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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4/9 13:2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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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racle.Gustave.Darkness(此为常用笔名)
 
十点归家。这是她的习惯。
九点三十分下晚自习,搭公车过三个车站,下车时会有晕眩的感觉。往回退一百米左右,到达通往家的暗绿铁闸门。闸门看上去已经是年代久远的感觉,油漆剥落,被张贴过被撕裂过的纸张痕迹四处泛黄,邮箱看上去有点参差不齐,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感觉。因为是晚上十点,只有些许报纸剩余在箱里,但仍旧可以藉着闸门右上角的微微灯光感觉到广告纸伸出来的肢爪,似是挣扎的幻象。呼叫器处的门牌号码泛出诡异的红光。
只是,今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2005年12月28号的这个晚上,与平常有点不一样。
夜雨,细得如同熟睡时轻柔的呼吸,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天幕。冷风缓缓扫过地面,所有雨线倾斜成无声的弧度。雨点落在头发上,没有渗进去,夹杂在发丝间被看得真切。
她看见的不是自己头发上的雨点,而是那个男生头发上的。
闸门外有延伸出来的两个阶梯,他就坐在那上面。单件的白色短T-shirt,耷拉着头,头发掩住了双眼,背轻靠在闸门上。衣衫是微湿的。
现在是寒冷的十二月,他的装束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她蹲下,伸手拍拍他的肩。然而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凉,藉着雨水渗进了她的骨髓。连呼吸也仿佛听不见。她惊得缩手。然后,男生的眉间在昏色的灯下有了点阴影的起伏。发影偏了偏。
还好,只是睡着了。
还活着。
她看了看他头发上雨水的光芒,小声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回家去吧,雨伞给你。
他缓缓睁开眼,她措手不及他瞳内的颜色。
居然会是如此美丽的深黑色,漾着街灯的光,以及地面上雨水的波动。
突然他的头又垂了下去,轻靠在她的肩上。
冰凉。
那个时候,雨水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耳膜里放大,细密地覆去了所有听觉。

房间的窗户关得严实,窗台上悬着的由琅玕和瑊玏组成的风铃,都停息了平时清脆的步点,色泽黯然如同此时漏雨的天穹,喑哑,无光。
房间里播着BGM。因为窗的隔音不太好,BGM与雨声被轻柔地混合了。是《六番目の駅》。她静静坐在黑曜石的窗台上,手里拿着小说。厚重的遮光窗帘缩在一旁,露出一隅灰白的天空。不见了血色的喧闹。
十点归家。十点二十分沐浴完毕。十点三十分啃完了作为夜宵的几片面包。十一点合上教科书和练习题。看漫画或看小说至凌晨一点。
这些都是她的习惯,一天天地重复着。它们都已深深地注进了血液里,扭曲成再也无法改变的形状。
而结果不过是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痛苦的挣扎,以及皙白的脸上,突兀的黑眼圈。
只是她都习惯了。连带她的习惯的后遗症,一并习惯了。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底下的黑曜石,坐在上面便会被慢慢吸去体内的温热。感觉到,想逃离,却终究是被吸去了。
屋内只有BGM的声音,慢慢溢出。
他躺在她的床上,衣服并没有更换。旁边的暖风机在狠命地吹。
过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才缓缓睁开了眼。她没有察觉。
房内亮着的只有放在巨大窗台上的一盏高脚灯,微暖的橘****光。因为窗帘被拉开了,外界又是一片的黯淡,所以他看见的是两团一模一样的光,如同双生的羁绊般浮在暗夜里。然后他才看见了灯下的少女,一袭雪色的衣裙,披散的微褐的湿润的及腰长发,手里拿着书,动作静止如同BGM里小提琴轻柔的呼吸。
你是谁?
她惊了一下。习惯了屋内无人的环境,所以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小小地被吓着了。只是她的情绪隐藏得那般完好,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轻微的回神。
离。
她呢喃。气息绕在舌间。
[Re]。不饶舌,不缱绻,只一个单音,便能轻轻滑过心底不曾愈合的伤。离,是离开的离,离弃的离,但它不是离开与离弃的意思。她这样解释,声线里混杂着空灵的微哑,纤细而温暖。
所以他才不自觉地说,[Re],这个音节真温暖。
她只是淡然微笑。
那么,你的名字是……?
他答,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他的大脑里是否有可以被称作“记忆”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样的东西是否存在过。如同此时灌满房间的BGM,那样子流离失所的感觉,来不及驻进脑里便没有了。
医生说,这或许是选择性失忆的叠加。
我大概,没有记忆。他轻轻说道,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然后她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那么,我可以叫你[凯]吗。
[Kai]。
声音就此定格。雨夜里辗转繁花过境。


