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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4/20 13:42:02
(凡人百相之)
二 舅
一
没和二舅见面之前,就听母亲讲过二舅的故事。而母亲讲的次数最多、令她感到最好笑的是二舅去贵州山做生意,半路落荒给人卖犁夗的事。但是母亲讲的不完全,因为有的事儿不便对儿女说,间或她也不是完全知道,是我和二舅相见以后听别人讲的。
“贵州山”,是川黔交界四川这边的人对贵州的泛称,估计是那边山多,就这样叫了。卖“犁夗”是打短工,说不出来出处,反正是干一天算一天的钱。
二舅不识字,却不认不识字的命,不愿给地主卖命要做生意。生意本小,四时瓜菜时令水果,方圆二、三十里赶溜溜场。一日,不知听那个倒霉的说赤水城的麻糖好赚,于是就兑了几十斤麻糖进发赤水。现在偶尔也见卖麻糖的,行头样式没变,麻糖搁一五斗箩里挑着,手握铁板“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走一路敲一路,闻者尽知是卖麻糖的来了。不过现今的麻糖和从前的麻糖不能比,从前的麻糖吃起来化渣,现在的麻糖不但不甜,还硬的磕牙,砸狗都砸的死。
只说我二舅挑一担麻糖翻山越岭,经新安场悟水集,走了两天到分水镇晌午。晌午要吃饭,吃饭必得喝酒,喝酒还要喝得二麻麻方能过隐。他老人家其实没甚酒量,三两打嗝四两上头,半斤必定打兔(醉吐)。二舅也知道:路上行人莫多喝,打撇撂脚出事多。于是叫店家勾了两个单碗(二两),一盘朝头肉,抿两口吃了行路。不想他乡之酒泉香而酒烈,吱吱吱灌下肚只觉香醇毫无酒意。二舅连呼好酒又叫小二再勾一盏,顺便盛碗龙须汤(不要钱的豌豆尖汤)下饭。喝足吃饱裹匹叶子烟吸了挑担子上路。殊不知分水的酒和武松打虎那井阳岗的酒不分伯仲,喝时无事迎风酋劲。二舅挑着担儿被风一吹酒劲上来双腿就打尻尻,坚持走了几里路到一个叫草甸子的地方,过田坎时一个趔蹶连人带箩筐一齐滚进水田里去。幸好是才打了谷子的稻田,身子在水里泡着头被谷桩顶着,人竟然就这样子睡着了。二舅醒了来时天已擦黑,揉眼看看是在谁家的晒坝边上,晒坝上一老翁和一女子正忙着收谷子。醉醒后的二舅根本不知道有滚水田那出戏。左右瞧瞧自家的箩篼一个侧着一个倒扣在谷草上边。他顿时大惊,搬起箩篼一看那还有麻糖,箩篼底子上只有些没化完的黄渣渣!心一急哀怨道:咋回事咋回事!我的麻糖咹?又想起身上的钱,一摸光着脊梁连衣裳都没有了,只穿条腰裤(穿在里面的到膝的短裤)。
“你家老弟。”二舅看是收谷子的老者,白胡子巴叉含着叶子烟杆说:“喝了好多单碗喽?你家命大吔,不是两个过路的做好事把你从田里拉上来,又该敲噹噹罄了!”
二舅懂的敲噹噹罄是人死了做斋,一说单碗忽地想起午时喝酒,肯定是醉了倒在田头,麻糖被水化掉球了!就说:
“那我的衣裳喃?盘缠都在衣裳里头!”
老者说:“那我就不晓得了,衣裳裤儿都在树子上凉起在。”指着晒坝边上的一棵老桑树说:“钱不钱的不晓得哈,都是过路的帮你凉的哦!”
二舅那阵年轻跑的快,一阵风冲过去把拿衣裳下来,手伸进兜里一摸,妈的个B还有锤子的钱!摸不着钱二舅心慌意乱,顿足自怨道:
“这朗个整这朗个整!啥子钱都没得了,狗日的回都没法回去了!”
