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黄昏的长安街一如往常般忙碌。那些车来车往，行人匆匆，不知都是去向何处。阳光在这城市留下最后一抹红色。两片似乎是刚从树上落下的叶子被风轻轻压在玻璃窗上缓缓降落。
“又是一个秋天了。”我轻叹一声。
“自言自语什么呢？”对面的你正忙着把一盘鱼丸倒进火锅里。
“没什么。”我喝了一口啤酒，“我是感叹自己这一天过得真是不容易，腿都快断了。”
“同志，我是在发掘你逛街的潜力。”你面露得色，“况且今天的收获可真不小呢。”
你开始翻弄各个袋子里的东西。音乐打火机，田鼠公仔，一只五颜六色的棒球手套，一双木制的婴儿鞋，还有一条曾让服务员惊声尖叫的仿真眼镜蛇。我对你的喜好之杂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是什么？”我对一件碧绿色的小饰物产生了兴趣
“琥珀呀，人造的。奇怪，买的时候我问你，你还说它漂亮来着。”
“啊。显然，我最近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我辩解
“显然，你当时是在敷衍我。”
我拿起那块琥珀看了看。碧绿剔透的晶体裹住两片小小的贝壳，在灯光照射下像是涂上一层淡淡的粉色。
“确实漂亮”我说。
“那当然，我的眼光可不是盖的。”
“啧啧，你的购物欲也不是盖的。”我看着那大大小小的一堆袋子，“可怜了我这个苦力。”
“小气。我这不是请你吃饭了吗。”说着，你夹了一大块豆腐放到我碗里。
“还好，这么多年我也算是锻炼出来了。”我自嘲的笑了笑。
你呆呆地看了一会火锅上方不断涌出的蒸汽，突然问我：“这是第几次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我要回去查查日记才能知道。”
“日记？。。。骗人。”
我笑着点点头，喝干杯中的啤酒。
这是第几次呢？记不清了，或许真的要查查日记才行。我只清晰记得第一次被你强拉出来逛街时的情景。
四年前也是如此一个秋日，风有点凉，发侧几分慵懒的阳光，脚边几片倦怠的落叶。你行动迅捷，在繁华的街市中游走，像一只小鹿在森林中穿梭。而我提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包在涌动的人群中捕捉你那矫捷的身影，好似一头担心迷路的熊。从西单到王府井，从大卖场到街边小店，我头一回领略女人对于购物的执著。看着你气势汹汹地杀价，为一条手链足足折磨了店主半个钟头。直到店主脸色发青地接过钱，你方回头对我灿烂一笑，我靠在墙上朝你伸出大拇指。
那个时候，虽然脚下酸痛，虽然手臂发麻。但我依然觉得有团幸福的光笼罩着自己。只可惜那光芒，只是我的幻想。
“喂，你又发什么呆呢？”你的声音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出来。
“没什么。在想一只漂亮的小鹿和一头笨笨的熊。”
“哦？它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吗？”
“没什么。只是坐在一起喝啤酒、吃火锅而已。”
“同志，不要妄自菲薄”你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比熊还是聪明一点点的。”
“所以，我是那只鹿嘛。”
“你皮痒了是不是？”
我喜欢这样笑着，注视你那杀人的目光。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也是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带着几分醉意。你问我，他是不是个混蛋。我说，大概是的。你又让我说他怎么混蛋。这叫我有点为难，骂人向来不是我的强项。借着酒意我把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词汇都用到了那个家伙身上，骂完后心里也着实觉得快意。可你已经哭了。你趴在桌上，泪落无声，唯有纤弱的肩膀时起时伏。在那一刻我脑子有些短路，当想要起身做点什么的时候，你突然一下子哭出声来。简直是像婴儿一样放纵的哭。周围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必那些目光认为你的哭泣与我有关。暗自里，我也真的希望那哭声与我有关。可我知道你的哭声中没有我，心中也是一样。餐厅的领班过来问你要不要紧，我摆摆手，一边掺着你一边拎着那些大包小包走出餐厅的门。
出租车上，哭累了的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渐渐睡着了。你那均匀而潮湿的呼吸盘旋在我耳侧。那感觉，那记忆，今时今日仍遗留在我的梦里。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止不前，多么希望那片夜空不要散去，多么希望那趟旅程永远不要有终点。看着身边熟睡的你，看着那张从中学时起就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面容。我终于决定要将赌在心口的那份情感说出来，纵使是这样趁人之危。
