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的故事关乎什么。生命、生活、感情抑或是,不得已。
曾经的时候我想将他讲出来给那些需要他的人。但是,她们说,这样的故事,在她们看来平常一如每天的阳光,看得多了,便也觉不出其中的温暖。
小丫头说,可乐,写完这个故事,应该让它化成灰烬。
但是,我还是想将她写出来。
关乎什么也许并不重要,这本是一段生活,就像我们在长途旅行的车上遇见的陌生人,一闪现而不见。即便我们再次想起,却已变得渺茫而不可得。
小丫头说将这个故事的稿纸化成灰烬的时候,我看见飘起的灰烬,飞起来,飞起来,像一朵朵盛放的太阳花。
那是美玉的笑。
小小的太阳花的笑,绽开在我入医行的最初。
——————————————————————————————在前面。
一
毕业之后即进一所肿瘤的专科医院。
来这之前,导师告诫我,这将是做医生最失败的医院,医者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着病人康复,而在那里,医生的职责却只是延续病人的生命。
当时不觉,只是笑。
笑着对导师说,这样的医院不会有太大的责任,反而会有好的收入。
我现在想那句话的时候,便是后悔。后悔没有在看到教授紧锁眉头的时候,好好问问我该如何面对。
而现在,我时常觉得自己做的工作,就像是一个预备说谎的孩子,拖得一时是一时。
二
我是从何时开始说谎的呢。
我是从何时开始,与生命说谎,与生活妥协的呢。
我是何时为亲眼望着一个生命的消散而留下眼泪的呢。
入得秋。
我进入医院实习。
轮转至中医科。
轮转是每个医生必须的功课,或长或短,做的也是抄病例、探视病人、陪主任医生查房的小事情。
很多刚毕业的学生都头疼做这样学徒工一样的事情,穷极无聊。
我喜欢在没事的时候去护士站,看护士们和家属解释病人的情况还有一些护理工作。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去那里的理由是,因为小护士们都很年轻。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快活的,轮转的时间会过的快一些。
医院年轻的男医生不多,我在她们中间有时候更像一个活宝。
她们拿我开玩笑,讲我是不是准备在她们中间选老婆,讲我图谋不轨。
我说,我把你们当姐姐的。
我开始叫她们护士姐姐,她们就笑。说我这样一个不算是男孩的男人叫她们姐姐,会让她们很快的老掉。
我说我还是个男孩,姐姐也不是很老啊。而且做了姐姐,谁也别想做我老婆,我一定找一个比我小的女孩来做女朋友。
她们说,我们没有机会了啊。
我说,有啊,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娶你们了。
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的说,我们不长啊,光长你一个人啊。
我叫她们护士姐姐。
她们叫我可乐。
三
最初听到美玉的名字,是护士们在闲聊的时候。
她们说,病房转来一个年轻的女孩,24岁的女孩,乳腺癌,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不知以后会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哀伤。
女孩哀伤女孩,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相互理解彼此是女孩而哀伤。
在医院一段时间之后,接触的病人很多,年纪轻的,年纪老的,甚至小孩子都会有,也并不觉奇怪。乳癌又是高发,所以更不觉有什么稀奇。
我只是问她们,要是你们患了乳癌会怎样。
护士姐姐们听我问这个,大叫,死可乐,想死啊,说我们老就算了,现在竟然想咒我们啊。
看她们真动了火气,我也知道说错了话,自讨没趣地怏怏离开。
只是一个比喻,学医的人也会很忌讳这个吗。
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她们发火在某些意义上并不是因为我假想她们患病。
而是,患的这种病,本身的可怕。
乳癌对于女孩,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的意义,是在我遇见美玉之后才体会到的。
四
深秋的一个早晨,我陪主任例行查房。
到得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时候,一个靠窗的病床吸引我的眼光。
