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
——小说
故事发生在那个想爱又不敢爱的年代。
当时,我们正在中学读书。我是班****兼团支部副书记;她什么都不是,一个在政治上表现平平、文静内向的女生。
她家的生活条件倒很不错,父亲解放前是当地有名的留过洋的外科医生;解放后仍拥有一幢别墅、还有佣人服侍。
女孩十八一朵花,她体材高挑修长、丰腴而又皙白细嫩的皮肤焕发着青春的红润;穿着既朴素又大,
显出楚楚动人的风韵;嘴里经常小声哼着:
小燕子 /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
偶尔在你眼前一晃,绽放出蕴藉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一瞥,令人销魂;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和烦恼。
每次看见她那可爱的样子,我心头总如小鹿撞撞,浮想联翩 ,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立刻又烟消云散了。
这年夏天,团支部组织了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到有名的风景胜地“雁荡山”游览,报名的人不多,她也参加了。
我们乘了一天的汽车,傍晚时分到达了雁荡,下榻在“雁荡旅馆”。虽然在车中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但游兴正浓,姑娘小伙子们将旅行袋往床上一甩,匆匆吃了晚饭,就集中在男宿舍里,争相传阅燕子刚买来的导游图。这时,有人提议,马上到附近的“合掌峰”去观赏夜景,于是披着朦胧的雾霭,众人沿着山路迤逦而行。不一会儿,只见在丛山峻岭之中,“合掌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远远望去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无声无息地偎依在一起,述说着千百年来的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接着同学们又上了“观音洞”,看了“一线天”,还品尝了闻名遐迩的“雁茗”......回到旅馆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大家谈论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回寝室睡觉。
第二天清晨,又踏上了去“大龙湫”的旅途,我们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的奇山异景。(由于当时没有导游,我也叫不出这些景色的名字来,请读者见谅!)姑娘们还即兴唱起歌来,慢腾腾的,到了“大龙湫”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在“大龙湫”玩了一会儿,拍了一些照相,(只可惜这些照片的底片由于处理不好,带回家时都爆光了)我看了看怀表,时间不早了,于是草草打了尖,就继续往回赶。突然,燕子掉队了,我急忙回头,只见她被一位女生扶着,我立即跑了过去,原来她的脚脖子扭伤了,我狠狠地将她批评了一顿(至今想起来还后悔),想上去扶她一把,可她避开了:“我能走!”她倔强地答道。为了防止万一,我不加思索决定留下陪她。于是,我大声地告诉前面的同学先走,我想,凭我健壮的身体,我背也能把她背出山去。就这样,我们快三步慢两步地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地前进。天渐渐地暗下来,暮霭像蛇似的爬上了山坡,她的脸上冒着汗珠,看来脚腕儿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了。为了抢在天黑前走出大山,她只好让我扶着走......天完全黑了,我俩遇到了大麻烦——迷路了!
在陌生的深山迷了路,而且是夜里,那种感觉既茫然又恐怖!我大声地喊着求援,除了声音在山谷里廻荡,没有一个人响应。我焦急不安,更有甚者燕子的伤并不见好,她一直哼着疼痛,看样子是走不出大山了。带着一个少女在山上过夜?那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呢?”燕子说着,声音颤抖得像根琴弦。
“别怕,有我在!”我尽量保持镇定:“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然后再想办法。”
我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小山洞,划了根火柴,看见里面堆着些稻草和树枝,心想这洞一定是樵夫或牧童歇脚躲雨用的。我迅速在洞口的一旁点燃了稻草和枯树枝,把里面稍稍整理了一下,然后将小燕接过来,半躺在稻草上,由于过度疲劳,小燕慢慢睡着了。我站在洞口守卫着小燕。好半饷,她被伤痛惊醒,我立即俯下身去,轻轻地轻轻地解开她的鞋带,露出一只35码的娇小的脚,脚踝已整个发青肿大,我情不自禁地爱抚着,想减轻她的痛苦。她急速抬起头,慌乱地凝视着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黑夜里燃烧的两块煤、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我们的眼睛如闪电般交汇在一起!我的心怦怦直跳,她骄傲的胸脯跌宕起伏,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她的脸,红扑扑的、娇嫩嫩的...... 时间凝固了,世界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顷刻间就会巫山云雨、翻江倒海!!
猛然,犹如一声晴空霹雳,我们俩分开了。我急速地走出山洞,站在山顶上,呼吸着清冽如泉的空,顿觉心旷神怡。我举目远眺:群山林立、云雾缭绕,天上繁星闪烁,山下灯光点点。偶尔,一只夜游的小鸟,鸣叫着从上空掠过......大自然啊,多么美好,我还奢望什么呢? ......
