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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7 1:01:15

弯弯柴


                    一
  鸡叫头遍,天还麻黑麻黑的,赵小玉就醒了。
  想到这天是“弯弯柴”送信物來订亲的日子,寡居几年的赵小玉乐得心里痒痒的,像干旱已久的庄稼地即将迎接一场滂沱大雨,她哪还能熟睡?索性一骨碌翻身下床。
  天还没大亮,赵小玉就像摸熟生存环境的盲人一样,将屋里屋外清洁一通,才轻声唤醒了四岁的女儿星星,开始精心地梳妆打扮起來。天大亮时,站在门口的母女二人,已靓丽得像两株倚在一起的带露的鲜花,并用四只水灵灵的黑眼睛注视着巷街上的过往行人,一大一小两颗心都在想,“弯弯柴”呀“弯弯柴”,你咋还不來呀?
  赵小玉二十三岁,一对油黑的长辫子飘飞于脑后,窈窕身段上套着一件六、七十年代流行的水绿色的羊毛开衫,从柔软的羊毛衫下,凸现出一对浑圆的乳房,别在左胸上的红玻璃胸花玲珑剔透,与她嫩红的脸蛋相映成辉。而星星则穿了件红色的卫生衣,圆脸蛋上眼黑如漆,眉宇间点缀着一颗红星,像个小巧的彩人儿。恍眼看去,母女俩貌似姐妹一样,使过往的男人们不由放缓脚步,寻机觊覦。
  难怪刘胖子又站在街对门的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小玉看。他越是看,就越是对刘小玉垂涎欲滴,最终将嫉妒发泄到“弯弯柴”身上,心里大骂着:狗日的“弯弯柴”,一个走街串巷为人家花柴(四川话将“劈柴”说成“花柴” )的乡巴佬,我日你八代祖宗!骂完后,心里才略感舒坦一点。見刘小玉今天这副打扮像过节一样,甚觉蹊跷,满面横肉笑成了疙瘩状,几步蹿过街去,眼珠落在刘小玉一对丰乳上,说:玉妹子,在等谁呀?
  刘小玉连看都不看刘胖子一眼,平静地说,满街坊人都晓得的,你装个啥?说完后便牵着星星进了小院。
    身后的刘胖子盯着刘小玉丰腴的臀部,眼睛鼓得像对铜铃。
                    二
  刘小玉从小失去母亲,靠父亲做临活把她拉扯大。初中毕业那年,父亲病死,进了制鞋社当工人。三年前丈夫死于车祸,女儿星星还不满一岁,又逢灾荒年,日子过得好艰难呐!那时,一斤粮证要五元钱才能买到,一只英纳克手表只能换一只鸡。由于营养不良,自己的奶水又少,星星常常饿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磨了一斤米粉要替星星熬成羹喝,又望着几根花不动的树疙瘩柴发愁。这时,一个熟悉的男中音从巷口一路喊来,弯弯柴,弯弯柴,花不动就丢出來!像听見救星的喊叫似的,刘小玉赶忙打开了院门,朝一个肩扛利斧的乡下汉子叫了声,“弯弯柴!”这儿有柴要花。
  “ 弯弯柴”约三十多岁,个儿虽不高,清癯的脸上一对漆黑的剑眉,显得神清目爽,透出股不卑不亢的气质。一到农闲,他就扛把利斧走几十里山路进城,走街串巷为人家户花树疙瘩柴,这在本城已成为一种卖力气的临时聀业。所以,H城的穷家戸都乐于买廉价的树疙瘩耒烧饭。一堆树疙瘩花成细碎的柴火后,汗珠摔湿了地面,花柴者一般能得到五分钱,有时慷慨些的人家户还会留下花柴者吃顿便饭。由于“弯弯柴”高瘦的身体微弯似弓,做活不吭声,柴又花得细碎,干完活后从不计较人家拿多少钱都很知足,所以,半城的人都喊顺了“弯弯柴”,没谁去问他姓氏名谁。
  这一次,“弯弯柴”不但花完了刘小玉家所有的树疙瘩,还趁刘小玉把劈柴一点一点抱进厨房的时候,为她修好了瘸腿的木凳,扫净了石板铺成的小院,刘小玉端出盆清水让他洗脸时,“弯弯柴”已不見了踪影。等刘小玉追到门口朝巷里看时,“弯弯柴”已肩扛利斧,微躬着背,用平和浑厚的男中音喊叫,弯弯柴,弯弯柴,花不动就丢出來!刘小玉第一次觉得这叫声像歌唱一样动听,仿佛在抚摸着她内心的孤独。
  第二次“弯弯柴”又來花柴,刘小玉说,头回咋不收工钱就走了呢?
