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个小小的邮局。我拿着写好的家信去寄。
进了门,看到柜台前没有人,左手靠窗的地方,邮局放了一张小小的木桌,倚墙放了胶水,方便客人贴邮票什么的。有个瘦瘦的中等个头的男子手上拿着一个包裹,面对着窗,低着头在贴邮票。
我走到柜台前,买了邮票,也走到小桌前。那个男子抬头看看我。我看清楚了他:很端正的五官,皮肤有一种不太常见天日的苍白,架着一副黑色胶框眼镜,整整齐齐的分头,浅蓝短袖衬衫,深蓝长西裤,三十岁左右,整个人的气质十分书生。他对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是十分自在有些忧郁的笑,眼睛里也有些犹豫的样子。我回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然后在邮票后面抹了点胶水,端端正正地贴到了信封右上角。我吹了吹信封,正转身想走,那位男子开了口:“同学,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带着南方口音,很小心翼翼的声音。那时候的我涉世很浅,很开心地点点头:“没问题!”他又露出那样有些无奈忧郁的微笑。他抬起手,手上拿着一支黑笔,他指指手中的包裹,说:“你能不能帮我写写这个?”
我看到他手中的尚未封口的牛皮纸包裹,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发信人地址,只有邮票。就算我这样天真幼稚的人也开始奇怪。他的样子显然不可能是文盲,他手中也有笔,却为什么要让我替他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我的狐疑写在脸上。
也许我的怀疑和戒心太过明显,他犹豫了一下,开始试着给我解释:“我不想让对方知道这是我寄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无奈和忧伤。“这个,”他拿起那个包裹,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原来是一本书——《哭泣的骆驼》,“是她最喜欢的三毛。”提到“她”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很温柔的神情。饶是我少年不知情滋味,也能感受到,那个她应该是他心爱的女孩。
我立刻生出了同情,小脑袋里靠着我有限的生活阅历和无数言情小说的情节,开始推断一定是两个人误会或吵架了,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说:“让她知道不好吗?说不定她就会原谅你了……。”“原谅?”他露出一个比哭更象哭的笑容来,有些咬牙切齿地说:“这辈子,就算她原谅了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我吃了一惊,立刻觉得自己冒昧了,很不好意思地急急忙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帮你写吧?”一边伸手去接他手上的笔。他回过神来,看着我,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态度:“谢谢你!”
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拿了笔问:“地址是什么呀?”
“某某省某某市某某电机厂设计室 某某收,邮编xxxxxx。”他的语速没有丝毫的迟滞,这个地址他刚才一定在心里过了千百遍,却始终不能落笔。
“那寄信人怎么写呢?”他停顿了一下,说:“就写你们学校好不好?这样她就不会想到是我寄的了……。”
我不再发问,默默地认真写下我们学校的地址,然后把笔还给他,一边对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了之前的莽撞。
他似乎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读懂了我的歉意,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以看出来有人帮他写这个地址,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的,其实这件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他看看我,突然象下了决心一般急急地说:“你等等我!”
他拿了包裹到柜台寄了,回过身来对我说:“走吧!”