从雁荡回来后,不久破“四旧”开始了。燕子家自然成了我们的重点。
之前我跟她谈了一次话,听了我的话,好半响她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响。我还想说什么,她倏地昂起头,语气坚决:“我一定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说完将辫子一甩,转身就跑。阳光下,两条乌黑的辫子在她抽搐的肩头不停地甩动。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燕子家——那是一幢中西合璧两层楼的豪宅,还有一个后花园,花园里树木葱茏 ,树荫下是一口很深的井......红卫兵们翻箱倒樻,经过几天的战斗,硕果累累,接着砸的砸、烧的烧又忙乎了好几天。
这期间,社会上到处传说从某某资本家搜出黄金多少两、某某右派分子家找出反动日记多少本、某某反、坏家里藏有枪支、变天帐等等。这些消息使我们激动、振奋、嫉羡得发狂。为什么没有从燕子家搜出类似的东西呢?一个留洋的外科医生,革命的对象,他会甘心于失败,而不做复辟的美梦吗?大家批评了我在处理燕子问题上的温情主义倾向,接着讨论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把小燕的父亲隔离起来(我们派了六名红卫兵,分三班日夜监视他),同时,通过我继续做小燕的思想工作。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们在焦急中等待着。
小燕按照我的意思,每天带着眼泪协同我们向她父亲进行了坚决的斗争。第四天一早,小燕充满喜悦跑来向我报告,她父亲已坦白,在书房的壁橱下的墙壁中藏有美金。
“我们胜利了!”她高兴地说,那紧蹙着的眉毛舒展了开来,脸上悲哀的线条也被微笑抚平了。两颗珍珠般的泪水从她肿的像核桃一样的眼皮底下滚了下来。这是幸福的泪珠,这是胜利的微笑。多么难得的女性啊!这十几天,我们把她的家闹得翻天覆地,但是,她没有一丝怨言、没有一点指责。她暗暗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边。现在,她怎么能不高兴呢?我紧紧地握住她纤细的手,又一次感到心在嘭嘭跳动。
然而,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我们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我和一部分人认为,半个多月过去了,属于“四旧”的东西都破了,美金也找出来了,因此,应该撤出小燕家;我们的看法遭到了猛烈的反对,他们认为,找出美金只是拉开了破“四旧 ”的序幕,像小燕父亲这样从西方回国的人是十分狡诈的,我们必须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穷追、猛打,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在强大的攻势下我屈服了。这就是大革命的洪流:顺者昌,逆者亡!
这天,我把小燕叫到办公室(临时腾用的一间房子),或许因为我脸上的严肃表情,或许因为我们找出了美金还没有撤出她家,总之凭着女性敏感的神经,她预感到有什么更大的灾难就要降临了。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虽然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悸动。她瞪大眼睛艾艾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谴责,那么清澈又那么痛苦。啊!有这样眼睛的人会说谎吗?
为了造成一种严肃的气氛,也为了把自己纷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我故意沉默了片刻。 小燕呵,你叫我怎样对你说昨晚我们内部所进行的那场激烈交锋呢?
我内心拱动的思想波浪立刻被她觉察到了。
“我不怨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抑制着颤抖平静地说,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亲切,但声调里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
“燕子,关于你爸爸的问题......”话一出口,又噎住了。
“说吧,我知道你是好人,而好人是不会伤害别人的。”她委婉地说,用一双满怀期待的、黑浸浸的大眼睛望着我,仿佛要在我眼里寻找某种类似希望的东西。
“你父亲,”我终于鼓起勇气:“你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美蒋特务!你家里一定藏有电台和发报机!”
“你说什么?!”她像遭到砸雷似的一阵颤抖,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对呆滞的眼睛——完全震惊得凝然不动的大眼睛。她呆呆地、呆呆地站在那儿,突然,她用手捂住脸,大声地呼哭出来......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般女人的哭泣,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被一个姑娘的泪水所感动!
