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钉子（短篇小说）
太阳像火一样在天上燃烧着，烘烤着整个世界，刘著正躬着腰敲一颗钉子。汗水象蚂蚁一样，在他额头上、脖子上、背上、手臂上慢慢的爬着。这是刘著瞒着乡党委书记第一次出来打工：到邻近一个乡镇为一个退休老领导装修房子。他负责安装铝合金窗户。

刘著觉得自己必须出去一趟了。
女儿今年高考，考上了省会的师范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刘著正在村里组织召开党员组长会议。录取通知书是秘书带来的。秘书笑着说：“刘书记，大喜事来了。你可要出喜钱啊。刘著不解：“什么喜事啊？只要是喜事，一定出。”秘书把一个大红信封在刘书记面前摇了摇：“你女儿桂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刘著心头顿时掠过一阵凉意，这又是要上万的钱打发。“按照惯例，一百元的喜钱。”其他党员组长都笑着说：“该出该出，要是我家里有这号喜事，出两百都要得。”“出一百元的喜钱，才把信给你拆开。”每次党员组长开会，凡是有喜事的，做屋的，添孙的，接了媳妇嫁女的，还有考学的，当兵的，只要是吉利事情，都要出喜钱，多少看情况，大喜事两百，例如接媳妇、添孙，小喜事一百，考学、当兵。拗不过老规矩，也拗不过党员组长们，刘著只好掏钱，翻了口袋翻公文包，才凑齐88元。找秘书借支12元，才圆上这一百元的数。秘书拿着钱，笑呵呵地出门买烟和冰棍去了。
刘著一盘算，这孩子上学需要交六千元，还只是学费，如今大学生都用手机了，桂英也要有，联系方便，这也要至少一千元，每一个月要给桂英五百元的生活费，一个学期下来就要两千。“望星，家里一共有多少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刘著问一旁同样翻来覆去的妻子望星。“大概三千元钱吧。这还是年前就作了准备要积蓄。怕桂英上大学。惠农补贴一共278元，一分都没有用，家里养猪，卖了一头，赚了一千元钱，我到花炮厂打工，有五千块钱的结余，结果娘病了，取了两千五。上次村里山员塘涵管堵死了，村里冒得钱修，你又拿了五百元出来。张三爹过世，村里冒得钱看老，你又拿了一百元出来。还有零碎开支几百元。搞了大半年，你又没有拿半分钱回来。”望星说着说着就有一点气恼了。刘著点燃了一枝烟，微弱的火光映着刘著的脸，忽明忽暗。“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的情况，村里又没有集体经济，到哪里去挖钱？上头一点转移支付还没有发下来，讨旧欠的人就来了。你不打发也不行。向上面争取资金，又没有几个熟人。说二保的哥哥在省里混得还好吧，去年得急病死了，不然从他那里怎么说也可以搞两万元回来。”“早就叫你辞职不干了，你还象捡了一个宝贝样的，舍不得丢。”望星扭过头，气乎乎的说。“辞职？那不是让人看笑话。我刘著也是顶天立地的。”刘著说。“顶天立地？没有看到你如何顶天立地，只晓得你昏天暗地。”“笑话。”刘著心里其实也在犯愁：算起来至少还要准备六千元。桂英摆酒应该会收得三千块钱，还差三千。还是要想办法到哪里去弄三千块钱回来。“要不去先借再说？”望星说。“借钱？别提这个事情了。”说起借钱，刘著心里掠过一阵阴影。过去搞双过半，村里向农户借钱，高利息，这可成了村里的孽债。自己当村书记后，也没有安宁过。这个节骨眼里，找谁借钱呢？谁肯借呢？刘著在脑海里搜寻着，从东家屋场搜索到杨树坡，从梅花组搜索到团山冲，还住在村里的，实在也找不到。转瞬，刘著觉得，作为村支部书记，找村民借钱读书，面子上搁不下，还是要自己去赚钱——出去打工。他听王家湾四婆子说，搞铝合金很赚钱，一天平均可以搞到三四百元。我只要搞十天就行了。“打工？”望星感到很惊奇。“到哪里打工？不当支部书记了？”“跟四婆子干。我只搞一个月就回来。这段时间的工作就交给运华主任。我明天就去跟他说说。”“那也好。你自己注意一点。”窗外，一片寂静。

运华主任答应了，但是他也说了，如果党委书记问罪下来，他可担当不起。刘著说：放心好了。我会跟党委书记请假的。
刘著自然是不会跟党委书记联系。作为党员，作为村支部书记，他很清楚，这么长的假无论如何书记都是不会批准的，除非是病假。在山云乡的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想都不要想。他自然也是理解书记的，任务下来，党委书记就要撑着，下面完不成任务，他党委书记也要挨批评。所以，他跟运华主任作了交代，竭尽全力做好办点领导传达下来的工作任务。万一出现了处理不了的事情，第一时间通知他便是。走之前，刘著给了一包黄壳子芙蓉王给运华主任，说了一些千拜托万拜托的话。