一个年轻的女孩,靠在枕头上,刚打国化疗的头皮光光的,手里托着一顶毛线的帽子,那一定是家人特地为化疗之后,还没有长出新发的她准备的。
帽子很漂亮,明****。
早晨的阳光从窗子外照进来,她手里的帽子泛耀眼的光芒。
一个医生向主任汇报病人情况。王美玉,吉林延边人,24岁,左侧乳腺胆管癌,行根治术。一年后,右侧发现癌细胞,右乳行根治术。现在化疗阶段,昨天刚作了最新的CT。
乳腺癌的根治术,即是切掉病人的整个乳房,而眼前这个叫美玉的女孩患的是乳腺癌里最难治的胆管癌。她的乳房已经被完全切除,并且要经历四个周期,长达半年的化疗。
我看一眼女孩,她只是看着主任,笑着问主任早上好。
主任笑着问她,美玉,今天好不好。
她说,今天很好,阳光照在被子上特别的暖和。她拍拍被子,一脸的笑。主任,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啊,我住在这里都住得烦了啊,我想在冬天的时候回家,回家好过年啊。
她仰起脸,尖尖的下巴,一连讨好地向主任笑。
主任笑,我们看你啊,也看烦了。很快了,保准要你回家过年,打完这个周期的化疗,就先回家养着,住在这里花消也很大。
难得看到主任的笑,和着美玉的笑,我忘记这是例行的查房,只觉秋日的暖,和美玉被子散发出来的太阳的味道。
主任要她昨天刚照的CT,他走到阳光下,将片子举起来,看了许久,然后戴上眼镜,又看了很久。
他转过身来,对美玉说,你的情况不太好,有转移的趋势,你要再做手术。
主任是严厉的人,从不婉转说话。而他的话,也是准确的,从不允质疑。
美玉呆了一下说,主任,您是不是看错了啊。我还做手术,我没有手术可以做了啊。
我们都明白她的意思,她患的是乳癌,两只乳房都已经去掉,确实没有的做了。可是,我们也知道,主任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我们谁也不愿讲出这个理由,这个理由,这个理由,我们预计不出他的后果。
我们看主任。
主任沉一下,我说的不是作乳腺的手术,你必须做去势手术。
去势?美玉惊恐。
是的。去掉卵巢和子宫。你这个年纪,雌激素分泌旺盛,乳腺癌的转移和雌激素的分泌有密切的关系。不去掉这两个器官,癌转移就会更快,必须去掉,越快越好。主任坚定说出这个理由。
我听这个的时候,一阵的振颤。
我看见美玉的惊的定在那里了,呆在那里。
去势,去掉子宫,卵巢,连她已经失去的双乳。失掉乳房的女人会被称作不完整的女人,而她,即将失去所有女人的器官。
乳癌将一点点侵蚀掉她的身体,先是她的精神。
我看到她,呼的,把被子蒙上头,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被压印的被子下面传出来,尖刻的声音,一声声,此起彼伏。
死亡的声音是什么呢。
这声音里面,我听见美玉喊,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吧............
那顶明黄的帽子,落在床边,我将它拾起,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
柜子上一束太阳花,开得明媚。
很久以后,我知道美玉很喜欢太阳花。
她说,太阳花,开得像一朵小太阳,充满生命活力,看一眼太阳花,便觉得每天的阳光都不同,都有新鲜的味道。
真的,可乐,不信你就仔细看看太阳花..........美玉说。
我相信。
除了温度,太阳,阳光,他们还有新鲜味道,每天都不同。
对于美玉,它们每天都不同。
五
就像刚来医院的时候一样,时常我喜欢假设一些情况给自己,自己患了癌症会怎样,朋友会怎样.家人会怎样.
每次假设这些情况的时候,护士们就会大叫,死可乐,不会想点好事啊.
但是,如果你不得不在放弃生活或者放弃生命之中选择的话,你会如何选择.
我遇见美玉的时候,我很想问所有的人这个问题.真的.
我想让她们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可以告诉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生活和生命可以兼得,可以都美好.
三天后,我再去看美玉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
但是,她的稳定让每一个医生护士感到不安.
她经常靠着枕头,安静的坐在病床上,久久地坐在那里,眼睛凝望窗外.
有时候我查房的时候遇见她,查完整个病区,回头再望她一眼,她还是坐在那里.
