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祭奠我的生命，在恰逢暴风雨袭击的上午，站在父亲尚未长出野草的坟前。我于雨帘里看到了去年今日卧榻多年，常思我一晤的老父。今日的去年，我回家祭扫了父亲的父辈。父亲认不出站在他床前的那个曾给予他生命的男儿，呻呤着，但欣慰着。从他的痛苦的日益凹陷的脸上，我看到的欣慰。
这难以抹去记忆的欣慰，此时又走出棺淳，走向我已死去的生命。当然，父亲深信我的生命分明地存活着，就如我确信他的躯体正朽腐。
我怕见父亲，怕听他要么用语言要么用躯体，如今又用灵魂向我重复的唠叨——
在你困苦时，你退缩过吗？
在你得意时，你忘形过吗？
在感情方面，你欺骗过吗？
在人格方面，你让步过吗？
……？
我默默地跪拜了三下，用我幸存的躯体在父亲的坟前。我不能回答他，我的生命已朽亡，正如父亲的声音已消逝，无法拷问我的良知、近况。啊，啊，我由此轻松，无所畏惧。我也由此快活，我仅有任人摆布的自己可以随意践踏的躯体。不知什么是悲伤，凌辱，善恶与得失……，我是如此快乐，仿佛行云流水，轻烟风唳。生命的亡去，对躯体是种解脱。我已习惯这种木然的解脱。一如父亲再没有病魔的缠绕，我的不孝，以及生活的缺憾。
父亲的躯体已朽亡，但生命确活着。生命中的宽厚、仁慈、正直与朴实，常常抚摸着抑或鞭挞着我的那副徒有外表的壳体。哪怕没有痛与辱的感知，却加速我生命的朽腐。然而，如果父亲躯体存在，说不定又称道我的老成。我有时不理解这位曾给予我生命与躯体的人。
我站在雨里，木然地祭奠父亲，用幸存的壳体去祭奠永存的生命。
2007年4 月1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