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散文]
六七年,我在大巴山中修铁路。
一天,我收到一份姐夫发來的电报:你姐于昨日死亡,望速來蓉悼丧。我脑中“嗡一声巨响,霎时被噩耗击溃。稍为冷静后的第一个反映是_____请事假!我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队部。
张队长正要出门,見我神色慌张去找他,将我递给他的电文捏在手里思忖片刻,猛抽了几口烟,说,假不敢批,处里有死命令,喏!随即指了指河对岸山峭上的大标语,意思是让我明白不能批假的原因,这可怪不得他,然后抓起藤帽上工地去了。
我气得两眼冒金花,随即出门见山,刷在山峭上的巨幅标语郝然在目:三綫建设要抓紧,为了让毛****他老人家睡好觉,提前一分钟也是好的!我无话可说。因为上级验收“月百米成峒”迫在眉睫,工期紧迫,全队人马都在“革命加拼命”,三天三夜不下工地,这时节“请假”几乎是逃避革命,谁敢?我头脑昏沉沉的,打着趔趄走向黄昏的河滩,一屁股落在河滩卵石上痛哭了一场。脚边,一片湍急的江流哗哗地翻涌着浪花向我扑來,仿佛陪我痛哭,哗啦不休的水声中,我渐渐地想起遥远的五姐。
五姐自然排行老五,我排行十三,小五姐八岁。我自幼因受宠、嘴馋、长得肉嘟嘟的形体,是压在五姐背脊上的“肉冬瓜”:上街看耍龙灯,舞狮子要她揹;五月端阳下河看赛龙舟,也要她揹;正月随母亲走二十里山路去乡下看外婆,更要她揹。不揹不行,不揹五姐要挨父亲骂,我是父母的幺儿嘛。再说,五姐也很疼我,她要去哪儿就将我揹到哪儿,在我印象中,我的童年几乎是在五姐瘦削、汗湿的脊背上度过的。
鲁迅说:“中国人贫困多子” ,是条真理。
因为家穷,子女众多,父亲让五姐从小帮母亲做家务,从没读过一天书。但还有个不让五姐读书原因是:五姐个性太掘犟,只要自己在理,永不服输;“五姐”原本面相娇好,天花后却落下个麻脸,父亲嫌弃她。记得一次晚饭后,父亲带我去看无声电影“泰山”。临走时,我随手将纸风车交给五姐就走了。没想到,夜里一场风雨,将五姐插在窗外木缝中的纸风车摧毁在地,等笫二天我看見纸风车的残骸,就哭闹起來。结果,父亲毫不犹豫就打了五姐一巴掌,父亲是练过武术的人,那一掌的重量可想而知。見五姐独自坐在厨房的幽暗里涰泣,我才感到不该为了一个纸风车而哭闹,内疚像针扎在心头一样痛。我磨蹭着走到五姐面前,伏在她耳畔小声说:姐,我长大后找了钱,要拿给你用。五姐移开擦泪的手,泪眼汪汪地看了看我,一把将我搂进怀中,呜咽着说,三娃好乖,姐再给你做个大风车,哈!推想起來,那时我四岁,五姐十二岁。从那次起,我仿佛长大了。
五姐所受的苦,是当今许多年轻女人所想不到的。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因父亲已去逝几年,家里只有大姐和四哥参加了工作,两人每月只能拿八元钱回家,家里六张嘴吃饭,穷得常揭不开锅。母亲白天替人家洗衣服,夜晚在一盏桐油灯下为别人纳鞋底,收入甚微;五姐到离家不远的市政府宿舍帮庸,挣点钱來补贴家用。一天我放学回家,見母亲声泪俱下地开导五姐:五儿,你还犟啥嘛!人家男人在市政府当科长,你抝得过人家吗?你说没“偷”,别人信吗?算了五儿!这口冤气只有往肚里吞,做个女人多忍忍没错。五姐哭诉着:妈呀!我就是不服气那个太太的话,未必我们穷就该被怀疑吗?穷也算是罪吗?后來我才知道:五姐帮庸的那家太太丢了一双皮鞋,硬说是五姐偷走了,理由是:在市政府宿舍帮庸的人中,数我家最穷。五姐同那太太闹得好凶,硬要扑上去扯住那个太太拿出依据,连巷街都被观看的人堵塞了,最后才被母亲强拉回來。也就从那时起,我幼小的心灵里,对富人有了偏見。