第二天晚上,离回到家时被饭桌上的阵势吓着了。
细细的一小沙锅丸子,北海道明太子饭团,软软地叠在一起的蘑菇。她推开厨房有点卡死的笨重木门,看见他穿着放在橱柜里已经很久的红白格子围裙在摆弄锅里的九节虾。
经过昨夜的交谈,离得知凯并没有居所。他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在各个城市之间行走——或者更接近于流浪,甚至比流浪更漫无目的。由城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接近下一个城市。时间就这样被慢慢吞噬。然而脑里只是一片空白,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淡淡地描述着。
那么,你愿意在这里住下么。离突然这样问到。
他愣了愣。
我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每月从银行里提取父母给的生活费。你要是流浪得久了,觉得疲惫了,在这里住下来也不要紧。记忆这种东西,既然没有了,强迫自己记起来也不一定会是件好事。到处流浪给人的更多是无力的虚空感。你或许需要制造新的记忆。需要一些更为真实温暖的东西。
他看着她。女生的眼神在橘色的灯光下闪耀着坚定。或许他们身上有着共同的东西。例如缺失掉的记忆。
最后他决定住下来。
因为现在有他在家里,离决定由这个星期开始,中午晚上都回家吃饭。向班主任提出了回家晚自习的申请,不过暂时没有回音。离知道自己近来的成绩有了倒退,好几次差点失了全班第一的位置,班主任有所犹豫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她想大概很快便能批下来了。学校离家是三个车站的路程,来回多两次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当她看到饭桌上的东西时,着实有点恍惚了。
今天中午到家时她手里拎着两个饭盒,是在学校食堂里买的,难吃程度谁都心知肚明。所以离想,既然以后都回家自习了,不如索性在家煮饭吧,反正时间和在校食堂里排个队差不了多少,洗碗的工作可以当作食宿费交给这个男生去做,倒是比啃饭盒合算多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男生先开了口。
那个……下午我去买点菜吧,这个东西实在太难啃了。
她愣了一下。由这种年龄的男生口里说出“我去买点菜”的概率绝对不高于她考到哈佛牛津的概率。凯的声音里并没有带多少感情,不过他的眉头倒是轻轻皱了起来。
样子很好看。
……嗯,好吧。
她轻声地回应,然后两人又埋头啃饭盒。
她并没有想到中午那次对话会演变成现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丰盛大餐。饭厅的灯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柔和感了。那些灯光如同奔涌而至的温暖,淹没了某些流离失所的过往。
厨房里很热闹,他没有听见她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在摆弄着九节虾。
于是她轻轻用指尖拭去了泪滴,敲敲厨房的门,说:
[我回来了。]