我很想过去和她说句话,但是,我该说什么呢.要她接受手术?还是要她放弃治疗?
在选择绝望与面对死亡这两者之间,任何的帮助都显得微不足道或者是无所适从.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小心地看着她,防止意外.
留心她之后,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会发现一个男孩子来送饭给她.面庞白皙,戴一副眼镜的男孩子,沉稳、可靠。
他来的时候,美玉也多半是安静的,在病床上撑一张小桌,两人安静的对坐吃饭。偶尔也说话,声音细小,欢喜或是痛苦我们均不得知。
主任不查房的时候,我就每天早晨都去看一下她。
开始的两天,她只是望着外面,我试着问她身体情况。她只是说,很好。
护士过来试体温、换药液。
她也没有一句话。
这花叫什么名字?我指着她柜子上面意捧金黄的小花,长得好象小向日葵。
太阳花,她并不看我,眼睛仍旧是看着外面。
我不知说什么,慢慢走出病房。
那个时候,我都很想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想法,她当时是怎样决断的。她望着外面的时候想些什么,她想没有想过放弃,
但是,我却不敢问。
我知道,千钧一发的时刻,任何的颤动,都有可能致她性命。
我只是看着她,时不时地听护士们讲起她。
但是,工作忙得时候,便忘记有这样一个女孩子,毕竟病人太多,而每一个病人都是性命攸关。
我开始想主任说的话,看得多了,也就不觉什么了,为每一个人伤心,那我们就是最凄惨的人了。
主任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和我是一样的,会关注那些特别的病人。但是,时间长了,人就麻木了。
我说,也许是这样吧。时间长了,人就麻木了。
也许,我也会这样吧。
在我入医行的最初,我想,终有一天我会麻木的。
后来,我到另外一个科室轮转,虽在一所医院,但是远离了她。
后来,听那个科的护士说,她做了手术。
再后来。再后来,我甚至忘记有这个女孩了。
现在想起来,我的麻木感也许就是在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假设当中慢慢的滋生了。他们像茧一样,一点点地覆盖住我的心脏,让他跳动的越来越安静。
知道我再次遇见她,遇见他们。
他们像一段烧红的铁丝,吱,的一声烫在我的心脏上。
六
快入冬天的时候,我到化疗科轮转。
除了做一些日常琐碎的事情,化疗内科更轻松一点。因为,这里不像外科需要做手术。
化疗内科,只是给一些病人作药物化疗。这些病人许多都是晚期病人,化疗是最后控制癌细胞的手段。
化疗并不是像吃药片一样舒服和安稳。化疗时常是凶险的,一些病人在打上化疗药物之后出现剧烈的反应。头发掉光是常事情,整天呕吐,甚至脱水,
来化疗科一段日子便熟悉,像发条一样准时的上班、写病历、查房、下班。下班时脱去白大褂的时候,就是终结一天工作的时候。我从不肯将医院的任何带入住的房子里。
冬天即要来临,换了厚重的衣服。
最满意的时光即是,在休息日的午后捧了一杯茶来暖手,以及阅读。
我的朋友说我选错了行当,没有做屠户的心肠,却做了比屠户还硬心肠的医生。
我笑。
我说,在医院里是医生,出了医院,我什么也不是。
尤其不是医生。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不愿意与它有任何联系。
又遇见美玉。
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去查房,一个女孩在和护士商量环一张病床。我能不能住在靠窗子边上,我想靠着窗户。
我仔细看她,她认出了我。便笑着叫我,张医生。
王美玉,住到化疗科了啊。怎么样啊,身体还好吧。我问她。看她笑着问我的一瞬间,我充满了差异。她和我在中医科遇见的那个安静的女孩已经完全不同。
来做化疗。
那么应该是在接受手术之后。
护士说,你和她认识啊。我随口答,是啊,一个朋友,您多照顾一下吧。
这样美玉就如愿住到了靠窗子的病床。
护士收拾好床之后,我进去看她。
美玉见我来,很客气地招呼我,张医生,这次谢谢你啊。
没有,本来我就认识你啊,也算是朋友。我笑着答她。
她也笑,张医生,你不是在中医科,怎么到这里了?
