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机在一万米夜空航行,飞向韩冰爱心中的自杀圣地,东北雪原。
冰爱抚弄着黑色雪纺裙上的项链坠,一枚银制的十字架。悄悄打开,乃是一把精巧之极的小钢刀,锋锐的可以剃须,登机时安捡没看出来。抿嘴偷笑,赶紧合好,等到了目的地,它就要行使它的使命,切断她的脉搏……
冰爱在一家大旅行社做导游三年半了,阴差阳错的一次北方也没去过,每次带团不是湘西就是海南。中够暑回到家,一脚踏在企鹅图案脚垫上,抬眼一张南极冰川美图挂在玄关,映着冰蓝色的墙壁,终于回到自己的领地。靠在门上做个痛快的深呼吸,旅途的焦燥烦闷瞬间凝成冰珠。朋友说她这儿是健康节能家居,夏天不开空调都12度。
当初买这套房,只因喜欢小区的名字“雪后花园”。可以避开每月火爆的相亲活动。前天老妈又打着灯笼找来一个,竟然就是她供职的旅行社社长的公子。她约那男孩去公园赏雪吃冰激凌,坐在游乐场长椅上,如果他吃的比她多,她就同意和他恋爱。可怜的男孩吃到第三个甜筒就浑身发抖,而她已经吃完六个了。
男孩强笑说:“韩小姐真厉害啊!”
冰爱吮着蓝梅冰屑奶油,冷笑一声:“从没有一个男人吃冰激凌吃过我。你不必自卑,你非常幸运成为第十二个,所以……”
她从挎包掏出签名笔,在甜筒上龙飞凤舞的写上“韩冰爱”。“奖给你这只我的签名蛋卷,放冰箱里留个纪念吧,再见。”
她穿风衣短裙的赤裸玉腿,在捂着肚子的男孩面前踏雪而去。
晚上写辞呈时,想当年曾发下誓言:若给自己十二次机会都没男人吃得过我。就把我圣洁鲜艳的血,浇在浓厚的雪原上,跟做红酒冰激凌似的。
独自买完北上的机票。六岁时,父亲因抑郁症自杀。那个痴迷冰雕的男人,他送给妻子的“黛玉葬花”,是他最完美的作品。可他无法接受冰雕的融化……冰爱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和父亲那绝望的相似,比如对完美的追求。
忽听机舱广播说,飞机出现故障,要迫降到附近雪原。冰爱赶紧把十字架塞进领口。心想,不会这么惨吧?地点虽然凑合,但要一飞机的俗人给自己的玉体陪葬?舱内早尖叫一团,冰爱忽然站起来,她要打开舱门,跳下去一个人死……
飞机猛的剧烈震动,一名空姐抱住她倒在地上,震动在持续,幸亏有厚厚的积雪,飞机终于像一条自杀的鲸鱼,搁浅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了。
冰爱从充气梯滑下时,看见头顶深粉色的夜空,一枚寒月,下面全是雪,黑色松林……是天意?眼前就像把雪后花园的家重新装修了一下,带着温馨的陌生感。乘务员叫大家撤离,她很听话的向着和人群相反的方向使劲跑去。
幸好有松林作掩护,没有追兵。冰爱来到一处更开阔的雪场。
她跪在雪地上,把白色风衣的一侧褪下,露出黑色的连衣裙,伸出一只手臂,找寻跳动最剧烈的部位,把小钢刀狠命摁在那,肌肤比刀刃还冷。
她大叫:“有没有人懂得欣赏啊……你在美给谁看啊!”
忽听身侧一声童音:“神仙姐姐真好看。”
冰爱吓的要死,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冰蓝色羽绒衣站在树下欣赏她。她赶紧看男孩双肩可有翅膀,看来不似天使弟弟,男孩手中还攥着枚花炮。冰爱拉上衣服,赶忙问他的来历,男孩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找不到妈妈了……我刚才在冰雕节放炮来着。”
他叫貂貂,独个跑到树林捡一个没燃响的残炮,迷路回不去了。
“附近有冰雕节?”冰爱瞪大眼问他。
“嗯,爸爸正在做一个很大的冰雕,妈妈也不管我了。”
冰爱呆了,这句话何其熟悉,小时候,她老跟外人说的,爸爸眼里只有冰雕,妈妈眼里只有爸爸,冰爱眼里,只有自己。
“我们把花炮放起来,妈妈看到就发现我们在哪里了。”冰爱微笑,花炮点燃后一声尖啸冲上夜空,貂貂欢叫,空中绽开千瓣银花。
神仙姐姐这招真灵,貂妈妈果然来找幼崽了,母子俩拉着冰爱去看貂爸爸的大冰雕,一转过前面的松林,冰爱一声惊呼!眼前竟是一片左右望不到头的灯海,头顶有焰火升空爆裂……她呆呆的被貂貂拽着跑,擦肩而过大群的人影,耳边只有貂貂在欢叫:“姐姐看冰雕!这个是猫和老鼠,那个是恭喜财神……”冰爱还瞅见了福娃。
“那个是我爸爸的!”貂貂指着前边最高大的一座冰雕:“叫黛玉葬花!”