老者说:“我们真不晓得你家衣兜头有钱哎,不信诅得咒!”
二舅说:“要不得要不得,我相信你老人家。是我自家倒霉,怪不得别人。”
“吃烟不?”老者把叶子烟杆递给年轻人,说:“你家那答人喔?”
二舅也不客气,接烟杆在手“八八八”猛吸几口说:“小地方泸县。”
老者问:“贵姓大名嘍?”
如此一问,二舅的调皮毛病就上来了。心想该不是想把刚才收谷子的女娃招赘于洒家,问的那仔细干球!就不肯说出自家真实姓名,道:
“小姓奴,叫奴的夫。”二舅所以不说真名,还有一层道理,他虽然大字不识一斗,可是舅家曾是泸县的书香门第。尽管已经败落,但是虎死不失威,家乡谁见了都要叫一声二老师的。今天马失前蹄,弄的腰无分文有家难归,眼见得要靠卖犁夗度日,要是被熟人知道岂不羞杀人也!可笑那老者也是一愚昧无知之汉,“啧”声言道:
“呵,姓奴嗦。奴的夫吔,你家弄成这个样子下一步朗个办讪?”
“没办法。”二舅听得叫他“奴的夫”不禁心中暗笑,把烟杆让还老者问道:“老师伙,你们这儿有人请犁夗没得?”
老者说:“你家会干活路啊?”
二舅说:“会。啥子都会。栽秧打谷挑抬抹抓抛粮下种犁耙铲搭幼儿学!”
“那就没得话说的讪!”老者眉开眼笑:“我们这搭不要说现而今打谷子请不到人,平常请人都难!”把烟杆在石头上敲敲:“喂我说,奴的夫,你家真干假干?要是真干我就请你,当真。”
二舅心说,格老子瞌睡来了遇上枕头,我这个B人就该是卖犁夗的命!说:“走头无路的人跟你老人家开啥子玩笑嘛,几个钱一天?先说好后不乱,对不?”
“对、对。”老者说:“规矩,一天一个铜元。”
二舅嫌少,说:“一个半,少了不干。”
老者说:“奴的夫,这天都黑了你不干宵夜都没得人管你。”
二舅说:“我这个人一根肠子通屁眼,今天答应了你明天不干了喃,是不?”
老者挠挠头,“啧”声说:“你也不要争了,我给你涨成一个铜元加十个小钱。自要先讲清楚,长干也要得,最短要帮我把谷子打完晒了才能走的哦!”
二舅真懂的农事,约约光打晒谷子只有几轮场的时间,就答应了下来。老者抓起奴的夫的手走到晒坝上,对正在给谷堆搭盖草的女子说:
“蛮女,这个小伙叫奴的夫,要留下来帮我们。”
“奴的夫?” 叫蛮女的女子把面前这个要卖犁夗的酒鬼看了两眼才婉转莺喉叫声:“奴师傅,你家请坐。”
其实不远处挨着风簸(风车)有条板凳,但二舅俏皮,故意两边瞧瞧说:“坐那答?没板凳哟。”心说,奴师傅个屁,多叫几声奴的夫才安逸喔!
女子知道面前这人是在找话说,瞟他一眼道:“你家真有张好嘴,没板凳坐就坐地上嘛!”说了“咯咯”直笑。
二舅正要接口,老者摆摆手说:“蛮女快回家,弄一激碗胡豆我们喝单碗。”说了又对卖犁夗的说:“哎奴的夫,你吃得好多酒哦?等下子我两个划几拳试试?”