我还是个小医生,要轮转的。我说。你不要叫我张医生、张医生的,你叫我可乐好了,她们都这样叫我。
好啊,那我就叫你可乐。今天谢谢你了。
你为什么喜欢靠着窗户啊,冬天来了会很冷啊。
靠着窗子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会有阳光进来。她们叫你可乐,是不是因为你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
不是啦,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她们怎么想的。
那是第一次和美玉聊天,那个初冬的下午,阳光美好。
我问她,经常来看她的男孩是谁。
他啊,他是我男朋友,他叫小吴。美玉羞赧的答我。
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啊,那些护士还有家属都说你很幸运,遇到这样好的男朋友。我不知该怎样和她讲话,只是随口应和她。
我想,如果不是那个下午,不是我们巧遇,不是我帮她,不是她谢我,不是她安稳的坐在松软的病床上,不是窗子外面的阳光照进来,不是她手里握着的一杯温暖的水,我就不会看见她涌出来的让我用语言难以表达的泪水。
七
我在病床的椅子边上坐下来,听她的故事,一个年轻的故事。那里面,有所有她24年来的经历,她的爱。
我想在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希望我生活的美好。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美玉。
这是个无瑕的名字,像我所生活的童年,以及所有在延边这个边陲城市的少年时光。他们安静的像流过家乡的那条河,平静的划过时间,不起涟漪。
在吉林大学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美玉说。我遇见小吴,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我是成绩良好的学生,他也是。他来自安徽农村,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家人供他读大学。
我们的恋爱,从一瓶矿泉水开始。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出去春游。我晕车,在车上呕吐得一蹋糊涂。小吴就在边上照顾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吐了他一身。
下车之后,他将自己的矿泉水给我清洗,自己没有一口水喝。在普通人眼里这没有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他是细致的男孩,知道疼人。我的恋爱就这么简单。简单的到后来我的同学开玩笑说,我们的爱情还有没有开花,就盛开了。
只是一瓶帮我清洗地矿泉水,我们的爱情就被浇灌的盛开了。
他是农村的孩子,我也是。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恋爱是在一起学习中度过的。年底的奖学金是我们相互鼓励的奖励。那时候,只是一顿火锅,我们也可以吃出幸福来。
我看着那个戴眼镜纯朴的男孩,他说,毕业之后,我们结婚好吗。
就是这样简单,一切的天成。没有鲜花,没有甜言蜜语。只有深在心底的恬静以及我们想为对方做点什么的无私。
暑假他留在吉林打工,我做两份家教。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简单的饭菜,听对方讲自己一天的经历。在他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我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一束太阳花。谁说我们的爱情没有鲜花,我们的爱情灿烂的像那束太阳花一样,在我们两人之间,热烈的开放。
他说,太阳花是好的花朵,可以让人看到希望。
毕业之后,我来到天津的一家韩国企业,我是朝鲜族人,语言的优势让我很快的在公司成长起来。他在天津的一家公司上班。我们开始计划在天津买房子,在这个离家不太远的城市安顿下来,开始我们希望的生活。
一次体检,我知道,也许我们的希望要往后推延一下。
体检的医生告诉我,我的乳腺不太好,要我进一步检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次手术。
我失掉乳房。