大堆游客围着黛玉晃闪光灯,绛珠仙子回眸傲立,花锄扛在肩头,锄头挂的花篮里燃着蜡烛,映射漫天飞雪。冰爱看的头一次在别的女人面前自惭形秽起来,尽管这女人是一座冰雕。
呆呆的望着烛光……花篮和花锄,被一朵用冰雕成的蝴蝶结系在一起。冰爱妈妈偶尔给她讲起爸爸做冰雕,爸爸从来不像别人用彩色灯泡做点缀,他喜欢点蜡烛,热烈的红烛,圣洁的白烛,爸爸说烛光是有感情的,哪似灯泡般刺目呆板。
貂爸爸刚想站远些目测一下作品,但见忽啦一下,就只能目测人数了,无奈一笑。人墙外只剩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小姐,貂貂吵着把森林遇险的事讲给爸爸听,冰爱轻轻说:“以后冰雕融化了,你会不会心疼死?”
他正欲去搀扶远处的爱妻,听此语一愣:“世间没有不化的冰雕,但我总不能因此而改做石雕。”他摸着儿子的头:“我只盼望她能坚持到春天再化……”
冷艳的潇湘妃子。他和爱妻缓行私语。貂貂娇嗔爸爸不听他讲……这些镜头,一个比一个有美感,一个比一个让冰爱看呆,她拉紧风衣衣襟,她第一次在冬天感到有点冷。忽然一串鞭炮声让貂貂忘记生小气了,马上蹦跳欢叫,妈妈给他捂住耳朵,爸爸捂住妈妈的耳朵,一家人笑成一团……冰爱抱紧双臂转过身去,貂貂跳着跑来,示意她蹲下身,伸小手捂住她耳朵。冰爱大笑,也捂住貂貂……炮竹隆隆,他的毛线小手套,捂得冰爱耳朵毛绒绒的痒痒,好像有两只小猫在那儿挨着。
谁也没看到,那块薄如蝉翼的蝴蝶结已被爆竹声震的裂出冰纹。花篮从锄头上掉下来,只有貂妈妈看见,花篮下面是她的儿子……她的胸口刚扑到貂貂头上,烛火就在她后脑碎裂,白雪飞溅落红,人墙吓退十里,冰爱第一次发现,还真有比自己的雪夜割腕更优雅的死法。
冰爱坐在冷寂的走廊,哄睡貂貂。两小时前,她开着貂爸爸的越野车抢先死亡五分钟杀进医院,伤者已脱离危险,她以为他会有心情对自己的车技惊讶一下:
“我当初没有导游证,就是凭着这一手,才破格聘用……”她开始自恋。
他一把抓住她肩膀,急迫的问:导游应该见多识广的,告诉他,哪里有治好她妻子白血病的造血干细胞捐献者。他本想在妻子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让她看着他完成此生最完美的作品“黛玉葬花”,在最后一天,让冰雕和爱妻一起融化。
“我们找了两年,也没有一例HLA型相合的干细胞来源……”他望向窗外雪原,眼角含笑:“因为她太独一无二了,没一个俗人配给她输血。”
因为今晚失血过多,他妻子的时间,又被缩减到十二天,他一直没敢跟貂貂说。现在黛玉变成了维纳斯,他最坏的心愿竟也不能完成……
貂貂惊醒,冰爱抚慰他说,她和貂貂一起把冰雕修补好,他继续寻找干细胞来源,她说“十二”正是她的幸运数字,所以她此时出现,就如天使般是来送好运的。他听了一笑。
“到第十二天,我们在黛玉那儿见。”她坚定的对他说。
现在她要把童年的绝技拿出来了,她告诉他:六年级时,她雕过十二只小雪貂,组成一家子,在冰箱里和馒头放一块,当作起伏的雪山。自己老拉开冰箱门,里面温馨的灯光照着,傻笑着欣赏。
冰雕节现场鞭炮依旧喧嚣,黛玉在这儿太不安全了,冰爱当机立断,要把冰雕转移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貂貂说:“去我们放炮竹的那儿吧!”冰爱大喜,把黛玉放到自己的死亡圣地,太亲密了!