二舅见老者说起酒眼珠子放光,知道遇到了一根战将,而嘴上却硬着:“划几拳就划几拳。”说了二人去晒坝边上拉谷草把蛮女没盖完的谷子盖了,又把风簸抬到看棚跟前等杂事不叙。
“......只说那武二郎一刀抹了潘金莲的颈子,劈噗一声将头剁下,叫声各位高邻稍侯,武二去去就来。说罢一手提三尺单刀,一手攥了潘金莲那棵血淋淋的人头,噔噔噔冲出门去,来到紫石街一家叫狮子楼的饭馆,劈手抓住一个酒保问说,西门庆在也不在?酒保认得武都头,吓的三魂扫二魂下巴打颤,说在在在在楼上喝酒。武松放了酒保,三步做成两步跨,咚咚咚窜上楼去,果然见那西门庆正搂着唱曲的姑娘饮酒作乐。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见那武松武二郎大叫一声,西门庆你个杂种,赔我哥哥命来!” 奴的夫讲到要命的地方突然刹住,抹抹嘴向眼鼓着嘴张着夹着屁都不敢放的老者说:“大爷,饭来了吃饭吧。”
老者早迷了三窍,见奴的夫叫吃饭,大不愿意的说:“饭那送来了,再讲会再讲会。”
饭倒是真送来了,蛮女送饭来时听奴的夫正讲书,悄悄坐在他后头也不知咋被瞧见了。就说:“饭热烫嘴,奴师傅再说一会再说一会嘛。”
二舅说:“还说,肚皮早饿得贴背心了!”和蛮女开完笑:“说得好听不好听啊?”
蛮女笑了,说:“爹都听迷了还说我呢,奴师傅在那学的一张好嘴啊?”
二舅说:“那得给我加工钱,给我加工钱天天给你们说。”
老者忙把话岔开,叫蛮女把马灯点起,把酒菜摆起和奴的夫喝酒。蛮女从筐里端出一碗激胡豆搁在晒坝地上,又端出一盘韭菜炒鸡蛋,老者脸一嘟噜说:
“忙得要死还有闲空摘韭菜,激胡豆下酒就好得很了讪!”
蛮女说:“就一个鸡蛋,还不是怕你们没得下酒菜。死抠!”
二舅打圆场:“有啥吃啥有啥吃啥。”复笑:“你老爹是为你好呕,省来还不是给你做陪嫁的讪。”
蛮女噗哧声笑,说:“奴的夫你家真会说,你问他做些啥,说出来都见不得人哟!”
二舅听蛮女这样一说,明白了人家已是有了主的女子,噗嗵一下凉了半截,地上一坐抓起筷子夹韭菜炒鸡蛋狠吃起来。老者端起酒碗对奴的夫说,来来来,喝喝我们贵州的酒咋个样。二舅接过碗来咕嘟一口,“哦”一声差点就吐出来,叫道:
“老师伙,你这是啥子酒哎?火辣辣的涩口喔!”
老者“咹”声说:“吃不来?好吃啊。立窖酒哎,喝着安逸哦!”
“安逸个铲铲!”二舅连叫不喝不喝,丢了酒碗舀饭吃。
端主家的碗就得主家管。二舅吃罢饭在晒坝边上的石坑里抹个凉水澡,摇着老者丢给他的蒲扇钻进看棚里睡觉去了。觉自然是睡不着的,想想真倒球霉,第一回赶贵州山就弄个血本无归!算算一天一个铜元加十个小钱,得几个月才能把本钱赚回来。乡里头宵夜本就很晚,想这想那瞌睡来了也是小半夜了。瞌睡了也睡不着,蚊子嗡嗡叫着朝身上扑。二舅正愁着咋个睡的时侯忽然有人喊:
“奴的夫,奴的夫,睡了吗?”
二舅改名叫奴的夫是一时心血来潮搞笑,这会想其它事倒给忘记了。也不知道人家喊了几声才兀地想起自己是奴的夫,自是笑在心中就从看棚里伸出头问:
“是谁个?喊我啊?”
“奴师傅,我来给你烧苦蒿。”是蛮女,蛮女抱一大抱苦蒿来给卖犁夗的人熏蚊子。
二舅穿了衣服从看棚里钻出来,说:“多谢多谢,蚊子就是凶的很。”说着帮着蛮女撮纰壳点火。
火一燃起来就见蚊子一网网家乱飞,蛮女看奴的夫把长衫子穿上了,哈哈笑道:“热天还穿长衫,你们泸州的人赶溜溜场还兴穿长衫子?”