结果是他比我先知道,他告诉我,不管怎样,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身体的一部分。生命是最重要的。生命可以让我继续爱你,而失去你,我不知道怎样一个人生活。
我忘记当初怎样上的手术台。
手术过后,我睁开眼看到他,他指着桌子上的太阳花,美玉,看它们开的多漂亮,今后我们的生活就会像它们一样。
我忍着刀口的疼,和他笑。憧憬我们太阳花般的未来。
没想到,一年以后,我复查身体,另一个乳房也有了癌细胞。我开始又不好的预感,这一次,我平静的接受了手术。因为在这一年里,他给我的爱,让我相信,我们可以生活得好。他是个好人,爱我,爱我的生命。
在手术之后,化疗的日子里,他每天陪我到深夜。他为每天能看到我,换掉三份工作,只为礼医院住的近一些。每天只吃两顿饭,却给我最好的饭菜。有时他累得在我病床边睡着了,我看着他就想,也许这一辈子,我都还不清他的爱了,我欠他的,生命也还不完。
半年后,再复查。
可乐,你知道,我要做那个手术。
失去女人最重要的乳房之后,我要失掉做女人的权利了。子宫和卵巢,我们计划生一个孩子的,可乐。你知道吗。我还不清他的爱了,一辈子,一辈子我都还不请他的爱了。我想为他生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样我会好过一点,孩子,是我想为他做的事情。生一个孩子。可是,现在连这件女人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了。我没办法面对他,我没有办法再接受他的爱。没有什么比你只能接受而不能偿还更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你面对你的爱人,他给你的爱,让你觉得自己在犯下一场滔天的罪行。
你接受爱,却不能给予他爱。
那时候我坐在病床上想了很久。
我要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想了很久。
我欠太多人,我的家人,我的爱人。
我不想欠他们太多。
我活着只是给他们带来痛苦,让他们陪我面对残酷的事实。
我连霍着的理由都找不出。
我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我要不要离开。
他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想说,你的生命从来都不是你自己的。你活着,不是为你自己活。我们都在爱着你,你生活在我们中间,你必须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爱着你,你的生命有我们的份。看太阳花,它们开的漂亮,它们并不是为自己绽放的,它们还给我们带来希望。
可乐。
到现在,我知道,我不是为自己活,你知道吗。一个人的生命在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的时候变得格外清晰。
我要活下去。
你明白吗。
美玉的眼泪落下来,落在她手里握着的玻璃杯里,一颗颗的泪水,滴滴滚落。
可是,她脸上没有愁容,我见到美玉的样子,是紧咬的嘴唇,目光坚定,却又有泪水,不断地落下来。
那个下午,她的故事,窗外的阳光,她紧握的玻璃杯以及不断淌下的泪水,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八
和美玉的谈话之后,我经常去看她,问她好不好。
看到我,她总是笑着说,可乐,你来了啊。
可乐,你来了啊。
现在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还在耳边,声音微弱,但清晰异常。
深冬的时候。医院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许多病人纷纷出院。癌症不是急症,年是一定要过的,出院几天回家过个好年,是所有病人的心愿。对他们来说,谁知道,过了这个年,下一个会是怎样的。 每一个年,都是一站,而下一站,我们都不得而知。
我被安排在医院值班。
医院变得越来越冷清。再去看美玉的时候,她说,可乐,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在医院值班,我的家不在这里,我陪你过年好了。这是我在外地过的第一个新年。我笑着对她讲。
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吧。
和你们一起?我问她。
是啊。她说,我爸从延边过来了,他在医院边上租了房子,我们邀请你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天津刚落了雪。
