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生来到这里的时候，杨树叶儿刚冒了绿，那阵擦着地面刮起的风，扬着迷眼的轻尘，弄乱了眼前这个灰色的小巷，他皱着清秀的眉，脸上却是洋溢着比这暖春的阳光还要明媚的神色。他拉着素眉的手，一路缓行着，踩过那些柔软的杨花，向深巷里走去。这些杨花太软了，在他们走过去不久，又在阳光下膨松着，像一个个调皮的毛毛虫，零落着，星星点点的一地。
这是北京城内少见的巷子，虽然弯若水行，却并不窄，那棵依着灰墙的古槐，绽着丝丝不易发觉的青芽，在中午的阳光下，静默着如一位和蔼的老妪。这对年轻人，在斑驳疏离的光影里，从它的身旁相依而过。巷子是那样的安静，要不是头顶上，忽啸着羽声从眼前飞过的鸽群，月生还以为是在遥隔千里的老家那条弄堂里。
素眉柔软白皙的手，攀着他的肩膀，大半个身子斜靠在月生的胸前，她疲倦的神色现在看起来缓和了不少，月生疼惜的眼光掠过素眉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说道：“素眉，走累了吧。为什么刚才不让我打个车呢。”素眉微喘着，轻声说：“这几步路，不累。我怕对孩子不好。”月生嗔怨着：“要不是我去你单位请假，你还舍不得休息呢。我看你是怕花费，以后不许这样了。”素眉满眼欢喜的看着月生清秀俊朗的脸，她抬起手，轻轻的抹去了他额前的汗，嬉笑着说：“看你这点力气，都出汗了。”月生搀着她腰身的胳膊，不由得暗暗用力了一些，回笑道：“我力气大的很呢。只是你越来越沉了。”
一只大白猫倦卧在巷子最深处的隔墙上，打着盹儿，月生一边看着这个雪团似的小东西，一边斜着身子，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家门的钥匙。
月生离开了素眉的腰身，踏了几步石阶，举了钥匙向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走去，那一对泛着铜绿的椒图门兽，怒目衔环，似乎还在诉说着这座老宅昔日的威严。素眉轻着步子跟紧了月生：“你们老板真有能耐，这儿还有一所宅院。”月生吃力的推开门，然后牵着素眉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他露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他留这儿养老的，多少人出高价惦记着，他都不曾动过心。”素眉握了月生的胳膊：“他让你搬到这儿，是不是为了看家护院啊。”月生回头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聪明。”月生指着眼前两旁白色隔墙后那些竹子说：“你看，我头两天找人把这里都给收拾干净了，这院子太大了，一个人呆着都有些冷清。”素眉冷不丁的抱了月生踮着脚亲了他一下，喘着细气说：“现在不是有我来陪你了吗。”月生仰着头，望着眼前高高的垂花门说：“走，咱们进去吧。”
这座青砖到顶的四合院，是二进院落，大门开在东南，门前的长街到现在挤成了一个胡同，卷檐下一进一出两个垂花门依旧青绿灿金，正房座北面南，两侧厢房前的石榴树、夹竹桃和一些木槿似乎也都在四月的暖风里枝软含苞了，素眉围着院子里的一个大鱼缸，看着那些清水里欢游不已的红锦，净白素绢似的脸上，现着久绽的悦色。月生进了东屋，用掸子扫了几下花梨木的桌椅，透过宽大的净窗看着院子里那个纤弱如影的素眉，不由得又惹起他心底的几份怜意。
月生自幼从父习练文墨，兼得镜片卷轴装裱托绫的手艺，两年前与同乡的素眉来京寻事，月生就随了现在的做画廊生意的老板，素眉进了饭店做了服务员。清苦无着的生活，让他们走的越来越近，月生不由得想起年前那个清冷的冬夜，两个人醉酒伤泣，互吐真情后的一夜迷乱……，月生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在阳光下的条案上铺了羊毛毡，拉过一张四尺净宣，滴墨入砚，润舔了毫尖，正握笔静思时，素眉轻踩了步子，走了进来。“月生，月生……”她弯腰轻唤着，眸子里清澈分明，闪动着欣喜、爱慕和浓若蜜汁般的甜润。
月生回过头，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白若雪宣的女子，他放下笔，拉开椅子，扶了素眉坐下来，那片午后烘热起来的阳光透过雕窗投在她黑亮的头发上，散着清幽的暗香。“你的一笔好字，我从小就喜欢呢。月生，快写啊。”素眉望着眼前的笔墨，像个孩子似的摇着月生的手。月生没有说话，他抽出手扳过这张清透丽致的脸，它太美了，嫩白幼滑，散着润玉一样的光泽，那双清透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就听话似的慢慢闭上了，那一抹弯睫上挑着月生心底里的压抑许久的渴望与情思，粉洁的双唇渐然微启着慢慢靠近，伴着兰花一样的气息，抚慰着月生心底最深处那一份漂泊羁旅的疲惫，和风雨长路给过他的清苦和轻愁，月生低下头，用喘息和贴触，带着怜意和歉疚，润泽了这样诱人的微启的双唇，四周便渐然什么都没有了，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滑动着舌尖的纠缠，只有那纠缠里两个人的依恋和搀扶……