如果。
如果世事没有前因后果,这样的生活,也确实幸福得能让人沉睡。
有人会在家里等你回来,饭菜从来都是你所喜欢的菜式,半夜惊醒时可以告诉自己身边有一个让人安心的家伙睡着,失眠时攥着他的手便能很快入睡。
对于离来说,这样的生活便是她的幸福的全部定义。
但这也是建立在那个[如果]之上;所以,一旦回到现实,所有还是残酷得如同阴霾重重时夜空染血的月色。
清晨五点半,离伸手去按停尖鸣的闹钟,挣扎着起床。可以在极其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凯起伏的轮廓,安静,且温柔。
他就睡在她身边,很近。当初决定让他就这样子睡在自己的床上完全是因为家里已经没有另外的一床棉被了。南方的冬季,温度虽不低,但冷起来却比北方难受,总不能让他躺在地板上盖毛巾。就这样子过了几个晚上,他没有任何动手动脚的迹象,乖乖地睡在她旁边;而她,罕有地连续安稳地睡了几个晚上——虽然是会惊醒,但也睡得比平日深沉。
所以,两人便一直这样子,睡在一张床上。中间有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或许手会握在一起。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是个陌生人,虽然离平常不喜欢接近陌生人,可是凯就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生活这样的事,却从没有让她感到不安或是不习惯。
大概,那个雨夜里她就是因为对躺在自己床上昏迷的男生没有产生生硬的异物感,才会在之后觉得,其实让他住下来也没关系。
她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一般不会醒过来。但偶尔也是会的,像是今天。他轻轻地唤了她一声,“离”。声线仍隐没在睡意里,语气里是模糊的温暖。
我去上学了,你继续睡吧。
嗯。出门小心点。
这样轻轻淡淡的一句。
候车时的天空仍旧是清冷的蓝,没有揉进阳光的蓝。极细的雨粉落在离仍灌满睡意的意识里,只是觉得寒冷。然后公车惯常地晚五分钟到站。
清晨的公车里人很少,离的早餐一般都在车上完事。早餐是五片一包的吐司,价钱不过一块半。选择这个,大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价钱;另一个原因便是吐司入口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松软感。离喜欢松软的东西,像是家里的沙发,现在还躺着熟睡的凯的床,床边放着的大堆揽枕,都是松松软软的。
还有一样松软的东西她也很喜欢。
是他刚才发出的声音。
松松软软的一声,“离”。
她知道。她唤他时的声线,像是曾经被塑造过一样,纤细得如同透明的丝。她轻轻地念着[Kai]。她最喜欢的两个音节,[Re],以及[Kai]。每次听到近似的音节都会愣住,失神地止住所有的动作。
所以,为他起名作凯,是因为自己喜欢[Kai]这个音节?
不,不是。
现实不会如此的单纯。
Kai。
最初的最初,这个音节不属于他。那是另外一个人。离已经无法分辨那个人的存在是否真实。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使她丧失了很多记忆,连父母都忘记了。因为忍受不了家里的陌生感觉而一个人跑到外面住。很多亲人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堂妹因此搂着她大哭。但唯有那两个音节,以及一张面容,她记得真切。
她,离,Re,喜欢凯,Kai。
记得,非常真切。


橙色的斜阳,彩矞覆去了一半的暮空,入夜的风缓缓扫去地面最后的温度,指尖不知不觉变得微凉。离正穿越球场走向远处的校门,脚步稍稍有点急速。黑色细条的栏杆一下一下抹过眼眸,栏杆外的世界不停地被切成一份一份。
不过是一个恍惚而已。
好像有什么已经被遗忘掉的东西,忽地变得清晰起来,慢慢地凝成了一个具体的形状,在血液的往来中透析出来。天边的暮夕忽然化为千万道流光,幻觉也好记忆也罢,她只是愣愣地失神地看着十米之外的绿茵场。
是谁。
有男生躺在草地上面。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微微泛着幽蓝颜色的头发。她诧异为何自己能清晰地看得见,男生些许的发丝在风里缓缓地游动。又好像可以清晰地记得,他的头发应该是那样的,在还没及肩的地方微微地翘起来一点,翘起来一点。
应该是那样的。
她眨了眨眼,刚才的人不见了,只遗在偌大的一个球场上,所有的草顺着突然而至的狂澜风,全部倾向了一边。
又出现了。幻觉。她这么想。
确实是不只一次了,一旦经过这个球场就会有这样的幻觉。其实还有其他更多的。例如早上走近公车站时会看见那个男生站在那里黑衣黑裤双手插袋,走近之后就不见了;例如走在教室外的走廊时回看见那个男生站在某个转弯的地方,走近之后就不见了;例如在饭堂里排队时,回望放着自己的物品的位置时,也总是看见同样的男生,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姿势如同守候,但打完饭走回来的时候,仍旧是不见了。
然后然后,每一次都莫名地感到失落,无由的寂寞在瞬间绕过了指尖。
然后然后,感觉男生又突然出现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地笑了。
一次又一次,如同命运玩笑的轮舞。