二舅说:“咋说也是生意人讪,不能拉塌得像讨口的一样讪。”
蛮女问:“你这个人咋叫个奴的夫呵?没听说过姓奴的吔。”
二舅说:“没听说过?人小达达浅知道多少点,天底下姓多的很唉!”“达达”就是辫子。
蛮女不说姓了,问二舅没讲完的故事。说:“你讲那个啥子松后来杀着仇人没有喃?”
“杀了。”“咋个杀的,说我听听讪。”“半夜了,一会说不完。”“我挑身来给你烧苦蒿熏蚊子,你不谢我啊?那个潘啥莲和西庆......"“潘金莲西门庆。”“就是就是,两个人在王婆屋里啥啥我没听全,说给我听听。”“不好说。”
“说嘛说嘛。”不知道蛮女是真想听故事还是要勾引这个叫奴的夫的外地小伙,说着就拉二舅的手直摇:“你说不说?不说我把苦蒿拿走,叫蚊子把你咬死!”
二舅虽是胆大调皮,人生还没有和女的这样近过。蛮女一握他的手,他那股心火腾一下冲到脑门上来了,想抱人家又没那胆量,憋的说话都节巴:
“西、西门庆想、想和潘金莲干那事......"
“啥子事?”
“那种、那种事讪。”
“你这个人,老早嘴巴子巴巴的鹦哥一样,这会子咋成了夹舌了吔!不好好给我讲我气了哈!”说着身子已经和奴的夫贴在一起了,还轻轻地抠他的手心。
二舅像把浇了油的干柴,被蛮女那滚烫的身体“轰”一下惹燃了,一把抱住蛮女就剥她的衣裳,蛮女见奴的夫半天都解不开她的裤带,笑他说:“还是个瓜娃子哦笨死!”自己伸手下去一拉裤儿就落了......
说我二舅艳遇故事的,是解放前和二舅一起做过生意的吴三爷。依我二舅的脾性说他喝醉滚正沟田差不多,那有日天的胆量在生地方按人家的大闺女?再说他一脸的大麻子,谁个女的会喜欢他。吴三爷说长麻子是后头的事,原先还是彪彪捍捍的一个人,不信自家问你二舅去。
我见着我二舅时是1956年的秋天,那时我才10岁。56年家庭出事,父亲判劳改,母亲被机关开除,走头无路投靠千里外的舅舅。船到泸州县天色已晚,兄妹几个偎在母亲身边等二舅来搬行李。旅客先先后后上岸,一直朝岸上看的母亲忽然大声呼叫:小哥、小哥,在这里在这里。等到母亲把我们介绍给二舅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吓了一跳。二舅长的像封神演义里的公孙豹,锃亮的头皮,脸上麻子大坑小坑层层叠皱,鼓眼睛尖下巴吓的小妹直朝母亲身后躲藏。
因为是反属,政府当然是不会管的,就先住在二舅的屋里。落户口、分田地、给儿女们落实学校上学,一切安停下来母亲就开始下地干活了。
母亲知道二舅是一个人过日子,但没想到他只有一间房子。我们住了二舅的房子二舅就搬到公用的碾米房住,饭和我们在一起吃。母亲所以选择危难之际投奔娘家,想的是离开伤心之地免遭白眼,另外有二舅他们帮助种田,比住在城里光石板上好求生活一些。可是日子一长矛盾就出来了,而且许多矛盾都是由我而起。过去在城市里,不但用不着干活,还有保姆侍侯着。现在上学以外要帮助干家务、割猪草、捡橘子(剥皮晒干卖给中药铺)许多事。才下乡的孩子那就会割草,时常被镰刀割了手指哭叫回家找妈妈。母亲当然是边哄边用盐水洗伤口找布包,然而二舅那里就不行了。有一次割做柴火烧的谷桩,锯锯镰把我的食指割了一条半寸长的口子,母亲见了心痛死了,二舅却说:
“不就是镰刀割了!叫喊的像鬼打一般,尿泡尿冲冲就要得了,还用盐巴洗布来包,都是钱卖的!”
