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过自己是被围困的吗?」
他的问题使我停下笔,只是我并没有回应。我低头拍了一下沾满颜料的裙子,又一次把注意力放到画板上。他似乎也继续他的画作。
他这个人绝不会无端白事提问,那肯定是因为看到甚么而应运而生的问题。
最后我知道是因为他看了Kandinsky的《第七乐章》。
对于Kandinsky,我没有太大兴趣,因为我不认同把音乐融入绘画,始终认为那是两种东西。至于那些即兴的构图与艳丽的用色,也没有太大感觉。在大学时期读过Kandinsky的生平,只觉他是一个对色彩疯狂的人,或许他永远得不到女生喜爱。
而在我身边作画的他,好像也是迷恋着色彩的人,即使他没有像Kandinsky般「听到颜色」。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三年前。他走进我的画室,把我的画看了一遍后,跟我借了画笔即席绘了一幅我觉得是大师级的表现派画作。平淡偏黄的用色、线与面的配合、重迭的剪角,我想到了德国画家August Macke。
那个时候我没有从淡****联想到Kandinsky。
然后,我把他留在画室,三年来每天都跟我一起作画。是哪种「一起」,我也不清楚,只是我们一起睡觉、一起用餐、一起绘画,仿似没有需要离开画室那般。大概我们都是需要隐闭在画室的怪人。
那时我才发现,他并没有学过绘画,也没学过任何的绘画理论,谁是van Gogh也不知道。我惊艳这种天才,把他留在身边,但却又不懂如何让他把潜在的挥笔能力展现。只是,我仍然让他藏于身旁。
可是他喜欢****甚于一切,包括我在内。即使逐天去计算,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他沉默内向,没有真正必要都不会开口。因此,我们的对话都不过是「吃饭好吗?」、「拿十四号水溶颜料给我」之类的工具性言语。可是当他手握的画笔沾上****时,他与外界绝对隔绝。曾经,他三天没开口、没吃喝、没睡觉,就为把白纸上的鲜****填得没有一丝分别。
「你有想过自己是被围困的吗?」
起初我以为他是说被我围困于画室里,可是他并没有逃离这个范围,仍然手拿着铅笔、口咬着画笔,专注在画作之中。
然后,我在自己的工作台面见到被翻过的画集,其中载有Kandinsky《第七乐章》的那一页满是****的指纹。
这幅构图与线条皆复杂的画,好像表达着甚么的一种心迹,需要透过各种不同的颜色与平面表达出来,最后只剩下黄与红、蓝与黑、绿与绿的交错。或者,该说是颜料122、颜料110、颜料19的互相重迭。
那是一种围困吗?
这天,满脸彩绘的他又用上最喜欢的颜料16和颜料110。这次他咬着铅笔,舞动如扫帚的画笔把****填满半张白纸,仿似是《第七乐章》下半部的那种颜色。
「为甚么觉得被困着?」我问。
「那些线,互相牵连,走不了。」
互相牵连,也带出了《第七乐章》中心那被双重切割的黑色扣环,我称那为「切割」的「扣环」。但事实是,即使是手扣,也被割裂了,根本没有互相牵连。
「Kandinsky一向是即兴的。」我说。
「即兴?」
我在他的画纸上画上两条似直非直的线:「漫不经心、凭感觉,Dionysus式的行径。」
他若有所思,然后在自己那瘦削的前臂上绘上扭曲的线条。
「如切割一般。」我说。
「切割?」
「切割。」
然后,我再在他手臂的线条中加上一条斜线,把那些线条从中间切开。
「从没有画困着人,只有人困着自己。」我说。
他笑了,我这才想起,我从没见过他笑。
那晚,他赤裸却满是****的身体,迭在我应该有着相同彩绘的身体上,他蓬松、卷曲的头发掩没了我的乳房。画板的脚架在我们缠绵的身躯左右竖立着,展现出的,是我们刚刚完成,与《第七乐章》完全没有分别的一件复制品。
在那片无视于一切的淡****之上,线条不是连着的,而是平放在颜料之上、单纯的、各有所属的。
「明天到公园好吗?」他问。
「嗯。」
我知道,是时候从那黑色、被切割的扣环中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