不经意走近了校门口,被低回的晚风扫过的落叶正在脚下咏唱出呢喃的乐章。她伸手掠了掠褐色的长发,交错的发丝才乖乖地驯服下来。
校门口,门卫室,门外长了多年的古树,青石地面,人来车往的街道。这些都是失忆后记录下来的东西,一点一点,在空白的地方筑起最起码的生活的形状。
可是突兀闯进大脑的东西也有,就像那些恍恍惚惚间错乱起来的幻觉,不断地滑落在时间的罅隙里,不停地堆积,堆积成最终血管里全部的,寂寞的形状。
是失忆前的东西?
不知道。无法辨别。无由的只是无数反反复复覆盖全身的无助的冰凉,交叠起来紧紧地封闭了心,交叠成了离现在这般不合群的模样。
走近校门时也会有一个幻觉,黑衣的男生同样站在一个转角处,感觉到只要走出校门就可以看见他,表情或许是温柔微笑。于是这样的预感渐渐在某个地方织成一份温暖,在暮风夹杂的世界里包裹着自己,如同不会散去的保护网。可是和所有的幻觉都一样,一旦走到确定的地点,一旦走到了刚才以为可以触及到温暖的地方,累积起来的安全感就会瞬间全部颠覆夷灭,断裂在现实的空气里,接而扩大成彻骨的寒意。
每每都如此。
希望什么的,不过是带来更大的绝望而已。很久之前就有人这么说过了。
所以离在走出校门之后左转时,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站成等待的模样,任由晚风轻轻掠过他微长的头发。
是凯。
凯看见了走出来的离,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因为买菜而经过了这所学校,看见了里面的学生穿着的服装正是离每天穿着的校服,于是决定站在唯一的校门口等离出来。
等待那个在雨夜把他带回家的女孩。
然而站在门口总有路过的女生看着自己指指点点回头微笑,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但至少让他觉得不喜欢。可是为了看到离,还是乖乖地忍受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离到底会不会从那个门口里走出来。
却也是,即使等不到也会觉得无所谓的感觉。
不会去考虑会不会[值得];不会去考虑等待会不会有回报。
所以在看见离的时候他很高兴,嘴角弯出温和的弧度,轻轻说了一句:
[回去吧。]
而离,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身上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看着他在及肩处就微微弯上去的头发在风中划出的弧型,看着他手上提着的购物之后的袋子,终于抑制不住泪水飞快地流下。


寒假来得很悄然。
离的期末考过得有点波澜不惊,成绩出来之后成绩单上名次一栏[32]的数字烙得人眼睛有点痛,然后她平静地将成绩单塞进信封,投进邮箱,寄到家里。
信封里还有一封很短很短的信,一句话。
[抱歉,春节不回家过了。]
墨绿色的邮箱吞噬了白色的信封。不经意却碰到一块油漆,掉到地上碎了。
离转身,穿过马路,回到公寓里。
寒假里也没有什么计划,不过是每天呆在家里像变态一样做习题。高三的寒假只有十来天,作业量却显示着好像有一个月的假期。离每天八点左右就起来,吃掉凯准备好的早餐,然后就开始做作业。有时会和凯一起出去买菜,也会亲自下厨。晚上或许还会捧着本点心书,和凯研究着做甜品。
确实是,有[幸福]的感觉。
在离完全做完作业之后还有四天的假期。凯觉察到这一点是因为那天早上离没有在八点半前起来。他走进房间轻轻叫醒离,不过女孩只呢喃了一句“作业已经做完了你让我好好睡个懒觉吧”就转过身去死睡了。
凯借着穿过窗帘边缘的那些微弱的阳光,看见离眼下的黑眼圈。
想起来这家伙没有哪天晚上是比我早睡的呢。黑眼圈总是不褪。他想,然后走到窗边把窗帘弄好,遮光布仔细挡住了外面刺眼的阳光。
十二点醒来的时候午饭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不过吃完饭之后凯在收拾碗筷时就叫离去收拾两天用的行李。
收拾行李做什么?
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男生微笑着说。泡沫在他手中起伏,透出七彩。

离不知道凯要带她去哪里,凯也不知道他在带她去哪里。他对这个城市的道路没有任何概念,不过是顺着直觉,右手拿着行李包,左手牵着离的手,带她坐上一班终点站在郊外的公车。脖子上围着离前几天出去时买给他的深蓝色的围巾。
车里有点拥挤,已经没有座位了。凯的左手一直紧紧攥着离的右手。公车缓缓驶过车水马龙的城市,窗外的街道逐渐变得冷清,南方冬天的绿树透出了一点疲态。最后,车停在终点站,只有他们两人下车,然后公车往回驶去。
是个有草地的郊外,虽然冬天里绿草有点稀稀疏疏。还有很高大的树,枝桠直指灰白微蓝的苍穹。凯挑了个比较平整干净的地方,放下行李,回头对正在惊喜地看着周围的离说,今晚就在这露营吧。
离愣愣地看着男生熟练地架起帐篷,神奇地从行李里翻出一堆罐头还有一大饭盒的手制寿司卷,两瓶巨型的纯净水。凯记得离一向只喝纯净水,其他饮料几乎碰也不碰。
然后凯从行李里抽出了一些木棍和油纸。他说,离,我们一起做风筝吧。