在傍晚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回他们的家。小吴扶着美玉,踏在灰暗的残雪上。
美玉说,天津只有下雪的时候,才和延边有点像。延边也是这样的冷。小吴问我,我的家乡是怎样的。
我的家乡,是一个海边的小镇,很少有雪,过年的时候,就去海边看潮水,冬天的海,特别的澎湃。我有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天津,只有我一人。
美玉笑着说,可乐,你为什么不找个女孩呢,你这么优秀,一定有女孩喜欢你。
我笑,谁会喜欢我啊,什么也没有,穷小子一个。
不是啊,小吴也是穷小子一个,还不是骗的有女孩喜欢他。美玉说完,看着小吴骄傲的笑。小吴说,可乐,你也像我一样赶紧骗一个女孩子啊。
寒冷的冬日傍晚里,我们三个的笑,像深蓝天空上的星。
到楼门口的时候,小吴要把美玉背起来,美玉执意不肯,今天我可以的,让我试一下。
可是,只一楼的三个台阶,她便走不动了。小吴不管她的执意,一步步背她上楼。
我在他们后面,他在他们坚实的脚印之后。我突然想,如果两个人的脚印变成一个人在行走,他们是不是最幸福的彼此,他们是不是拥有最坚实的爱。
美玉的父亲租下了很小的房子。两张床,一个电视机。父亲是纯朴的农民,见我来到,不知所措。急忙叫我大夫。
美玉说,爸爸,他是可乐,特地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
好好好,那太好了,老人赶忙说。
可乐,今天过年,我们包饺子。你来不来帮忙?美玉在叫我。
好啊。我最爱吃饺子。
美玉捏饺子的时候说,可乐,等我的病好了,给你介绍个女孩好不好,我的小同事,很懂事的女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们会很适合。
我笑着说,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啊。我见了女孩都会紧张的不知说什么。
那好办,我教你一句,你要是喜欢她就对她讲,很管用的。她很神秘的告诉我。
什么话,有这么厉害。我很好奇。
韩语啊,你听好了。擦让hi。擦让hi。记住了啊。一定要说这个。美玉说完,她的父亲和小吴都笑起来。
我摸不着门道问,什么意思啊。
美玉笑的更好,你对她讲了之后,她就明白了。我爱你的意思啊。很管用。
小屋的玻璃窗上沾满了雾水,里面漾满了我们新年的笑声。
晚饭后,美玉在在床上,靠在小吴的身边给我看他们的相片。
天津的水上公园,缀满太阳花的草地上,美玉羞怯的轻吻小吴的脸颊。
马场道上,美玉在青铜的雕塑旁边,轻抚乌黑的长发。
塘沽的海边,美玉和小吴搭起一座沙的城堡............相册里满是他们的爱。
我问美玉,想不想家乡。
她说,想啊。当然想了。
那你恨不恨天津。
恨天津?她惊讶的看我,没有啊。有时候我也想,天津这个城市是不是不适合我,但是,我又想这个城市容留我,给我生活。也是这个城市,让我体会到大家的爱。我从没有想过恨这个城市。相反,有时候我想起我们去过天津的那些地方,就觉得很漂亮。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再走一遍那些地方。相片里的那些地方,是小吴在我做手术之前带我去的,那时候心情很复杂。等我好了之后,再去的话,也许会感觉不一样。他们说,五大道会改造的更漂亮,我一定还要去看看。
可乐,到时候叫上你,你给我们照相,上次请游客给我们照相,弄得我们很尴尬。下次有你就好了啊。
一定要叫上我啊。
你最好带上你的女朋友啊。小吴打趣我。
美玉渐渐睡着了,屋外夜色深。又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小吴将美玉的被子盖好。和我坐下来。看电视机里的晚会,听外面渐到零点而愈加强烈的鞭炮声响。
她还能活多久。小吴突然的问我,依你看,她还能活多久。
我,我不知道,人和人的个体差异不同,美玉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是也有好起来的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审判生命的法官,虽然我预感美玉的情况不好。但是,我确实不知她还能活多久。
我想知道,她的情况会不会更好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去结婚。小吴凝望着电视机,我想在她离开之前和她结婚。这样,她可以没有遗憾的走。我想给她个保证,让她带着她走,路上不会觉得孤单。
我没有再说话,我只是看着电视机。
不敢再说话。