“弯弯柴”不吭声,埋着头花他的树疙瘩,見刘小玉站在他身边执意要问个究竟的样子,才纳纳地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不容易呐!我没法帮你,只用点力气算得了什么?说完就闷头花柴不再言语了。
  刘小玉这次却想还“弯弯柴”的情,还不等他干完活,就进屋为他端來了杯放了糖精的开水。“弯弯柴”没有推辞仰脖便喝,当发现呑下的是糖水后,两眼霎时火花一闪,瞳仁里像点燃了灯似的,看着刘小玉的脸像要说什么话,又犹豫了一下,将涌到嘴边的话呑下了肚;但手中的板斧,却挥得一下比一下重。
  临走时,見刘小玉伸手往衣袋掏钱,“弯弯柴”才郑重地说,妹子,这钱打死我也不能要。我母亲是个信佛的人,我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后,她说,娃娃,人要多做善事才对,做了好事不希图别人报答,才更是好人呐!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就够艰难了,还得天天背着她跑到鞋社去上班,才勉强有饭吃-------话没说完,“弯弯柴”的声音有点哽噎,慌慌张张扔下一包用荷叶包裹着的东西,出门走了。
  这一次刘小玉没赶出门去看,因为双眼已経模糊了。等心情平静一点后,刘小玉才解开荷叶包,惊奇地看到在那个年月堪称的稀罕之物:一只腌鸡腿和揉成团的蕨根粉。蓄在眼中的热泪,倏然夺眶而出。
                        三
    这天晚上,制鞋社主任王大妈破天荒第一次來找刘小玉,说了一大堆慰藉话后,突然转入正题,小玉呀,这年头还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我看没有。刘胖子到底是个副主任,老婆是死掉的,可以说作风正派嘛!瞧!这是人家刘胖子口中不吃肚中挪,特意给你母女省下的二十斤粮票哦!要是你没啥意見,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谁叫我大小是你的领导呢?
  刘小玉虽然家穷,也没亲朋戚友帮衬,但她穷得硬梆,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从不阿谀奉承,蹓靴拍马。而刘胖子恰恰属于那种見了上级点头哈腰,在漂亮女工面前嘻皮笑脸动手动脚,在群众面前耍威风的人,是她最恨的人之一。所以,她没接王大妈递过来的粮票,慌忙说:“王大妈,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但实在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等王主任走后,刘小玉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怦怦的跳着,想,我的男朋友是谁呢?难道是他?这一想,就想得脸热心跳-------这一夜,她失眠了。尽管,刘小玉很快就为已有“男朋友”这句话付出了代价,由原來的保管员,下调到车间纳鞋底;但她觉得这样活着很踏实,是为自己在活。
  其实,“弯弯柴”家原來也是城市居民。民国三十年,父亲是H城一家大药房的掌柜;祖父在光绪二十年中过举人,在H城办过私塾义教,颇有口碑。“弯弯柴”受祖父熏陶,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像这种人家,在五六年那个时代,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下乡对象,被疏散到川南最蛮荒的N乡大山沟里当了农民。不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父亲得水肿病死了,母亲气瞎了双眼,N乡大山方圆百余里,是个连盐都吃不起的穷乡僻壤,“弯弯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但会动脑子的“弯弯柴”,却在荒山上发现了成片成片既可入药又富于营养的蕨类植物,在“粮食少,瓜菜带”的年月,他挖掘蕨根,磨粉做粑,不但救了母亲和自己的命,也救了刘小玉母女俩。
