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半年前，我参加H市行政执法工作会议，有幸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此次到会讲话的最高行政长官——副市长许先生。许先生约摸四十来岁，宽大的国字脸上的肌肉相当发达，高挺的鼻梁架副宽边近视眼镜，将浓黑的剑眉下的两眼罩住，让你不知他在用什么眼光看你，还是根本不曾拿眼看你。他说，自己曾是一所大学政法系教授，省委组织部不知看中了他什么，让他到行政挂职锻炼。
说这话时，会场许多人给他送去羡慕的眼光——年纪轻轻的，就坐到副厅级位置，真是祖坟葬得好哇！可我不这么想，也懒得去想。还是听他讲的故事吧—— 他说，作为执法者首先要有两下子，否则你就要被执法对象忽悠，或者执法犯法。接着，面部的肌肉鼓胀鼓胀的俨然丰乳肥腚在变幻莫测的霓虹灯下作裸体表演，又像要挤出肥油似的，嘴角笑的极似个八万。总之，一副志得意满的飞扬神情在莫名地感染着台下的靠政府养着必需服务政府的听众。大家屏息恭听，如同虔诚的信徒们聆听主持的念经。我学着其他人赶紧拿起笔，作记录状，以示对领导的尊重。
“大约十年前吧，老婆要我去商场买个婴儿床。”扩音器突然失去作用，他用手拍打两下，仍无效果。旁边的官员面面相觑。主持人朝负责音响的工作人员瞪了一眼，当然这位小姑娘正颤颤惊惊地检修线路，对背上的不满目光自然无动于衷。
许市长只好放开喉咙：“当时我跑遍几个大商场，价格昂贵，舍不得买；只好到小商店购买。有家小店有件处理品，标价100元。我想，处理品就处理品吧，反正用两三年就行。买回家后，亲手一组装，发现少了个螺丝。于是叫我的学生去商店要个螺丝。学生很听话，立马就去了。过了个把小时，他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一进门就喊：‘老师，对不起，我没能完成任务。商店的服务员说，您刚才买的婴儿床是处理品。哪能保证不少个螺丝什么的？’没等他说完，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烫，赶紧挥一挥手，道，你回教室去。学生知道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在追求时尚的当下，买的商品竟是处理品，同志们，你们说说，这多没面子啊！我本想不去找那家商店理论，现在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权，我不去也得去！”
说到这里，许市长自我笑了：“如果在现在肯定不会那样冲动，爱面子了。也无须为100元钱的东西跑上几公里的路去维权。当时毕竟学究气盛，经济状况不允许。我找到刚才卖货的那个女孩。她怕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普通话讲得也生硬，好像是刚从乡下来的。但是，她说话使人生气。我问，刚才你告诉我的学生说，我买的是处理品，哪能保证不少个螺丝什么的，是不是？好家伙，你猜她怎么回答？‘本来嘛，有钱还买啥废品？！’我一听就火了，要是不顾忌自己是大学教授，当场就要扇她两耳光。我大声质问，你卖给我时不明明说是处理品吗？现在又说是废品，你这是什么行为？！把你的老板叫来！她还嘴硬，说，处理品与废品有么两样？！把老板喊来！我重复道。”
扩音器陡地恢复正常。“把老板喊来！”，整个会场仿佛打了一个炸雷。趴在桌上听讲的人歇斯底里地坐正，继续看着主席台，聆听许市长的讲话。
“老板个子不高，矮墩墩的，大脑袋，绿豆似的眼睛鬼精得很。其实，他站在角落里，已观察事态发展好久了。只是他在暗处，我在明处。女孩拽不过我，就向那矮个子投去乞求的目光。矮个子上前后，老大不迈地问我，不就是少个螺丝吗？还用得着搭的士跑来跑去的？亏你有时间。再说，处理品少个把零件都很正常。用得着那样大惊小怪的吗？！我简直气得全身打颤。看来今天非得与他们较量较量不可了！哼，老子帮人打官司以来还没出现个败诉的呢。我哼哼。等他把话讲完，我说，我是大学政法系教授。今天就想为个螺丝与你们讨个说法。你在省电视台上见过我说法吗？他傲慢的神情顿时有所收敛。我乘机说，你是这里的老板，是不是？他点点头。我问你，你们商店卖的是不是处理品？是的。他说。我说，你承认了。他又昂起头，不屑地问我，承认了咋了？明摆着嘛。我说，OK。你听我解释。所谓处理品是因商品积压或急需处理的减价或变价出售的物品。它最低可以使用，具有使用价值。而所谓废品，是指不合出厂规格的产品或破的旧的失去原有使用价值的物品。既然你卖给我的商品是处理品，而不是废品，你就得能使用。现在我的婴儿床少了一个螺丝不能使用，你说还能叫处理品吗？肯定不算！充其量是个废品。你以废品充当处理品，就是以劣冲优，属欺诈行为，侵犯了消费者的权益。同时，对我的学生告知了我买处理品的隐私权，你们已违法。我跟你们没完，我们法院见！说完，扬长而去。刚才还盛气凌人的老板和说话带刺的女孩急忙拦住我，跟我连忙道歉。我仍怒气冲冲，走出店门。老板呵斥女孩，快追呀；否则辞退你！一听这话，我停止了脚步，但胸中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女孩追出来，拦住我，眼泪水直掉。我心有些软了。想到5000年来中国法律发展史的艰难历程，国外的司法现状与我国的司法制度，我想，如果为了100元的事情去打官司，即使打赢了，也是划不来的。那该要牵动我多少精力、财力、人力，这场官司要到何年哪月才能有结果啊！双方又该要找几多关系，花费几多金钱！古人早就告诫我们，打赢了官司输了钱。尽管我们国家已走向法治的轨道，但是司法程序、制度仍需完善，司法不公与司法腐败的问题依然存在。算了，算了，只要他们给我个如意答复，就了了。老板看我没出声，眨巴着鼠眼，过来赔不是，说，哦——记起来了，您是今日说法栏目做客佳宾许教授。许教授，的确对不起，您能光临我店就深感荣幸。刚才的不愉快，请大人大量，不要与小女孩一般见识，不要与我们这些农村人一般见识。我们赔您100块外加的士费，么样？我说，看你们是农民工进城，饶了这一次。私了算了。我接过他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钱，往上衣口袋一塞，就离开小店。身后传来老板训斥女孩的声音——扣你一个月工资！和女孩咽咽的啜泣声。”
讲到这里，许市长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一个将军在战场打了一场大胜仗，斩首若干万级等待上级嘉奖一样心化怒放。
他说：“同志们，如果我不懂维权的一些知识，不对中国的司法活动了如指掌，我能一举夺回我的损失吗？如果那个女孩懂法，巧舌如簧，当时反驳我说，我卖的商品是完好的。要掉东西也是你自己弄丢的。我不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吗？”
大家向他投去敬慕的目光。我对许市长打从心底好象也肃然起敬了。
这个故事已过去了许久。但在我心中总像有条虫子在不停地噬咬着，我不得不写出来，讨教读者诸君——私了的背后说明了什么呢？
2008年3月28 日初稿于东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