四婆子的实体就在集镇的桥头，两间门面，屋外的各式各样的门窗样品成了桥头的一道风景。四婆子做这一行已经很多年了。四婆子也得到了刘著一包黄壳子芙蓉王。“搞装修确实是很赚钱，但是也很苦，不知道你吃得这个苦啵。要不，桂英的学费钱先从我这里借着，以后再还。”“四婆子，都是屋里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别说那些话。一个字，业务就靠你去帮我牵线搭桥。只是你要隐瞒我的身份。唯一的要求。”刘著在当村书记之前也干过几年装修。也有经验。只是几年没有搞了，便断了业务。
四婆子业务广，很快就给刘著介绍了一个新业务：到临近乡镇的一个退休老干部家里做装修，一笔业务做下来，大概可以盈利三千元。

退休老领导的房子坐落在山窝窝里面，四面环山，风景十分秀美。刘著连同那长短、粗细不一的钢管子一同抵达时太阳正当旺。四婆子简单跟老领导介绍了刘著：“这是刘师傅，技术不错，这段时间就帮您装门窗。可能还要您老人家安排一个地方住。”接过四婆子的话头，刘著说：“实在不好意思，家里隔这里比较远，来往不方便。”老领导笑呵呵的说：“没关系，还要把刘师傅辛苦了。”刘著第一眼就认出了退休老老领导其实就是去年退下来的县委副书记。老领导告诉刘著，自己退休后别无所求，到老家来住，想过悠闲自在的农家生活。房子是父母的，父母过世后，一直交给房下一个侄子管理。如今，再回来住，想装修一下，住得更舒适、更安全一点。
老房子是青砖所建，明三暗五，门窗都被虫侵蚀了。刘著的业务就是将所有门窗全部换成铝合金。说好两个星期完工。
刘著只知道埋头做事，他心里唯一想的就是早一点收工，接新业务，赚更多的钱。所以，老干部递手巾给他擦汗时他以为是烟，连忙摆手。刘著以前有哮喘，老中医给他治好后再三叮嘱他是不能抽烟的，否则可能复发。所以，刘著牢记在心，不沾烟。发现是手巾，才不好意思的笑着接过来。老领导走的时候，刘著才直起身来跟老领导说再见。老领导住在县城里，他说他偶尔会回来看看。这里的事情就交给刘著了，吃住都给刘著安排好了：邻居负责接洽刘著。
刘著在老领导的邻居家安排的卧房安住。寂静的夜象一双巨大的手，将白天的燥热一挥而去。刘著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想起他半个月就可以赚到三千元钱，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到那时，就不用愁女儿的学费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等刘著睁开眼睛，太阳正从窗外射进来，金黄金黄，刘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光线。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晃，刘著在这里干了五天，他想提前两天干完，并没有打算回家，只是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在这里还好。得知女儿在家里帮助妻子做家务，他也放心了。想起这么多年来，家里家外一直妻子在操劳，自从自己当上村支书后，家里经济陡然变得拮据，村集体没有一点收入，以前的学校。仓库、林场全被过去的村干部变卖或者承包了，等到自己接手，村集体一分钱收入没有了。国家也不再征收农业税了，反而给农民发种粮补助。要办点事情村里也感到难，上面的工作任务布置下来，又要完成，自己作为书记，首当其冲，任务要完成，要召开党员组长会，党员组长会开一次就要一次开支，就是几个村干部轮流出，自己当书记的，还要率先垂范。而且，打电话要话费，骑摩托车要油费，统统都是自己搪着，家里的钱从自己这里只有出去的，没有进去的。自己在外面打工几年赚的钱就是送女儿读书，再就是贴到村里了。自己进村后，妻子便在花炮厂打工，一天也可以弄个几十元钱，也是早出晚归，自己也没有时间料理家事。女儿在学校，没有别人吃的好没有别人穿的好，感觉自己当个村支部书记，亏待了妻子，亏待了女儿。如今，女儿在家里，帮妻子省一点轻，也行。自己在外面赚钱也安心。
刘著也给运华也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一下近期村里的工作情况。“刘书记，这个星期村里土地换发证工作进展比较顺利，党员组长还比较配合。只是听说下个星期三乡里要开书记会，说是有重要工作要布置。不晓得你到时候能不能回来。”“哦，到时候我再跟书记请假，你代我去就是了。”刘著想，下个星期三肯定是完成不了的。刘著跟运华主任道谢后，挂了电话。离开村里一个星期了，这让刘著感觉到离开很久了。想起运华，也不容易，一个村主任，自小就腿脚不好，不是因为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头脑还灵活，不然对象都找不到。为了养家糊口，他也经常去赚点外快，乡里村里红白喜事，不少东家老板都请他当主厨，一天可以弄个一两百元，烟酒饭都是东家老板提供的。到了秋天红薯粉加工的时候，他也抽空去找个主子，打点零工。运华的妻子也是一个残疾人，双手因为小时候火烧伤而变形了，也只能帮助他料理一些简单家务，田里的农活基本上也干不了。一个孩子还在读初中，马上就要升高中。想到运华，刘著觉得自己景况又还好一点。