  光阴冉冉,两年多过去,“弯弯柴”已成了刘小玉家中的常客。长到三岁的星星,尤其喜欢“弯弯柴”。因为,“弯弯柴”除了每次给她们带去蕨根粉和豆豆果果之外,还会带给她莫大的惊喜:有时是一只装进小竹笼的鸟儿,有时是用线穿好可做妆饰的五谷串儿,有时是两只满身闪光的金甲虫,甚至还带來铅笔和纸教她写字、画画。每次都让星星乐得合不拢小嘴儿。所以,当“弯弯柴”每次都坐一会就要走时,星星就嘟起小嘴说,妈妈,你别让弯弯柴伯伯走嘛!見星星稚声稚气的样儿,有时脸蛋上还滚着泪花,刘小玉不由方寸大乱,只好说,大伯还要走很远、很远才到家呀!星星,听话哈。
  时间一长,“弯弯柴”在刘小玉家进进出出,街坊上闲言碎语四起。如果,“弯弯柴”是在城里上班或身居要聀,也许不但没有这些议论,反而会因此而羡慕。但他毕竟是走街串巷为人花柴的农民嘛!干瘦躬腰的样子,刘小玉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这就是人们依据社会现实对爱情的诠释。刘胖子尤其对“弯弯柴”忌恨在心,有一次,“弯弯柴”听到刘胖子在他身后“呸!呸!呸!”吐了三声,“弯弯柴”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根本不必回头去看咒你的人是谁?如果有一条疯狗咬你一口,难道你也要趴下去反咬他一口吗?”但从此后,“弯弯柴”再也没有登过刘小玉家的门。
                    四
  但人生有时极富戏剧性,或者说叫“缘份”吧。
  这天,“弯弯柴”在街口遇见刘小玉慌慌张张抱着星星从县医院出來,痛楚的脸上挂满泪花,就知道星星生了大病,不由得胸脯一挺,上前问,生的啥病?要不要紧?刘小玉見“弯弯柴”突然出现在面前,人都瘦了一圈,不知是高兴过度,还是在医院受了什么委屈,竟当众乌咽着说,是发烧引起的急惊风,昨晚真吓死我了,这------很为难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捏成皱团的几张纸币,显得悲痛欲绝的样子。
  “弯弯柴”知道刘小玉肯定没钱让星星住院,愣了一下,突然有了主意,将斧头轻轻放在地上,心气平和地说,你先在这长凳上坐会,千万莫急,一定要等我回來哟!说完,一转身进了医院,大步流星朝“献血科”走去。出來后“弯弯柴”将七十多块钱往刘小玉手中一塞,说,走!赶快去交住院费。刘小玉没來得及问“弯弯柴”,这笔巨款是咋來的,“弯弯柴”抱过星星就往医院跑,直到办妥了住院手续,把星星送入小儿科住院部,才对刘小玉说,星星会好的,你一定要放心。我还得赶回家一趟,明天早晨再來找你们。没等刘小玉说一句感激的话,“弯弯柴”便匆匆地走了。刘小玉看着“弯弯柴”微躬而瘦削的背影,一哽一哽的又差点哭出声來。
  第二天一早,“弯弯柴”就风尘扑扑地走进病房。
刘小玉知道:“弯弯柴”的家离H城四十里,走个來回该八十里;还从护士口中知道,昨天塞进她手的救命钱,是“弯弯柴”卖血得來的。这足以使她不但不再回避街坊上的与.论,还会不惜一切去呵护他。见“弯弯柴”满面苍黄的脸,感到一阵揪心的疼。
  “弯弯柴”見星星正安睡着,小鼻子一呼一吸,小脸蛋光滑嫣,十分可爱,悲戚的靣容才阴霾消散,苍黄的脸上渐渐泛起红光。
刘小玉在一旁对“弯弯柴”含情脉脉地说,烧退了,今下午就可以出院。医生说只要不再发烧,几天就好了,唉!是你救了她的命啊-------。