第二天中午，在你的大学门口。老远就看到你笑着冲我打招呼，那是你招牌式的灿烂笑容。我也笑着回应你，而那笑容在绽放的瞬间就如雕刻般僵在我脸上。他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出类拔萃，挽住身边满脸幸福的你，真是王子与公主的完美结合。而那时的我呢？哈，我就像是电影里出现的那种奸诈小人，一心想着用阴谋诡计拆散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然而，在你幸福的笑脸面前，我那小小的阴谋显得是那样滑稽可笑。你们甚至都没有给我展示阴谋的机会。
你从阳光中款款走来，问我发什么呆。我只能说阳光刺眼。你问我叫你出来有什么事。我只能说是来看看你酒醒没有。你笑着问我，穿过大半个城市就是来问这个，发个短信不就行了。我只能随便编个借口，编了个什么借口？天哪，编的什么借口这重要吗。。。。。后来他很热情的提议一起吃饭。我想了好半天，只能说，我不喜欢吃饭。于是大家都笑了。最后，我借着下午学校有实验为名，像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样逃离了这个舞台。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空”的感觉。
你用筷子敲着我的手，“喂，你今天怎么了？最近是熊的思春期吗？”
“秋天嘛，回忆的季节。”我拿起餐巾纸擦了擦你的筷子，“偶尔也回顾一下我这二十二年的人生。”
“回忆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当然有啊。高中毕业聚餐时你喝醉了，当着全班的面说你曾经暗恋生物老师两年，还说知道他结婚的消息后哭了一晚上。还有。。”我一边说一边躲着你扔过来的筷子。
“找死。回忆你的人生，提我干嘛？看你还敢提！”你环顾四周寻找趁手的武器。
是啊。回忆我的人生，为什么想起来的人却是你。如果我的人生里没有你的存在，那一定将是另一个样子。是会幸福？还是会更加不幸？我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你真实的存在于我的人生里，并已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些年里，有多少次和你穿梭在闹市的人群中。有多少次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你伤心落泪。又有多少次在明媚的阳光中见到你与他的亲昵。你喜欢住在一座爱漏雨的房子里，而我是角落里的那把伞。下雨了，你将我打开。雨停了，我又退回那个小小的角落。等着雨水一滴滴顺着我的身体滑落。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闻雨的味道。
时间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她悄然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她有时像一条永无尽头的直线，有时却又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圈。她将一些事情洗到退色、发白，甚至消失，却又将另一些事情掸去灰尘，使它们渐渐清晰。慢慢的，你不再哭泣，我也习惯用说笑来逃避那些伤心的话题。仿佛这只是一次疯狂的购物，只是一次老友间的小聚。一切都好像回到原点，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于是我心中的那潭湖水也归于平静。即使偶尔有风吹过，也只是略留下几道淡淡的波纹罢了。而那平静的湖面下又隐藏着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世界已是一片墨蓝，盏盏华灯如漂浮夜空中的花朵，好一个温馨的夜晚。
我看看对面的你，你正痴痴地看着窗外。彼此间就这样默然不语，直到你将这沉默打破。
“每次都是这样，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离开他好了。可是每当听到他道歉，那些决心就全都烟消云散。”
听着你淡如轻烟的声音，我没有说话。你无法舍弃他，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的能力。既能令你伤心落泪，又能令你感到幸福。我曾一次次目睹你在他身旁那幸福的表情。那种表情是我和你在一起时从未见到的。
“你为什么从来不劝我同他分手？”你突然问我
“我劝你，你就会离开吗？”
你沉默不语
“这就是答案。”我说
许久，你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呢？”
“话说500年前，你的前世得罪了一位巫师~”
“不想听故事，现在。”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一处莫名其妙的图案。你问我‘为什么’。就像是一个瞎子在问另一个瞎子今晚月色如何。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天空依旧云开雾散，这世界依然鸟语花香。”我只能这样对你说。
“是这样吗？”你问
“是这样吧。”我说