刘著的手机响了，四婆子打来的。刘书记，你那里还有好久啊？这个星期三能不能搞完？刘著问：怎么呢？四婆子说：又有新业务来了，我一个人搞不赢，想要你跟我帮忙。收入我们对半分。大概多少？大概一个人又赚得五六百元。只有两天时间。哦，那我尽量往前赶吧。做完了我跟你联系就是。刘著想到，两天时间就可以跟女儿补贴上一个月生活费了。挂了电话，刘著又开始钉门框了。

想起明天就是星期三，而且自己的装修任务只有半天时间就可以完成了，刘著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明天下午就可以联系老领导过来验收。拿了钱，自己也就可以高高兴兴去帮四婆子开辟新的业务。
老领导说正是一个多星期没有去了，正想星期三去看看，如果做完了，刚好去验收。

很早太阳就出来了，高温天气仍将持续。刘著一直盼望着能够下场雨，凉快凉快。不过不下也没有关系，再热也就只有一天了。刘著手握着锤子，汗水顺着锤子滴落到地上，迅即散开成一团模糊的印记。这可是最后一颗钉子了，这一锤下去，一切都完成了。一锤子下去，刘著只觉得眼前一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刚好这个时候，老领导赶来了。看到刘著躺在地上，老领导把了把脉，稍微有一点弱，马上找来邻居，一起把他转移到客厅边的竹床上。老领导早年是闻名乡里的赤脚医生，一看就知道刘著是中暑了。他要邻居拿来汤匙和花生油，从刘著的颈部、背部、腹部、四肢从上向下反复刮拭。老领导正准备联系四婆子，刘著的手机响了，老领导接通了，“喂。刘书记。”“”喂，你好，你是哪位？”“我是李权。请问你是哪位？我找刘书记。”“我是汤太平。”“老领导听着声音和名字都挺耳熟的。“汤书记，您好，我是李权啊，”“李书记，你找刘著吧。他现在在我家里。”“您家里？他怎么到您家里去了。”“哦，我家里搞装修，别人介绍他过来帮我搞铝合金门窗。”“啊！！！”电话那边非常的惊奇。“刘著是我们三门村的村支部书记，我们今天开会，我还想找他谈谈。”“村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怎么出来打工啊？”老领导纳闷了。“刘著中暑了，我正在给他做治疗。等他好后我要他回电话给你。”“那好，老领导，实在不好意思。”十分钟不到，刘著呼吸平稳了许多，意识也渐渐恢复了。

刘著对先前的一切一无所知，看到自己躺在竹床上更是感到奇怪。老领导把刘著扶着坐了起来：“刘书记，你怎么出来做这个事情了？”刘著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是书记呢？谁告诉他的？“汤书记，您好，实不相瞒，我这是为筹集女儿大学学费才出来打工的。”老领导给刘著端来了一碗茶，“刘书记，这样把。你把你的情况详细给我介绍一下。我看是不是能够帮你想一些办法。”

刘著走的时候，老领导把三千元给了刘著，并且给了刘著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啷啷的，封着口，老领导说，这是给孩子的红包，你回家后再打开。刘著不肯收，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收别人的钱物，更何况送的人是县委副书记。“小刘，你就不要推了，这是我对孩子的一点心意，你当村书记辛苦了，受累了，我也没有其他的方式来表示我的心情。你拿好就是，要孩子好好读书，将来成为有用之才。你们乡的党委书记以前是我的部下，我也跟他说了。要他理解你，原谅你。你放心回去吧。”
刘书记带着三千元的工资和信封上路了。

三个月之后，刘著被通知到政府开会。李权书记在会上高兴的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后，村干部的工资全部由县财政进行统发，按照任职岗位和时间确定发放标准。而且，上级各项工作都单列了工作经费，以后，村干部就实实在在有保障了。”
村书记们听罢，交头接耳，喜形于色，会场十分热闹，刘著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满脑子都是老领导的音容笑貌。等寒假的时候，我要带上全家给老领导拜年。想着想着，刘著心头一热，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