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卖货有一套,嘴甜。这一点,在八区批发杂品的业户中没有不知道的。
这一天的清晨,与市场里其它业户摊床前的空落和冷清相比,老夏家的摊床前这会儿则显得与众不同。
六七个背着大包小包的顾客正围在老夏家的摊床前面看货,不时地问这问那,老夏则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多肉的圆而宽阔的脑门泛着光亮,与往常一样,老夏的媳妇儿负责在床子里面拿货,老夏则负责在外面招呼顾客。
此刻,老夏正在施展他的卖货特长,他打算不让一个顾客空手走掉。老夏亲切地蔼然地笑着,问问这个:“我哥,拿点什么?”问问那个:“我姨,上点啥货?”再转身对着那个年龄显然比他小得多的年轻女人:“我姐,看好啥了,给你便宜点?”最后又扭头冲一个拎着旅行兜穿红格衣服的小姑娘问:“我老妹儿,你想要哪一种?”不料,小姑娘竟被他叫得不好意思起来,小脸“腾”地红了,摇摇头转身走了。任老夏再怎么叫也没回头。
真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嘴难说八面。任凭老夏“我哥我姐我姨我妹”的叫了半天,无奈这些人不识他这门亲,拽住这个,那个走了;叫住那个,这个又没了,胡噜了半天竟一个也没胡噜住,还好,“我姨”还算照顾情绪,走了几步又回来拿了几样货,这使得刚才大感沮丧的老夏得到了些许安慰。不过,等“我姨”一走,老夏还是不满地冲他媳妇整出一句来:“卖点破货,真他妈费劲!”
也不怪老夏埋怨,此后的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竟没有人再光顾老夏家的摊床,这使得老夏未免有些烦躁。刚要跟媳妇说出去遛遛,却见媳妇用手指着不远处走过来的一个穿黑呢上衣的中年胖男人,压低嗓音告诉老夏,说这个男人是内蒙的可是个大份儿,如果能把他拉过来,那可是个大主顾呢。老夏听了点头表示明白,就坐在床子前面的板凳上,单等胖子过来。看看近了,老夏急忙站起热情地迎了上去。那情景就如同久别的亲人相聚,久违的故友重逢,老夏非常亲热地叫道:
“我叔,你啥时候来的?”
实际上老夏叫胖子大哥更为妥当,但老夏宁可叫叔,礼重人不怪吗。正匆匆走来的胖子被老夏弄得怔住了,刹住脚步困惑地望着老夏问:
“你谁呀?我咋不认识你呢?”
老夏一时也觉得唐突了些,遂用手指着自家的摊床说:
“ 我叔,我就是这个床子的,我叔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我叔呢,我叔是内蒙的对吧,常来这拿货对吧?”
胖子点了点头,但面色依然困惑。
老夏说:“我叔,你搁别人家拿了那么多货,咋就不在我家拿货呢我叔,跟你说我叔我的货可是行里最好的货了我叔,你拿回去肯定赚钱我叔……”
老夏的这一顿“我叔”就像一通迫击炮弹,把个胖子轰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的。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夏已经连拉带扯地把他拽到了自家的床子前面,让他点货并让老婆准备开单子。
胖子是个老实人,典型的内蒙人长相。矮胖壮实的身躯上透出的不是商人的狡诈而是纯正的大草原牧草的味道。刚才老夏的一顿“我叔”已经让他感觉不好意思了,当他明白了老夏的意思后,就更觉难为情了。胖子用手指着老夏家的摊床说:
“拿点货倒行,可是你家也没什么好拿的啊。”
“什么?”老夏略显不满地说,“你没看货怎么知道呢我叔?跟你说吧我叔,拿我的货回去肯定赚钱我叔。”
胖子笑了,看了看老夏,想了想说:“冲你待人这么热情,拿不拿的,我也得看看货啊,看看有我需要的没有。”
“就是嘛,你先让大叔看看货。”老夏媳妇儿这时在一旁也插嘴说。跟老夏比起来,老夏媳妇的嘴显然要逊色些,还停留在一般的水平。
胖子看了看货,还问了几样货的价钱,转头对老夏露出了颇显为难的神色。胖子说他不是不想在他家拿货,实在是没什么可拿的,他想拿的他这儿没有,有几样又刚刚拿过了,胖子向老夏表示说,这次不拿,下次准到他家拿货。
听了胖子的话,老夏真的有点矢望了,看来这一顿“我叔”要白叫了。不过,他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他一把拽住转身欲走的胖子,使出了他的杀手锏,说,“叔,你大侄儿说了这半天,你不多拿,少拿点也行啊。我的货可是全行最好的叔,又便宜……你说呢,叔?”