母亲说:“不用盐水冲冲怕破伤风呢。”
“婆伤心,爷还伤心呢!”二舅那懂什么破伤风,听成“婆伤心”去了。讽刺母亲道::“现今啥时候了,还当成少爷侍侯!哼。”
母亲没有再说话,泪水在眼框里打转转。但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二舅还在生气,我嫌炒牛皮菜淡了,对母亲说再放点盐,二舅把牛卵子眼一鼓,用筷头指着我说:
“唐伟励,你还在得住吃盐巴啊!”“在得住”的意思就是不配!
为了这句话,我就不和二舅说话。恨他恨的痒痒地,心想等我长大了,非买一大堆盐巴懒(腌)死他!然而真等我长大了,也有卖一大堆盐巴的钱时,他老人家的骨头早就敲的鼓响了。二舅死早了,没让我拿盐巴懒他给我造成了永远的遗憾。也因为这句话,母亲一怒和二舅换了房子,他住他的屋,我们娘母搬去碾房住。
二
下乡的第二年,也就是1957年,成立高级社,过一年是人民公社。全中国的农民都入社了,就二舅一个人不入社。干部三番五次找他入社,二舅五次三番对干部说:政府讲的入社不入社是自由权利讪,人家入社是人家,我不入社是我自家,我有自由不入社,犯法把我一绳子捆了啊!干部拿二舅没办法,逮他他还真没犯法,斗争他他是贫农成份;没门只好把二舅的田土强行收去不给他种,好田土收了二舅还有二、三斗(一斗十平方丈)坟山地,随便种些瓜菜卖了也饿不着他。二舅就有这个优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还喝的二麻麻地和人说:
“老子们自由惯了,奉公守法听共产党的话,看谁能把我二麻子乍着!”
二舅就住在离公社半里路的大路边上,公社干部天天过上过下的,还真没把这个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叛逆乍着。
二舅喂一条黑毛猪,喂了好久好久就是长不大。他老人家怕猪被贼偷,修的猪圈是一明一暗的。所谓一明一暗,就是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外头。土墙下面给猪挖个洞,猪吃食屙屎在外头,休息睡觉在屋里。二舅早上天不明把猪喂了上街卖小菜,喝喝酒回到家下午4、5点钟了,那头黑猪当然就饿的叫唤。一听猪叫唤二舅那个暴脾气就上来,把猪打得嗷嗷乱蹦,嚎叫得震山响。专业喂猪的人也未必有办法让饿了的猪不叫唤,但我的二舅就有办法。打了许多次,黑猪还是不听话,于是二舅就用麻绳勒猪的颈子。久而久之,黑猪终于被二舅的惨无猪道勒怕了,见他拿根绳跳进猪圈就绕着边跑,直到二舅把它按倒捆的咕咕咕地才算。开始,二舅不在家时还能听见他的黑猪哼哼,只要黑猪不吭气了,就预示二舅马上就要到家。一院的人都觉得奇怪,二舅的那头黑猪有第六感观,能几里地以外就知道它的主人要回来了。一天我和周五割草回来,小弟见了我们就说:
“哥哥哥哥,舅的猪会说话。”
周五眼一瞪说:“怪了,就没见过会说话的猪!走,背兜搁了看看去!”
周五是乡头长大的,比我们大几岁是娃儿头。几个娃儿贴着墙跟梭到二舅的屋横头,站在石坎上边伸着颈杆朝他的猪圈里睃。圈里的黑猪像一条乖乖狗,两只前脚直直地撑着,屁股坐在地上,扬着长长的嘴筒子望着圈外站着的二舅一动不动。二舅边吸着叶子烟边对猪说:
“还敢不敢叫唤?”