尼采曾经说，历史是一次次的重复，灾难会一次次重演，人类无法逃脱劫难的怪圈。这话对不对，我没有考证过。但把这句话套用在我们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我们每天都相信自己在成长，都相信自己对感情的把握日渐成熟，都相信自己在一步步走向坚强。当站在高处才发现，我们其实是在原地转圈，成长的只是头发和指甲。就像诺基亚那款经典的手机游戏，贪吃蛇。困在小小的屏幕中，一寸寸变长的是身体，一秒秒枯萎的是心。
手机铃声响起，你拿起电话接通。叽叽喳喳的过了两分钟，你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那熟悉的笑容又重新挂上嘴角。
“有好事？”我问
“当然。走，去JJ跳舞。”
“跳舞？你精力恢复得可真够快的。”
“那是。今天有人请客，冤大头的出现总是让人心情愉快。”
“怪不得。”我说，“我就不去了，到了迪厅总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会说话的蜗牛。”
你笑了起来，“去吧，好让我给你这只蜗牛介绍几位温柔体贴的大美女。”
“呵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能温柔到哪里去？”
出奇的是你居然没有发火，只是古怪的看着我，“哎，你该不会还暗恋着那个人吧。”
“什么？什么暗恋？”
“那年你生日，我们把你灌醉了，你自己说的嘛。”你将脸凑过来，那上面分明是狐狸的微笑，“当年你说都在一个班里读书，怕我嘴大传出去。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年，你快告诉我她是谁？”
“哦？我有这么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人。”
“服了你，这你都能忘？！”
“显然，我的记忆力的确出了问题。”
“显然，你在说谎。”
街上，车灯如流。一阵风划过，这秋夜已有些凉了。
“你打车去吧，给一会儿留点体力。”我说
“不用，你也太小看本姑娘了。这些东西先放你那儿，有空我过去拿。”说着，你将那一堆袋子丢给了我，“作为酬劳，让你挑一件做礼物。”
我提起这些袋子，左看右看。忽然，一块小东西从袋子中滚落，掉到地上。我捡起，碧绿中透着路灯的昏黄，是那一块小小的琥珀。
“就是它了。”我将它在手中握了握。
“好像有些舍不得呢。”你恋恋不舍地盯着它
“小气。”
“为了伟大的友情，只好忍痛割爱了。”说完，你安静地看着夜空的某个角落。过了好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叫你出来陪我。你给了我很多，我却从来不曾回报你什么。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怎么了，今天？良心发现不成？”我笑着说，“陪着美女逛街，既满足了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又有礼物拿，何况还蹭了一顿饭吃。呵呵，下次有这种好事还要记得叫上我。”
“也是。这么想想，好像真是本小姐吃亏了呢。那下次你请我吃饭吧。”
“喂，别太过分。”
一辆1路公车从身边驶过。你冲我摆了摆手，转身向车站跑去。夜幕下，你的身影依然敏捷不减当年，那一只轻灵的小鹿。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你跑步的背影，看着你窜上公车，看着公车载着你渐行渐远。我提起那些袋子，转身而行。
一直在想，自己对于你的这份情感究竟算什么。面对着你，我不再感到心痛、心酸，心中那潭湖水也早已波澜不惊。我对自己说，这只是出于对于老朋友的义务，一种友情连带下的义务。情感最终化为了一种义务，这就是结论吗？我突然间觉得累得走不动了，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手伸入衣袋，触碰到了那块琥珀。
我将其托于掌中，凝视其中那两片贝壳，许久。昏黄的光线下，那小小的晶体竟给予我一种柔软的错觉。不，不是错觉。我分明感受到透过那层晶体表面，触碰到了什么。就在那一瞬间，所有被压抑、被隐藏、被深埋于湖水中的情感突然从心中涌出。我在这微寒的秋夜中，攥紧那块琥珀，瑟瑟发抖。
我终于明白，对于你的那份情感就如同这两片贝壳。被包裹进时间的松脂，随着岁月的沉积，化为一块琥珀，沉入了那潭湖水的最深处。
当身体不再颤抖，当心跳渐渐平稳。我站起身，望着夜空的高处，深呼吸，攥紧那块琥珀，用力地投出去。。。。。只听到手臂划破空气的声音。
久久，我盯着自己那只从未松开的手。琥珀在里面微微颤动，仿佛有着自己的温度，有着自己的脉搏。我慢慢呼出一口气，将它放回衣袋。
我静静站在这满街的灯火前，看着长安街上依旧车来车往，路人匆匆。他们似乎都是有去处的。而我又将去向哪里？抬头，上面是缓缓流动的夜空，我努力寻觅着那颗摇摇欲坠的北极星。想找到，回去的路。
~THE END~
后记：原意是想以‘软弱’为主题写一个故事，写一个软弱得令人憎恶的家伙。写着写着却对某个人产生了同情，于是有意无意间美化了他的性格。虽然还是软弱，但往其中加入了更多的感情因素。这一做法或许本身就出于软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