回到黑色松林,冰爱凭嗅觉很快找到那天割腕的地方,因为那儿还留着她的体香呢,摸摸自己玉腿跪过的雪,好像刚刚起床后零乱褶皱的被褥,尚存热乎乎可爱的体温。
她自怜的甜笑,真想坐在雪地上,好好的抚慰下自己。忽见貂貂正呆看她,只好轻叹一声,正要吐吐舌头自嘲一下……忽听貂貂大声欢叫!只见身后蹲着三只银灰色的小雪貂,冲她们放汉堡的纸袋乱嗅,两人笑着喂它们吃,此处,原来还有这般蓬勃的生命。
马上开工。貂貂想妈妈,冰爱抱着告诉他:冰雕做好了,妈妈就好了。幸好有小雪貂们过来玩儿,可以偶尔停下冰铲和冰锥,喂它们吃会儿火腿肠,刺激一下过于感伤的空气。喂着喂着,冰爱眼里的泪珠扑啦啦落下,若有个悦己之人,这样喂自己吃果冻,然后自己像小雪貂一样,甘心把最招疼的一面尽情展露……想起第七次相亲赌胜后,那个男孩在她高傲的起身离去时,还劝她要少吃冷饮,对身体有害。
七天后,冰爱凭着祖传的基因,居然把冰雕竖起来了。唉!她想:若他的爱妻能好起来,自己就能嘴角撇笑着,向他炫耀这冰雕史上的奇迹……
第二天清晨,貂爸爸忽然来约她到松林里散步,冰爱诧异间,他却说,自己要和妻子一起到雪原深处自尽,和最爱的人,一起死在最爱的美景中。“你,能收养貂貂吗……”冰爱吓得大叫,冰雕就剩插蜡烛这一项工作,她打算,到第十一天的午夜,由他抱着爱妻,亲手来执笔点睛。
她没想问他寻找造血干细胞的事,非血缘关系的HLA型相合率,比寻找两片相同形状雪花的几率还低。他却轻轻的,主动告诉她:昨天刚刚找到一个HLA型相合的注册捐献者……冰爱听了大喜,正张嘴准备欢叫,却听到:“给那人打电话后才知道,他早已经去世了。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是自杀死的。”
冰爱捂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忽然,她想起今天是父亲的祭日。又想起:妈妈老是半自语半讲述的说:父亲生前,心肠最暖不过,不仅深爱妻子和女儿,还注册了造血干细胞捐献者……
还剩下三天,她叮嘱他,看在黛玉的份上,一定要等到第十二天的午夜。她悄悄的跑到医生那儿,探问那个捐献者的事。貂貂晚上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冰雕被大风刮倒,砸在冰爱身上,雪地是全是血……大哭着醒来,吵着叫爸爸带他去找神仙姐姐。父子俩到哪儿也不见冰爱的身影,忽然他妻子的主治医生拦住他,激动的叫他到办公室来一下。貂貂记挂着冰爱,又想妈妈,独自坐在走廊上哭,抹着眼泪朝神仙姐姐在松林的行宫跑去。
医生告诉他,刚刚找到一名造血干细胞捐献者,她有一半的HLA型是和他妻子相合的,虽然半相合的移植手术还没有做过,更不知道能否成功,但至少可以一试。
貂貂跑到松林,哪里有冰爱的踪迹,只一群小雪貂蹲在黛玉脚下,等着吃火腿肠。他哭着往回走,可是又迷路了……
貂爸爸被这消息震憾的,冲出房门四处找冰爱,要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她要请医生保密,不和他见面呢?
冰爱宁静的看着鲜血从手臂上抽出,进入分离机,把血液里的造血干细胞截住,其它的血细胞还给她流回去。晶莹剔透的玻璃试管里,她带着体香的血,刚好斟到试管的三分之二处,她骄矜的偷笑。别的人献血,肯定会一下子倒满一试管。父亲的造血干细胞HLA型有半数是和子女相合的,真庆幸自己是导游,见多识广,否则还真不知有这回事。
他找不到冰爱,也找不到貂貂,他兴奋的把黛玉都忘了。一边四处找她们俩,一边告诉妻子这个消息,又跟别人打听那神秘的献血者,跑到采血室门口向里观望……冰爱悄悄站在他身后。
“你在找谁啊?”她笑问。
他跑过来,她把食指竖在唇边:“嘘……我都听医生说了,祝贺你。”
过了五分钟两人才想起貂貂,冰爱说一定在黛玉那儿玩呢,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冰雕。黄昏时又下雪了。他俩走进松林,见远处依稀有灯光。黛玉的花篮里点着一支白烛,照着貂貂和七只小雪貂偎成一团在睡觉,毛绒绒的挤着倒也不冷。粉色的夜空底下,此情此景,太像童话了。冰爱让他猜,那么高的花篮,貂貂是怎么把点着的蜡烛插上去的。然后不等他回答,就笑说:“一定是绛珠仙子施魔法,命这七只小雪貂把蜡烛叼到花篮里”。
她不理他信不信,如同他永远不知道她的秘密一样。她告诉他她的假期结束了,需要回家找工作嫁人,也生一个毛绒绒雪貂似的宝宝。
冬季早晨的机场,纯净空旷的像神话里的仙宫,她喝完纸杯里滚热的咖啡。
安全带系紧,起落架收进,打开报纸。刚才路过报摊,忽见当地晚报上大字标题“某客机深夜雪原迫降成功……”。惊笑买下,好长一篇报道,光夸奖机长空姐如何英勇的文字就占了一半,最后说:有一名女乘客在疏散时失踪,生死未卜。
“哈哈!”冰爱大笑,乘客空姐齐回头看她,吓的急用报纸挡住脸,放下报纸又看一遍,自嘲复自怜的轻笑一声,这名女乘客险些成为此次迫降唯一遇难的人,但现在却成了,此次迫降唯一一名死而复生的,造化总不知会如何弄人,生与死之间,有时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婚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