黑猪:“咕。”
“饿不饿?”
黑猪:“咕咕。”
二舅把烟杆在石头上“突突”两敲敲:“狗日的还敢没事把事的叫唤,看老子还勒你的颈子!”
二舅一说要勒它的颈子,黑猪就咕咕着朝他跟前蹭蹭,那样儿好像是说要勒你就随便勒吧。周五拉着我就跑,跑远了边喘气边说:
“你二舅成了妖怪了,猪都叫他整的服服贴贴会和人说话!”
回家去把二舅和猪说话的事对母亲讲,母亲笑的咯咯的,说:“啥和猪说话呵,条件反射!”又说:“你现在小还不懂,简单说就是你二舅的黑猪被勒颈子勒怕了,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吓的俯首贴耳任他摆布。”
三
58年成立人民公社时我刚上初中。有天放学见几个儿童围着一条很小的狗娃踢来踢去的,小狗只有几寸长,白色的绒毛上全是泥土,眼睛迷迷着看样儿是才离开妈妈的。我吼开虐待小狗的娃娃们,抱着它回了家,给它洗澡、梳毛、取了个名字叫银子。正在为银子做窝时母亲收工回来了,见屋里有条小狗就说:从那弄条狗回来?你拿啥子喂它?我擦擦头上的汗说:食堂多的是吃,还能把它饿着了。母亲看我那么喜欢小狗,叫我把狗窝弄在阶坎上去就不再过问了。我从前没有养过狗,不知道才断奶的狗娃怕孤独。到了夜晚银子就“咕咕”叫,并且越叫声音越大。母亲睡觉不大好,银子吵着更无法入睡了。我怕母亲心烦逼我把小狗扔掉,就偷偷开门出去把它抱来和我睡。咳!银子到了床上真就一声不叫乖乖地卷成一砣睡了。13岁的我自从有了银子那个开心真就无法形容,如胶似漆,除上学外形影不离吧。
9月份开学10月1号大家就开始吃社员食堂,刚开始吃食堂不知那来那么多吃的,不论人大小八个人一桌,四菜一汤米饭馒头随便吃,小孩子们吃不完就拿馒头红苕当手榴弹开仗。银子一日三餐随我去食堂吃饭,顿顿吃的和我的肚子一样圆。很快银子就有了狗样:立耳朵、鼓眼睛、直鼻梁、一身白毛就跟我给它取的名子一样银光闪闪。银子半大的时候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性格:机警、沉着、听话。因为那阵我也是个半大的人,一点不懂怎么调教狗。所以银子具有猎狗的天性全是无意之中发现的。许多狗咬生人时主人喝叫不住,而银子自开口吠叫,只要一声令下就会马上禁声。鸡鸭下地啄菜,喝声:银子,去把鸡撵走!银子就会像射出的箭一般执行命令。有那个鸡鸭恋着不跑远,喝声:银子,把那个芦花鸡给我叼来!银子冲上去一扑就把指定的目标给俘虏了。说银子会俘虏,是它没有听见叫它“咬”的命令,叼来的鸡鸭没有一个会受伤的。如果叫它咬,别说鸡鸭,大人也要退避三舍!因为银子和只会攻下三路的狗不一样,它能凌空跳起来攻目标的上三路。再大的孩子想欺负我,我根本不用多说话,叫银子做一个猛虎扑食的动作个个便臣伏了。于是,有银子的那阵,我就是王,整个生产队的孩子都听我调遣。当然,大家都是看在银子的份中,都十分喜欢我的这条狗。
一年后,银子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但是到了它谈情说爱的时候麻烦大了,所谓麻烦就是向银子求婚的母狗太多.人家都是公狗围着母狗转,而银子却是十里八乡的母狗都来向它投怀送抱。每到夜晚,不是屋前就是屋后,呜呜汪汪闹的文王不安武王不乐,弄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对我和我的银子都有意见。有意见我也没办法,那时还不兴避孕套,就是有,戴那东西也不见得女狗们不来找它呀!母亲骂我,邻居烦我,我偷偷地在心里笑,并且声明:谁不能瞧谁打死它算了!但是没人打它,不是没人敢打,是民风醇厚,自有人文以来,狗就是人的恩人,舍身为人偷来了谷种。谚曰:今世打死狗,来生必讨口!当然没人愿意来生讨口啰!于是我就安慰大家:狗走草也就是那几天,忍耐忍耐就太平了嘛是不?于是便释然了。