从美玉家出来的时候,已过了零点,鞭炮声渐渐又零落,残雪上落满了刚刚的响过鞭炮的灰屑,空气里满是火药的味道。
我觉得一阵的冷,裹紧羽绒服,又回望美玉家的小窗户,父亲贴了年画在玻璃上,是象征新年顺利的鲜红年画。
忽然,天空里绽放了礼花,繁花似锦,落下来。
我的眼泪,忽的,也落下来。
九
2007年.是新的一年。
我没有再看见美玉,我已到下一个科室去轮转。还有半年,我也即将结束轮转的生活,在一个科室安顿下来,或许也就此在这所医院停驻下来。
我已慢慢习惯医院的生活,听他们小心翼翼的叫我,张医生、张大夫。很少人再叫我可乐。即便是最初中医科的护士们,也转了口叫我张大夫。转变并不仅存于称呼的表面,还有生活,以及面对它的态度。
时常会因病人的不配合烦躁,因家属的纠缠而恼怒。我经常想,毕竟是做不来医生的,为什么偏偏入了医行。
会有多事而好心的护士给我介绍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记得我每一个细节,身高、体重,不愿意找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孩子。而我却记不得和我见过的女孩,她们的样子,她们说过怎样的话。我只是一个只身来到这个城市的人,更多的时候,我只想照顾好自己。
天冷的时候,我不得不将自己的大衣裹紧,紧紧地弯曲臂膀,温暖自己。
没有再多于一点的温暖给别人,爱,于我来说,是最珍贵的奢侈。只身在天津这个城市,我只想保护好自己,偶尔会有期待爱情光临的念头,也只是一瞬。忽而想起自己只是一个身在异乡的穷小子之后,这念头也只有一瞬。
我过我的生活,于平静中流过,甚至不觉冬天的残雪开始慢慢的熔化成泥浆。时间,也是这样慢慢的熔化,直到最后,变得不堪。
春天将近的中午,我突然戒到小吴的电话。他急促的问我,又没有相机。
我说,我现在没有,你在哪里了。
我就在你们医院里了。美玉的情况不好,今天她忽然想照相。能不能帮借一个相机。小吴在电话里急切而短促的讲话,像是刚刚跑过之后的不平静。
我试试。我答。
我没有找到相机,我跑遍整个医院也没找到相机,我穿着白大衣,在医院的楼群之间跑来跑去。那些候诊的病人看着我,我想,他们从没有看过像我这样会飞奔起来的医生。他们也不会体会到我只想借到一部相机。
我找到小吴,问他美玉在哪里住。他告诉我美玉已经转到颅脑科。
我忽然的就震颤了一下。
我想是被电流击中,浑身打起寒战。
脑部肿瘤。
她的癌细胞转移至脑部。
不想发生的事情就在这个新年刚过的春天里发生了。大多数的病人会在出现脑转移之后,的一年之内死亡。血脑屏障就像一个卫士一样,阻挡所有的有害侵扰。但是,可怕的是,它也会阻挡掉所有的药物。脑转移的患者,无药可救。
我想去看看她。
她还是躺在靠窗子的病床上,小吴守在她的身边。
看见我过来,美玉突然的坐起来了。刘医生,你来了啊,美玉突然说,刘医生,我腿疼得厉害,您能不能给我打一针啊。刘医生,我疼得厉害。
我走到她跟前,美玉,是我啊,我是可乐啊。你不认识我了啊。
哦,可乐,你来了啊。美玉仰起头看我。我看见她光光的头皮上满是汗水。可乐,我的眼睛现在看不清楚了,没有认出来你。你和刘医生一样的个头,也穿个白大衣,我以为你是刘医生呢。
美玉,你还好吧。我低下头问她。我知道,她的视力会越来越不好,脑肿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它们会像这个春天里,伺机待发的植物一样,迅速的生长,直至爆发。
我知道,它们会很快爆发,可是我没有想到,它们最先侵占的竟然是这个女孩的眼睛。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眼睛就润了。
美玉,我是可乐啊,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吧。
可乐。我,我能求你件事情吗。我想求你件事情,可乐。我抓住她的手,你说,什么事情。
可乐,我腿疼得厉害,你能不能让刘医生给我打一针。我看着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血,从牙缝里渗出来。
美玉,你,骨头上也有了吗。
小吴说,美玉的骨转移已经有十一处。每一处都可以让她痛得死去活来。最残忍的骨转移,也是最痛苦。我明白,刘医生已经给她用上了吗啡。
美玉,你等一下。我去找他,我放下美玉的手,跑出病房,我抓门把手的时候,才发现手里已经全是美玉的汗水。
我找到刘医生,求他给美玉打一针。
她刚打吗啡,还不到两个小时。这是违反规定的。你是医生,这个你应该懂。刘医生拒绝了我。
是的,我懂,连续注射会让病人成瘾,可是看着她疼得样子,我宁愿违反规定。我对刘医生说,请您开一支药,出事我来承担。
他看了我一眼,你承担?你承担得了吗。