不!不!这是阶级斗争!!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我正想呵斥,她已从痛哭中挣脱出来。她迅速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高傲地昂起头,一双充满失望、痛苦、惋惜乃至更多感情的眼睛里像火一样的闪耀着凄厉的光芒。
“我爱我的爸爸!我知道他不是美蒋特务!他热爱党、热爱毛****、热爱社会主义!我们家里没有电台和发报机!你们去找吧,去找吧!!!”她泄愤地叫道,这些话肆无忌惮地从她的嘴唇里喊了出来,伴着她脸上那种深刻的讽刺表情,更增添了它羞辱人的力量。
第二天,我们把燕子也隔离了起来,同时轮番对他们进行了斗争,但是,我们一无所获。这更激起了我们的愤怒,于是更大规模、更大残酷的浩劫开始了。
请看看大劫之后的惨景吧:没有一块地板是完好的;没有一处墙壁不是布满了窟窿;每一块天花板都取下来检查过;小花园的可疑之处皆掘地三尺;甚至有人怀疑电台和发报机是否包了塑料纸沉到水井里了,要不是水井满满的,很可能下井去找了......
找不到电台和发报机使我们焦躁不安;父女俩的强硬态度令我们暴跳如雷。为了进一步打击父女俩的嚣张气焰,总部命令我们将他们游斗示众。(小燕的母亲因吓得晕了过去,才辛免了)
那天早晨,当我们把小燕从隔离室里押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她痛苦的样子使我大吃一惊。几天不见,她苍老了许多,脸色惨白,像涂了一层白垩,那上面没有一丝感情,就像假脸的死轮廓;她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洁净的光彩,深深地陷进眼窝里。我们把“美蒋特务的女儿”的木牌挂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的一刹那,她脸上的的复杂表情是无法描摹的......一路上,她高昂着头,眼睛里闪射着火毒毒的令人颤栗的光芒。那种受屈到极顶时所产生的女人才有的痛苦,那种丧失一切希望、处在绝境时所激发的傲慢,令人终身难忘!
那次游斗后,又过了几天,燕子要求见我。
我害怕和她见面,但是我不能不去。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半躺在床上。发现我来了,她立刻坐了起来。她抬起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那么美好又那么悲哀地朝我笑了笑。她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的心已经麻木了。现在轮到我痛苦了,我心里一阵慌乱,一阵苦楚,泪珠儿湿润了眼框 ......
“你还是好好睡一会儿吧,问题迟早会弄清楚的。”
“会弄清楚吗?”她揶揄地说。
“你应该相信党,相信群众。”
“是吗?”她顿了一下,好像不愿意谈及这些,接着问:“我妈妈身体好些了吗?”
“正让医生治疗,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过几天,待你身体好些,你去看看。”
“非常感谢!”她微微喘息:“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俩个哥哥又都在外地工作,我不能好好服侍她,真使我感到痛苦。”说到这里,她的嘴唇急促抽搐,一阵激动,顿时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我赶忙想扶她,但是她轻轻地推开了。
“你还是休息一会吧!”
“不,不,我有话......对你说,”她断断续续地:“这几天,我想了好多好多。我想到人生,想到生活。我想起了我们读书时的情形,我想起了我们在雁荡山度过的那一夜,”说到这里,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不是痛苦的、悲哀的,而是幸福的微笑,“生活如果都是那样美好,那么富有诗意该多好啊!”这时,她的黯然神伤的眼睛突然放射出明媚的光彩,仿佛一道穿破乌云的闪电照亮了她的脸,“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命运和我们开了个玩笑。”
“你不要悲观!”
“我悲观吗?”她凄然一笑,“但是,我出身在一个资产阶级的家庭,又怎么能叫我不悲观呢?”她激动地“当我爸爸向我坦白了美金放在什么地方的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我想,这一切总可以结束了。可事实使我明白,这一切是不可能结束的。你们非但没有宽恕我,反而变本加厉地说我家藏有电台和发报机,还把我们游街示众!我有什么罪?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我父亲是留洋回来的医生,而我是他的女儿!”
这些话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口里冒了出来,没有修饰、没有做作,却蕴藏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它无疑是一种抗议,一种宏亮的、无可辩驳的抗议!
我惶然了,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痛苦啃啮着我的心。
这次谈话后,我带她看了她的母亲。似乎从母亲那里汲取了无穷的力量,燕子开始振作起来,微笑回到了她的唇边,她又轻轻地哼起了她喜爱的歌曲: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她的这些变化使我感到无比高兴。一切终于过去了!
几天后,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是一个暴雨之夜。天很黑很黑,就像泼了一重浓墨。大概是凌晨一点多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小燕跳井自杀了!”
......
当我到达现场时,几个同学正在井边干着急,我想跳下去救,被大家喝住了......
直到第二天,殡仪馆的人才把她的尸体打捞上来......
几天后,我们撤出了燕子家,当然没有发现狗屁的电台和发报机!
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
后来把这些事渐渐地、痛苦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