将木棍拼接粘合,糊上油纸,做出来的其实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三角风筝,后面拖着两条很长的纸带。可是,全都是纯白的颜色。纯白的木架,纯白的油纸,纯白的线轴。线也是白色的,悠悠地从手上向微蓝的天空伸展过去,随风阵阵摆动。然后,他们两人亲手做的风筝,在白色丝线的尽头,在天穹之中,画出一个白色的模子,恍惚可以看见边缘泛出暖暖的白光。
风的力量,传到风筝上,传到丝线上,传到线轴里。
然后藉由这三者,传到被凯的手包围着的离的手上。
笑容轻轻绽开,带着嘴角内敛的弧度。

冬季夜幕扫荡过天穹的速度,如同洪荒席卷远古平原般迅猛。纯白的风筝在逐渐黯淡的天色里推移成灰色。微灰,淡灰,暗灰,深灰。一点一点逐渐在视觉所及的地方产生变化,嵌合在天穹的深蓝之中。
天幕底下,刚燃起的篝火撑起一片温暖的微橙。
被撬开的食物罐头,被清空的寿司饭盒,并没有被铺平的餐巾。堆放在稀寥的草地上,堆放在冬季的星空之下,堆放在离和凯的脚边。
再广袤的世界,收容在人的思维里,其实也不过是些很细小、很细小的东西罢了。
“今天,谢谢了。”离用手指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拨整齐。
“怎么了?”凯转头去看她。
“玩得很高兴。”离笑了笑,也转头去看他。
“……你的眼圈,还是很深呢。”凯定定看了离几眼,吐出这么一句接不上的话。
“是啊,一年四季都褪不掉呢。寒假里睡足时间也没有用。”
“你,一直在做梦。”
“呃……?”

一直在做梦,古怪的梦,仅仅关于一个人的梦。
极深的山谷,覆满冰雪的草地,远处的木屋,很大的梧桐林,棕色的叶子在地上铺了几层。天空蓝得不真实,偶尔还会有水纹的漾动。流云静静淌了过去。天地里所有的颜色纯澈而美好。
让人不明所以的景色。
只有一个人。有微微泛着幽蓝颜色的头发以及眼睛。发梢会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的风都跟着旋转。而他站在风里轻轻朝她转身。
[回去吧。]
[嗯。]
会有这样简单而温暖的对话。

“你看得见梦?”离轻轻地问,垂下头来用发丝的阴影掩去瞳内的几许慌乱。
“嗯,不过有限制条件。”
需在做梦者身旁两米以内的地方;以及碰触到做梦者的手。
还有是,必须接受由读梦能力所造成的后遗症——每半年,记忆便会消失一次。
然后整个夜晚沉寂了下来。


[记忆每半年就会消失一次]。这是由医生给的病历里得知的信息。
[由读梦能力造成的后遗症]。这是在某个城市里流浪的时候,路过的占卜师对他说的。
这些东西他也曾经忘记过,却突然会在梦中看见,将其忆起。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会甘心去承受这样的洗礼。隐隐约约只记得三年前,古书和模模糊糊写着英语的契约突然燃烧了起来。然后就突然没了在这之前的所有记忆。
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不记得。可是,应该是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得,就算连失忆这种会让人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可怕的事情,连续发生很多次很多次,也觉得不要紧。
所以,不需要有太多思考。好好地活下去,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说不定就是自己开始的时候,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就算[握着离的手入睡,会看见她的梦,会在半夜里被惊醒而再也无法入睡,因而不能在早上起来给她做早餐,会睡到很晚很晚,会很累]这样的事,真的不要紧。说不定,也是自己当初接受读梦能力时想要做的事。
“离,不要想太多了,快睡吧。”
寒假结束,时间进行到三月的光景。高三的冲刺活动继续激烈地进行着。离渐渐开始不能再奢侈地每晚看一小时的书,每天超荷的脑力劳作让她很累很累。就算是关了灯躺了下来,习题的阴影仍旧盘旋不散。闭了眼就会回忆起白天做过的事情,不停不停地做着习题,没有终止。
好像会疯掉一样。
睡不着,大脑长时间处于紧张状况,她睡不着。一般人累了一天应该会更容易入睡,可是离不可以。夜里躺下来的时候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带起耳膜的震动,一声一声不饶人地响起来,直接传到最深处的神经末端。似是要将人折磨死的感觉。
让人无法安宁的感觉。
凯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不要想太多,离,不要想太多。他的声音有着特殊的音质,气息的变换可以造出梦呓般的幻觉。而她在他低低的重复着的声音里,慢慢合上双眼,缓慢且艰难地入睡。
凯身上有股让人安心的气味。
她就是在这样的气味和体温里,慢慢慢慢熬过了那些失眠的夜晚。眼角经常会无端渗出温热的泪水。纷乱的梦境一并进入凯的睡眠里。
没有可以安稳沉睡的夜晚。他们两个人都是。