  “弯弯柴”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慎重地交给刘小玉,说,不再怕发烧了,放心。我昨天慌着走,就是回家去取祖上传下來的犀角。这玩意可神呢!比许多退烧的西药都强,只消在水中磨几圈,啥高烧都能退。
  下午,“弯弯柴”怀抱星星,当着满街坊的人,和刘小玉肩并肩的走回刘小玉的家--------。
  黄昏前,依偎在“弯弯柴” 怀里的刘小玉看看天色渐晚,满天乌云,像要下雨,便红着脸说,今晚-------你就留下來吧,并将一双黒眼睛幸福地闭上。
  这句让“弯弯柴”盼望了好久的话,使他平生头一回咂到爱情的滋味,快活得浑身打哆嗦。他紧紧搂住刘小玉,像看一件宝贝似的看了好久才说,今晚我一定得回。这可不是件小事,我要将传家的宝贝作为信物送给你才成。回去后我还得将母亲安置好,七天后我准到,哈!语气温和,像哄孩子。
  刘小玉幸福得像一块糖似的,已融化在“弯弯柴”怀中,見“弯弯柴”执意要走,更为了自己得到的这种敬重,感动得像个懂事的孩子,一个劲地点头。
                    五
  但是,刘小玉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弯弯柴”还没來。
  黄昏,巷街寂寥。在门口玩耍的星星,忽然看見“弯弯柴”搀扶着一个老妇人朝门口蹒跚走來,转身进院朝屋里兴奋地喊叫妈!妈!他來呐。
  刘小玉心里“突突”跳着奔到门口,果真是“弯弯柴”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來。他们走得好慢,一步一步,几乎是用脚掌贴着地皮在走。刘小玉突然明白:他的母亲是盲人,是“弯弯柴”为了订亲的事,特意把她从四十多里的大山上一步一步揹來的。可能一直背到H城的平路,才放下母亲搀扶着她走,以至黄昏才赶到。刘小玉心头一酸,百感交集,已顾不得街坊上的闲言碎语或刘胖子的一双色狼眼睛,几步就迎了上去,搀扶着老太太一时不知所措。
  进屋后,“弯弯柴”才歉意地说,不管怎么说,母亲认为定订亲是件大事,一定要來看看你,所以來晚了。
  老太太约六十岁,满头华发丝纹不乱,晒黒的脸上刻满细密皱纹,穿一件洗得发白却一尘不染的篮色中式衣裳,显得精神健爽。就在刘小玉搀着她坐凳的一刻,老太太伸出只颤巍巍的手,从头到脸,从脸到肩,将刘小玉摩挲了一通,连连地说着,唉,唉,好个人呢,可我儿配不上你哟!他从小生得黒不溜秋的,在乡下也没人要哇!这-------可亏你了。说着,说着,盲眼渐渐发红。
  “妈” !刘小玉叫了声,扑到老人怀里,哽噎着说,这几年是他救了我母女俩,他的心可金贵呢!星星,快过來让奶奶看看。
  星星走到老太太面前,甜甜地叫了声,奶奶!并懂事地把脸往老太太手边凑,让老太太抚摸。
  刘小玉一声“妈”,已叫得老太太容光唤发,满脸灿烂,星星的一声“奶奶!”更叫得老太太心疼,摸着星星的小脸蛋,竟激动得微微哆嗦说不出话來。过了一会,她才从衣袋里掏出个红绸小包,小心地打开后,将一对玲珑剔透的翠玉镯拿在手中,慎重地给刘小玉戴上手腕后才说,当妈的要亲自给你戴上才放心。这还是我母亲给我的陪嫁,要一代一代往下传呐!又转向“弯弯柴”说,你知道我非要进城的原因了吧?不亲自來看看媳妇和乖孙女,我死不螟目啊!然后双手合十,微仰着头,颤巍巍念道:南无阿弥砣佛!神色安然如佛。
  刘小玉和“弯弯柴”几乎同时向老太太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叫道,“妈!”。
  两行老泪,慢慢咽湿了老太太庄重的满布皱纹的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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