我跟着他走出邮局,外面的阳光很灿烂。他抬头看了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她很怕冷。我们那里冬天气温不低,就是阴冷。不过大家都不穿羽绒服,可是她穿。她好瘦的,穿上羽绒服也很好看。我们那里的女孩子个头都不是很高,可是她有一米六五。对了,她还喜欢写诗,很有才的。可惜,我都不懂,不过我很喜欢。她还让我看三毛,我学物理的,以前不喜欢的,现在喜欢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告诉我他们的故事。不敢插嘴,就这样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默默地听着。
“那个厂是国企。我大学毕业没有考上研究生,分配去的。她也是新分去的。她真很有气质。其实,以前在大学,我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的。不过,我都没有找。可我就喜欢她。我没有想到她也喜欢我。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每一天都开心得要命。”
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有些颤抖的声音中,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和压抑。
“后来,我就想,要带她回家见我父母。她也同意了,很开心地跟我回家了。我爸爸妈妈见了都很喜欢她。我真觉得好幸福。我妈妈就去厨房做饭,她很懂事,也跟着去了。我妈妈就说不要,但她一直坚持,我就说好了,让她来吧。然后她们两个就在厨房里做饭。”
我有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一再强调做饭的事情,但还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听着。
“我和爸爸在外面等着。爸爸就跟我聊她。可是,可是……”他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住了,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厨房里突然尖叫起来,是我妈妈。我和爸爸冲了进去,她倒在地上,到处乱糟糟的。我吓傻了,妈妈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就叫赶紧喊救护车。”
他停下来,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一下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擦眼泪。
“我们一家都赶到医院去了。医生说是严重贫血引起的休克,如果救治不及时可能会死人的。我妈妈一下就傻了。后来,妈妈说当时让她坐小板凳上摘豆芽,她摘完了就端着盆站起来,一下就倒了。我当时松了一口气,觉得就是贫血,以后好好补补,养一养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这时的语气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懊恼。“我妈妈害怕她还有什么别的严重的疾病,去调查她了。那次之后,我还是跟她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家里人去调查她的事情。后来,妈妈调查出来了,说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动不动就晕倒,而且有可能生不了孩子。”
他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开始在说别人的故事。
“妈妈跑去找她谈话。她哭了,保证说一定会好好治病的。她不要跟我分手,除非我不要她了。妈妈见说不动她,就跟爸爸轮番地跟我谈话,他们说她身体不好,我事业心这么强,以后一定照顾不好她,会让她吃很多苦的。如果我放弃事业就照顾她,我会不会甘心。我当时正在积极准备考研,我的事业心真的很强的。一直以来,妈妈都围着我转,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照顾人。还有,我是学物理的,有时候进了实验室,几天几夜都不能出来。如果我在做实验的时候,她出事了,怎么办?没有人救她,她会死的。他们的话,真的打动了我,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就借口说要考研复习,让她不要老来找我。她很硬气的,真的没有来找我。我考上了研究生,临走,给她写了一封分手信。她没有给我回信。我问以前的同事,他们说她病了很久。我研究生毕业考了博士,然后跟我妈给我介绍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留校做了老师,一直都挺顺利的。我以为我已经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我是不是挺坏的?”他总算是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有着自嘲。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上去就算不是道貌岸然,也至少可以说是正人君子,我那样的年纪对于人的评价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听了他的故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同情他。
他见我不回答,反而松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我挺坏的。所以这些事我都不敢跟我的朋友说。怕他们瞧不起我。”
“那你怎么想起来要给她寄书呢?”他明明说他已经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觉得他既然已经娶妻生子,就不应该再去打搅别人,扰乱一池春水,也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他举起右手放到我跟前,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就是手掌中心好像有个圆圆的浅****印记。
“前段时间做实验的时候,不小心被电击伤的。我倒下的时候想这辈子完了,然后脑子里,只有她、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他的,家里人一个也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只想起她……”他的语音渐渐低下来,咽在喉咙里,压抑沉重。我突然害怕他就这样痛哭失声。幸好没有。他似乎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片刻之后就恢复了冷静。
“我来这里出差,那天逛书店,看到那本书,忍不住就买了。我想寄给她,可是又不敢,一直犹豫。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幸好今天在邮局碰到了你。她一定猜不到是我寄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否希望那个女孩猜出来是谁寄的。一份来自远方的神秘礼物,会让那个被爱情狠狠伤过的女孩开心一点吗?
我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点了点头。他突然象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象夏日的阳光一样刺眼,似乎因为对一个陌生人告白了自己的罪孽而得到了某种救赎:“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再见!”他冲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自顾自地向前方快步走去。
我有些茫然地停住了脚步,目送他阳光下渐渐走远的浅蓝色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那背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有一些佝偻,就象,就像一匹哭泣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