不久,经人介绍,五姐要远嫁成都。据说,那个男人在成都拉三轮车,快四十岁了,五姐才刚满十八岁。五姐舍不得离家,不忍心丢下成天劳累的母亲,一连几天躲到屋角里闷头涰泣。母亲在一旁耐心劝说:五儿哟,我从乡下嫁进城时才十五岁,你爸也满三十了;你看,还不是生下你们这一大堆孩子?女人呐!无路可走时,嫁人是条出路。再说,拉三轮车每天都能挣现钱,有啥不好?人不怕穷,就怕人懒没志气呢------。
听母亲说了一大堆安慰五姐的话,我的心酸酸的,暗自发誓:我这一生只报答两个人_____母亲和五姐。
终于捱到第一次向五姐略示报答的机会。
六四年冬,我参加东北铁路局后的第一次探亲,知道五姐刚生下小侄女不久
在北京王府景买了一小堆礼物喜滋滋回川,在成都车站签发了第二天去隆昌站的免票后,还带了两个同事一块去五姐家。
五姐見了我,像突然间喜从天降,一张脸激动得通红,眼角涌动着泪花说:三娃,姐好想家啊!经常都在梦里头哭醒,有时听见两个泸州人说着话从门口过去,我都要追上去问他们是住哪条街的,认得母亲不?说着说着,才发现冷落了我带去的两个同事,赶忙转身在櫉柜里翻了一阵,好像要找出点什么吃的东西招待客人,但啥也没找着。这时,骑着自行车的送奶人,将半磅牛奶送上门来。五姐即将牛奶倒在小奶锅里,却没将奶锅往炉灶上放,径直进了另一人家狭窄的卧房(五姐是与另一户人家合租的当街住房。五姐家住外,十几平方的房间内,安置了一床、一桌、两把破椅外,还有一盘蜂窝煤灶;住里靣的那户人家进门,得从五姐这间房通过,所谓的隔门,白天开着,夜晚才掩上)。过了一会见五姐没出屋,我略感不解,走到未关严的门口往里瞧,看見五姐正掀起衣襟,捏着自己的乳头往奶锅里挤奶,因奶水不足,只是几滴几滴地滴落在奶锅里。这时,在襁褓里醒來的小侄女传來嚶嚶涰泣,我赶忙离开去哄小侄女。
五姐从里间出來后,才将奶锅放到灶上,并一连加进几汤匙白糖。一会,奶沸了,五姐将奶分成三小碗,分别端给我的两个同事,尽量用微笑掩视着窘迫和尴尬,说:没啥吃的,等会老秦收了车,会带酒、菜回家的,就先喝点奶吧。
天呐!原來如此?因为两个同事没目睹五姐挤奶的一幕,推辞了一会,盛情难却之下,只好接过小碗喝起奶來。但我怎能喝得下这碗小侄女正嗷嗷待哺的口中粮?怎能喝得下五姐这份太重的情感?五姐見我不喝,用两只渐渐发红、潮湿的眼睛望着我,一哽一噎地说:三娃,你喝嘛!你喝嘛!姐啥也没有,连这小碗奶也不喝,我----。我再没有勇气继续看五姐的表情,也没有勇气当我同事的面流下令他俩难堪的泪水;我鼓足勇气,举起小碗,几口就将奶水吸进肚里。我喝下肚的哪里还是“奶”啊?!分明是五姐“生命”的一部份。
谁能想到,这唯一的一次略示报答五姐的事,竟成了同五姐的诀别,让我愧疚一生也无法弥合。五姐不到三十岁就走了,她活在这个人世上,也许没有快活过一天啊!珼在,五姐正直挺挺地躺在灵柩里,六岁的侄子狗儿不知哭成什么样子?三岁的侄女铃子又该怎样的惊恐?中年丧妻的在三轮车上弯曲着脊背的姐夫,又该怎样拉扯着两个孩子活下去?在五姐瘦削的脊背上度过童年的我,为什么不能跪在灵柩前为她烧几张纸钱,还她几颗眼泪?苍天呐!
_ _____我不禁心痛欲裂,双腿一软就匍匐在被浪花溅湿的卵石滩上,背北朝南,狠狠地叩了三个响头,算作是一篇献给五姐的祭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