去，“咚”地一声落入水中，便再也看不见半分踪影了。
这就是我们身为红莲宿主的命运，从露珠中降生，亦化为露珠而去，穷尽一生只是为了取悦他人。而那小小的莲池便是我们的天地，亦，或者说是－－囚笼．
（二）
“婉歌，婉歌,”青青跑了过来。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少女的兴奋。“你知道吗？红姨说明天教主会同祭司大人一起来看我们的歌舞！红姨说这次如果能让祭司大人高兴说不定我们又可以得到一些‘南山如意’这样我们不就又能多活一年了吗？”
“祭司？”我想不起这个人的样子。
“是啊，就是那个被大家称为是拜月教灵力最强的人，听说，他今年五百多岁了，可是还是像三十多岁的男子一样眉目俊朗，气宇轩昂。红姨说他是个美男子，可是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呢，而且大家都非常尊敬他，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便会有无数勇士愿意伏尸疆场，为他杀敌。而且是他带领拜月教的弟子们平定了整个南疆，这才有拜月教今天安定的局面呢…还有一次，青岩寨出动的三百多位术士要暗杀迦若祭司大人，却无一人生还，通通被祭司折杀……”
不管我是否感兴趣，青青还是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所以，婉歌，你一定会把你前几日刚刚编好的新曲唱到最好，对不对？你的萧声一定会让祭司大人满意的？对不对？我们对你很有信心的。因为你是吹箫吹的最好的红莲女啊！”
她兴奋的晃着我的肩，兀地将我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我有些迷惘，
“什么，青青？”
“啊？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到？”青青懊恼的垮下脸，噘起嘴抱怨：“婉歌，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一直都神色恍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昨天红莲还向我问起你呢，你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啊！”
“不…不是。”我望着青青眼底的担心，却不知该说什么。
水却从我合拢的指缝间静静的滑落，剩下的，只是空空的掌心 。那么清的水却一眼望不到底，只是一味的绿，一层层的加深，浓得让人绝望。
“青青，你快乐吗？”
“有什么不快乐的？”青青扭过脸，不解地望着我。
她不明白我眼中怎么那么多，那么多凝结如墨的忧郁。
“你不快乐吗？”她问的小心翼翼，却让我无从回答。
“你怎么会不快乐呢？”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拍我的肩，一脸的不相信。“你可是我们姐妹中最有才华的女子，而且还不只一次地受到教主的称赞，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算要我明天就死掉我也觉得值呢！更何况，一向挑剔的红姨还很器重你。我可是偷偷听红姨说，她打算让你来继承她的位子来领导其他红莲女呢！”
“我不会做的！”我猛地站了起来，吓了青青一跳。“你觉得这种日子很好，很快乐，那你就去做，我不干！这种提线木偶的日子我过够了！”一腔火从脚底窜入胸腔，不知不觉的就发了出来。
青青没料到我会突然发火，整个人都呆了。半晌，才哭着跺了跺脚，说：“我又没招你没惹你，你冲我发什么火呀！在一起怎么久了你还从来没这样过呢！你…”说没说完，人就跑掉了。
望着青青的背影，我感到怅然若失。整整六年零九个月，相交了半生多的朋友，但她依然不懂我。
“好累！”
轻轻地合拢莲瓣，整个人都陷入一片黑暗。
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
我端坐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却感到无边的落寞。
没有人了解，我是多么的厌恶这个只有歌舞的天地！
我讨厌这不断重复的生命！
我的世界只是为了取悦他人而生存，而我们——只不过是蝼蚁之命！
微不足道！
静寂中，我又想起那双带着醉倒伏在莲花池边的眼，他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
低下头的我尚未将话说完便被他粗暴的抬手制止了。他笨拙的解下他腰系的瓶子，将瓶中珍珠般晶莹剔透的红色药丸撒了一地。然后，他微笑的看着我，那双带着酒醉的眼有着太多的讥诮，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的是‘南山如意’吧？一粒可以让你多活一年，你看怎么多粒够你活上七八十年的吧？全给你！”
“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愤怒的拂袖站了起来。冷冷的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的东西恐怕你给不起！”
“我？”
他迷离的眼睛平添了一分诧异。 “你倒说说看？”
“我要你解开这莲底的宿结，还我自由！”我看着他，目光清凉如水。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不想为取悦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而存在，我只想做我自己，真正的自己。”面对我的尖刻的措辞他显然一愣，却突然不屑的轻笑了起来。他说：“如果几日后你的歌舞能让祭司满意，或许，我可以考虑你的要求。”说完，他便摇摇晃晃的走出了红莲殿。
外面，月光碧凉如华。在这个步履踉跄的男子身上却汇成了希望。
这是他——拜月教教主明河给我的承诺。
（三）
第二天，看到青青的时候，她只是静静的瞥了我一眼，便与我擦肩而过。
那的眼里有我不熟悉的冷漠，怨恨，还有少女的骄傲。
我想她是真的生气了。
六年来，那是我第一次沉默的背过身去，没有再去解释什么。如果怨恨能让人遗忘，那我宁肯她恨我。
拂净手中的玉箫，我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南山如意”的光辉照亮了每个伶人的眼睛，她们挂着她们最甜蜜的微笑去卖力的歌舞，倾尽所有的才华，只为去讨得那并肩而坐的两个人手中的一粒“南山如意”．
“迦若喜欢哪一个，我便送与你！”
教主微笑着一一划过我们绝色的面庞。
我们是月宫中唯一的女子。
少女们窃窃私语着，眼里透着希望与兴奋。如果被祭司看中，无疑等于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更何况，那宛若天神的白衣祭司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俊逸。