胖子听了无奈的笑了笑:“你这小子可真会做买卖啊,有股赖乎劲不说,嘴甜,就凭你这个亲热劲,我倒真想在你这儿拿点货……”
老夏乐了,说:“叔,你听着你大侄儿跟你近乎,你是不是觉着挺舒服的?跟你说吧叔,你要是在我这儿拿货,你让我叫你啥都行。”
“叫我啥?你总不能叫我——爹吧?”胖子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
胖子本以为这句话能把老夏问住了,甚至还生怕说得有点过,惹人家不高兴,所以话一出口还赶紧陪了个笑脸,可老夏的一本正经的回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说叔,您老湖涂了不是,你在我这儿拿货你说我得管你叫啥?叫爹咋的,怎么不能叫?你听好了,你——就是我爹啊。”
胖子听了吓了一跳,仿佛一个刚刚沦落的乞丐,突然被人推举为丐帮帮主,一下子适应不了,连连摇头摆手说:“别别,可别这么叫,我可不敢当……”说话的同时,胖子还用眼睛瞟了一眼老夏的媳妇儿。胖子发现老夏的媳妇儿的脸上也并没有不满和责怪的意思,只是咧着一张多肉厚实的大嘴望着他嘿嘿地笑。这一下胖子就更觉不好意思了,就好像在白捡了一个儿子的同时还外搭了一个大嘴儿媳妇似的。
胖子一不好意思,倒觉得好像欠了人家什么。事到如今,再不拿点货好像也说不过去了,就说:“不就拿点货么,就冲你这么叫我,我今天就在你这儿拿点货就是了。”
老夏一听又乐了,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说:“爹,啥也别说了,你老就是我的亲爹呀!”
这一下,把个胖子叫得脸都红了,像洒喝多了一般,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然后还对老夏用长辈的口吻劝道:“小伙子,不是我说你,这爹可不能随便叫啊。”
看胖子的样子,好像被老夏叫爹叫怕了似的急匆匆点了几样货,付了款,抱起货就要走,但却被老夏又给叫住了。
老夏先点了钱,然后抬起眼睛望了胖子一眼,笑了,说:“我说,我刚才管你叫爹你不好意思了是吧?跟你说用不着的事儿。你说得对,爹不是随便叫的,但是我实话告诉你,我没瞎叫你信不?你以为你占了便宜了吧?——错了,顾客是啥?顾客就是上帝知道不?我让你自个儿说,上帝辈儿大还是爹辈儿大?我叫你老为爹,并没高抬你,是正常的,知道不?你老就不用不好意思了,你要觉着高兴,听着舒服,你就还到我这儿拿货,我将随时恭候我爹你大驾光临……”
听了老夏的一番高论,胖子盯着老夏看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但并没再说什么,抱起货就走了。
望着胖子走远了,老夏回头看了自己媳妇儿一眼,抬手把钱“啪”地摔到了床子上,说:
“去你妈的吧,我爹?狗屁!孙子!——谁是爹?”
老夏说着又拿起那叠钞票来,用嘴使劲亲了一下,说:
“妈的,它才是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