是啊。我还只是个连轮转都不满的医生,我没有背景,在天津,我什么也没有。我能承担什么呢。可是,能让她减轻痛苦,我愿意试一下。
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去找中医科的老主任,那个严厉的主任,看我慌慌张张的讲完事情之后,给了我最大的帮助。
后来他对我说,我那天看见你的时候,就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医院那时的样子了。那时,我也是慌慌张张的。为了一个病人满医院的跑,后来渐渐的就没有这份心了。那天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当初的样子。这样的心,你能保持多久就要保持多久。
老主任拍着我肩膀的时候,我笑,我说,主任,您现在也一样啊,那天还是多亏您,我代美玉谢谢您。
美玉在打过针之后,安静的睡着了。护士给她换了一床被子,退下来的被子已经全都湿透。我不知道那上面是她的汗水还是泪水。我看着她,蜷缩在干燥的被子里,安静得睡去。小吴仔细的凝视着她,连眼睛也不眨。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美玉,没有阳光,没有太阳花,只有美玉的哀求,可乐,我想求求你,能不能让他们给我打一针,我疼得厉害。
我想,她一定是疼得不能再忍了。
她忍了那么久。
连被子都湿透了。
她不该忍那么久。
十
那是最后一次我见到美玉。
春天的时候,我接到小吴的电话,他说,美玉走了。
是脑肿瘤最后让她离开的,
她走的时候,很安静。
她还说要谢谢你,让我联系她说过的女孩给你认识。
谢谢你,可乐。
小吴的话不多,但是,我听得出,他极力的压抑感情。
我拿着电话,站在医院的大院里,身边的病人匆匆的经过,偶尔有车朝我按喇叭。
可是,我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只是说,走了,也许更好。
她走了,也许更好。
我的眼泪,下来了。
那是个春天,空气里有新鲜的味道,阳光也是新鲜的,还有太阳花,充满了希望的太阳花,有病人将它摆在护士站。它们就开放在那里,持久不败。
美玉离开快一年。
现在想起来,她经常说,可乐,你来了啊。好像还会出来。
她是良好的女孩子,有善良的性格,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经历如此的痛苦。但她却从来没有恨过命运,她爱着她拥有的所有,她的爱,也许在这座城市里就像微末一样,没有人知道。甚至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到时候,她们也会说,这在千万个病人当中只是一例,平白无奇。
我看着那些做完乳腺手术,进行康复锻炼的人们的时候,我就想告诉她们,有个叫美玉的女孩,因为乳腺癌,她经历了世间所有的苦,她还没有来得及看完这个世界,还没有知道太阳花般的日子是怎样的。
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祈求您,眷顾这样一个来到您身边的女孩,她在我们中间的时候也许您疏忽了。
那么,我祈求您,在她回到您身边的时候,请您给她完整的身体,让她做回漂亮的女孩。
我以您的名义起誓,我们在天上的父,那个叫美玉的女孩,是您忽略掉的最好的女儿。
美玉,我已向我们在天上的父祈求。
美玉,现在,你的头发是不是已经长得又长又黑了呢?那顶明皇的毛线帽子,他们让你带走了吗?你住的中医病房外面,我种了向日葵,因为我实在太笨,找不到太阳花,你也会喜欢他们的是吗?修草坪的工人来得时候,我特地叮嘱他们不要伤到向日葵,这个夏天里它们开得格外好,我特别希望你能看到它们。在那边会不会看到可乐?会不会想起你曾经看着我说,可乐,你来了啊。
美玉,现在我还是一个人。我是不是很笨啊,你教我的那句话,我自己都默念过很多次了,但是,还是没有机会说。要是你现在在身边就好了,我可以问问你。但是,我想你又会说我,可乐,你不要太笨啊。美玉,我已经准备留在这个城市。天津,我想,我的爱也许就会像我的太阳花一样,在某一个季节里盛开了,虽然开得辛苦,但是我依然会用心浇灌它。
你说,是吗?
美玉,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想起你的那些相片来了。那些漂亮的相片,你都带着了吗?
天津越来越漂亮,你去过的地方也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那边,你能看到这里吗?
美玉,
在那边,你还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