“明河，别这样，这不像你！”祭祀微微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拂过教主那比女人还要秀气三分的面庞，“不要管我的事情，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
“我并没有管你的事，我只是在赏赐，难道这也不行么？”教主的脸上出现了难掩的讥诮之色，挥手指向我们，“难道她们，不比你从青崖寨掠来的女子漂亮？那个贱人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
祭司的微笑苍白的僵在脸上，他冷冷的收回手，掉过了头，“教主，请不要自贬身份！”
教主冷笑一声，猛的站了起来，“当初，你为了她，执意要攻破青岩寨，你忘了吗？你杀了多少人？整个山寨的土都变成了红色，你不记得了吗？什么平定叛乱，不过是借口，借口而已。”他突然指着祭司大笑起来，疯子一样癫狂。只是眼中的怨毒浓重的让人不寒而傈。
祭司悲哀的看着他，直到他笑够了，彻底的停了下来，他才缓缓道：“如果，被困的是你，我也会那样做。”
“可那不一样！”
“是不一样。”祭司平静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因为你是教主，月神之子。”
教主的脸陡然灰了下去，死寂一般难看。但是眼睛却划过刀锋的影子，他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会杀了她！一定会。”
虽然只是一句很轻的话，可是我们都知道，教主真的动了杀机。他是很少作决定的人，但是一旦作了决定，就从来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此话一出，祭祀的脸果然大变。只是身形微动，尚未看见他出手，他就已经卡住了教主的脖子沉声道：“你敢！”
“为了她，你不惜与我为敌？”教主的眼睛鲜红的吓人。
“我并不想…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教主歇斯底里的咆哮，整张脸痛苦的扭曲着，泪水披面而落。
“明河…”祭祀楞了一下，缓缓的松开了手。他看着教主的眼泪，脸上浮现出太多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疼，陌生，犹豫…那种既像父亲，又像恋人的表情迷离的纠结在一起。“我认识你很久了，明河，从你一出生我就看着你一点一点地长大，我不想...”
“那你就爱我”，教主歇斯底里地咆哮。“明河！”祭司冷眼看着挣扎的人。木然转过了身，幽幽道：“即使没有她也不会是你。不要把自己弄的像一个笑话，你的生命不过短短百年，我会陪着你，一直走到底，我了解你的每一个弱点，犹如你了解我的每一个喜好一样清楚，你过惯了歌舞生平，你害怕黑暗，所以，我并不想你的后半生时光与幽暗，孤寂为伍……你，懂我的话吧！”
教主灰白着脸颓然的滑入软椅，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他颤声问：“这是威胁吗？”
“是！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这便是回答。那样肯定，那样决绝。
说罢，祭司便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那样丝毫不带眷恋的背影带走了教主脸上的所有表情，留下的，只有被时光定格的麻木。
（四）
夜一点点地落了下来，殿顶的夜明珠依然璀璨如华。一些不苟地照亮了这清冷大殿的每个角落。
所有的红莲女都在震惊之余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花瓣中。没有人会料到事情竟以这样的结局落幕。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朵永远也不会合拢的花瓣就那样被人遗忘在水的中央。
过了很久，很久。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这才抵达的他从梦中疲惫的惊醒。
他看向我，眉宇中有丝愕然：“你还在吹？
“是！”
我放下手中的箫，迎向他疲惫的目光，轻轻地拜了一拜，“因为有些事情还没想清楚。但现在，我突然明白了。”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去。
“等等”。
就在转身之际，他却喊住了我，苦涩的张了张嘴，脸上已经没有几日前的飞扬跋扈，相反，满满的竟全是自嘲，他说：“我还记得你，你不是说过你想要自由吗？你不是想离开拜月教吗？我现在就可以帮你解开莲底的宿结。如果我说放你走，在神殿应该是没有人拦你的吧……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呵呵哈哈…”他笑的落寞，落寞的无可奈何。
“我知道。可是，解开又如何？离开又如何？”
我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一样的轻嘲，一样的无奈和落寞，只是心境不同。我轻轻回答他：“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不明白。”他修长的眉微微上扬，显然有些愕然，“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是…但，没有人可以离开，就算今日帮我离开，但终有一日我还是会回来的，就像教主和大祭司，都想做真正的自己，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去守护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但命运却依旧把每个人都缚的紧紧的。挣也挣不开，脱也脱不掉。这个世界有太多牵绊人的东西，有你想要保护的，也有想要保护你的，有你想要折断的，也有你想弥补的。环环相扣，密密相连，从何解？又从何脱？开始只是飞蛾扑火一般的奋不顾身，认为自己想的便是对的，然而走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是又走到了原地。这就是命运，而自由不过是追逐过程中虚耗的时光而已。难道，不是吗？”
一颗泪从我眼中滑落，入嘴，却苦的发涩。
看着他疲惫的眼睛中，我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的变矮，一点点的缩小，先是脚，后是腿，还有腰，手，颈......直到化为一滴水珠。
“但…你何必自毁！” 他惊愕的跃上前来，想拉住我不断消失的身躯。
但是，已经太晚了。“人生无意，又何必贪恋…”
落入他手心的，只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很快，就没入了红莲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