2006年的6月对离来说,有着什么样的回忆呢?
高考不紧不慢地到来。伏案答卷的那三天过得异常平静接近死寂。走进考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某种程度的觉悟。十多年的学习,就看这三天了吧。
那么,之后出来的成绩,是不是就代表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努力,只是这样而已。仅此而已。不过一个分数而已。如果很不幸考砸了的话,那么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是不是只获得了一个世人眼中的否定,然后便失却其全部的意义。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高考这个东西,离都会感到一阵由心升起来的凉意。
它是种带有否定性质的东西。一旦考砸了的话。
然而那三天里她没有考虑这些。平静地渡了过去。黑海里的潮水起伏,可是与她无关。她只需要把一定份量的卷子答完,结果是好是坏都与此刻无关。
所能做的只有把卷子答完。
感知都已经有点麻木了。

六月九日,下午。
最后一份试卷也已经交上去了。离慢慢走出考场。那些有固定形状的纷繁的白色的印着黑字的东西,全部都已经交上去了。踏出考场的时候正好有风迎面扑来。虽然依旧是有着混杂的气味的城市的风,然而,因为它已经结束了,于是也觉得这风变得清新起来。
已经,结束了。
 
高考的三天应该不是可以这样轻描淡写过去的三天。
它在任何一个高三学生的心里,绝对不是可以这样轻描淡写过去的。
然而为何它在离的记忆里就只剩这点只可以轻描淡写的东西。
像是渐渐流失的光线,由一股慢慢变为细细的线状。再在末端慢慢断掉。一点一点地断掉,碎片在空气里很快就消失了。
那些关于高考的记忆,就是这样的形状。
淡淡几笔便可带过。没有任何的重量。
因为,2006年的6月,是离第一次看见凯后的第一个半年。
这个半年,终于到来了。

男生蹲坐在暗绿的铁闸门外。清晨开始落下的暴雨还没有止住。雨水由骑楼的边缘上落下来,溅起的雨水沾到了他的白T-shirt。发上也沾了雨水。
随着六月二十八日的接近,凯的睡眠变得越来越沉,睡眠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他一直在抵制着记忆的消退,体力损耗得很厉害。
所以,当离打着伞走过来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接近模糊了。
离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
冰凉。
似是因为感觉到手上外加的温度,他渐渐清醒了过来。睁开眼,仍是深黑的好看的双瞳。似是会包容一切的深黑的双瞳。光线在瞳内一天天地黯淡了下去。离知道,它们终有一天会变回没有记忆的黑。
然而此时他轻轻地牵起了嘴角。
[离,欢迎回来。]

赤色的雨伞丢落在一边。


离,18岁,某大学二零零六年大一新生。有褐色的长发和双瞳。喜欢一个人独处,少与人交往。声线有着细丝的特质,不容易让人遗忘。略带苍白的脸上常年有深深的眼圈。
二零零六年的十二月份,离在渐渐步入寒冷的另一个南方城市里,邂逅了有着深黑色好看的双瞳的男生。穿着白色短T-shirt,围着长长的深蓝色围巾。衣着仍与天气格格不入。
然而他没有昏迷,天空中没有降下细雨,也没有浓重的夜色。男生的眼神带着些许迷惘,却依旧继续前行,与离擦身而过。
她没有叫住他。
十二月,南方城市的天空有着灰白的气息。变成褐色的叶子会无端从树上掉下来几片,旋转着下落。冬天的风带来萧条的味道,席卷掉掌心和指间所有的温度。好像一切都会在这样的寒风里毫无抵抗力地沉睡,颓烂,消失。
例如她和他的记忆。

现实和幻觉,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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