然而银子的幸福生活和广大的公社社员一样,才尝到幸福的滋味幸福就突然间结束了。社员食堂红火一年就没吃的,人没有吃狗就更没有吃。银子自长大就天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生活紧张以后我天天饿的没精神,银子饿的走路打撇脚。有个星期天我和同院的周五挖葛根(推成粉沉淀后可吃)回来,银子咬着我的裤脚拽一次又拽一次拽个没完。周五他们也想看银子搞啥子名堂,银子见许多人去就不走了。它把我一个人带到狗窝跟前,钻进去叼出一个粘满泥土乱草的什么来。这种事银子从前干的多了,咬回来的野兔子、野鸡啥的,抖去泥巴或拔毛或剥皮烧烧一起吃了。见银子弄回来吃的我高兴极了,立马捡起来蹲着去摔上面的泥巴,一摔不打紧,竟是一只白腊腊长着五个指头的小人脚板!吓的我惊叫一声喝问银子从那儿弄来的?银子被我吼的眼泪莹莹地把头勾的底底的一声不吭。此前狗们刨死人吃的事也有所闻,从不食死东西的银子竟也弄了个死人脚回来欲和我同享。所谓“出发点是好的”,于是我警告银子,不准再去刨坟吃死人!银子就悄悄着钻进他的窝里去了。
有吃的时候银子高大魁梧,几月下来饿的只剩一付骨头架子。想送我上学只能送到大路上就卧着看我走,更没有力气跑几里路接我放学了。一天,上着课心里忽然发慌,饿了心里也发慌,但这回总觉得有什么事一样。中午放学,刚到坡下就听院里“咶啷啷咶啷啷”不断的狗叫声,心一急说声完了,肯定是二舅在打银子。其实二舅早就在打银子的主意,他要我把银子10元钱卖给他,我说今世卖狗二世讨口,坚决不卖。又给他妹子商量,用2斤米换,母亲知道他要把银子弄去吃也不同意。二舅很不满,说:人都饿死了银子早晚还是饿死,一个二个都蠢的再没有蠢的了!我嘟着嘴还他:等他蠢,饿死也不叫你打死!
银子的声声惨叫像针在扎我的心,想跑腿上无力跑不动,一步一步蹭到院里,见银子被二舅吊在老木柑树上有一棍无一棍地狠打。银子的颈脖被麻绳悬空勒着,四腿拼命地挣扎
,已经叫不出声音了。我心急如焚扑上去抱着二舅的腿哀求:
“二舅啊你不要打了啊......银子是我的狗啊......”
二舅抬腿把我甩开,说:“没喂的要啥要!”
我噗嗵声跪在二舅面前给他磕头,哭着说:“再打就打死了呀......是我的银子呀......"
二舅嫌我碍事,骂道:“妈的B滚不滚,不滚连你一起打!”
我知道二舅这个人发了疯是要打我的,也知道就是我哭死在地他也不会饶了我的银子!我哭着,我眼泪长流眼睁睁看着B人把我的银子活活打死!
但是我二舅打死银子遭报应了,他把吃剩下的狗肉拿去卖,被打办室(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捉着了。打办室的人没收了狗肉,还叫他写许多保证书哪都贴着是。写些什么我叫XXX,破坏什么政府法令,是什么严重错误,保证今后学习什么政策思想,改正缺点错误等等一大张。
学校大门外的菜市场也贴得有,一走那过我就指着墙上的“保证书”对同学们说:这就是我二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