这张娇美的脸终于在不舍里扭回了头，耳语道：“月生，小心些，还有孩子呢。”月生点点头，看着眼前一下子泛若桃花般美艳起来的素眉，说道：“来，我教你写字吧。”素眉佯装了无助苦笑了一下说：“月生，饶了我呀。当我是你呢，随意抹几笔就能给你老板画廊赚钱。”月生说：“你要学的，将来有了孩子，你可以教他啊。”素眉点点头，任由月生拿了自己的手，将笔提起来，月生沉思说：“写什么好呢。”素眉皱了下小鼻子：“傻孩子，当然是你的名字啊。”月生说：“我放手了，你写吧。”素眉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认真的，有些吃力般的写下了“月生”两个字，后来又伏在案子上，蘸着墨，像画画儿一样的在那里勾描了一番。
入夜的风，还是有些凉，月生掩上摘窗，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推开了几案上刚写好的几幅字，然后轻步穿过厅堂，挑开珠帘到卧房去看素眉。素眉看见月生进来，有些慌乱的拨挑了一下头发，然后忙不迭要从床上下来：“月生，是不是要续茶啊，我都给忘了。”月生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过来看看你睡了没有。”素眉弯眸笑了笑：“没呢。睡不着。”月生靠坐在床边，伸出手勾起她桃腮边的一缕柔发，挑在耳后：“想什么呢。”素眉拉过月生的手，轻轻揉了揉：“写累了吧。我刚才啊，还在想这个时候，咱家乡的桃花是不是开过了。”月生说：“是啊。这里的气候比不上家里。老家东河沿的那一片是开的最好看的，你忘啦。当时我们几个男的，还是趟河过去的。”素眉眼睛亮闪了一下，猛点着头：“是啊，你说你们那儿会多淘啊。放着桥不走，偏要趟水。是不是就为了向我们女生臭显摆啊。”月生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说：“嗯。我呀，我主要是想引起你旁边那个女生注意我。”素眉夸张的尖叫了一声，一把揪住月生的耳朵：“好你个臭月生，看我不拧死你。”月生开心的虚闪着头：“饶命，饶命。这不是逗你玩儿呢嘛。”素眉一扭身，将头猛靠在他的肩上，用身子晃动着：“月生，我不许。不许你不要我。”月生扳过素眉的头，看到她眼睛里已是满含了泪花，他心头一惊：“怎么了，素眉。”素眉弯起手背抹了下眼睛，埋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怕。”月生，沉了一下，然后说：“别傻了。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怕家里反对咱俩的婚事吧。”月生脱了鞋子，和衣上了床，抚定她的肩头，低声说道：“别担心，我忙完这两天。就去向老板告假。咱俩一块儿回老家。”素眉悄声问道：“月生，可这孩子怎么办啊。”月生说：“什么怎么办啊。当然要啊。咱们回去一结婚，然后过几个月，再添个宝宝，多喜庆啊。”素眉咬了咬唇，忍着那就要流下的泪水，颤声说道：“月生，你可真好。”说完，扭过身子偎在月生的胸前，两人静静的向窗外一起望去，西天幽深暗蓝的天幕下，一弯纤细淡黄的新月，正勾挂在西厢房灰冷而绵长的屋脊上，一只猫儿，弓身一纵，便在那里消失了踪影。
月生望着空渺寂静的院落，心里却漾着浓蜜似的暖意，他的手轻抚着素眉柔腻纤白的脸颊，匀细而漫着淡香的气息，偶尔间吹痒了他的手心，他收过目光望着怀里已经合目轻睡的素眉，然后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快睡吧。”素眉像个孩子一样依赖在他的胸前，生怕他逃掉一般的死死抱着他，只醉了似的嘤咛了一声，便沉寂无声了，她好像一下子就消融在幽深而无边的深梦里了。
月生把素眉的头抬起来，放在软枕上，起身下了床。他走过去拉好窗帘，然后弯腰在给素眉盖被子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的信封，闪现在她的身旁，那上面端正的写着：樊素眉（儿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