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岁那年,就和男朋友在南明桥的东南面合资开了一间叫“纳美”的酒吧。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的我不愿荒废了光阴,就全心全意地打理这间大小适中的酒吧。我喜欢在每天第一缕阳照射到酒吧招牌时开店。客人很少从清晨赶来喝一杯,不过这儿有形形式式的人们光临,也就怪模怪样了。我会挑在这个时间段开始一天的营业,是因为我觉得清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所有的人在这一刻仿佛也是纯洁无暇的。
“钉铃!”带着栀子花香的白木门被推开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来得特别早,我有点惊讶地注视着进来的那个女人。说老实话,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恬静的气息。她穿着类似贵族骑马时所穿的白衬衫和花白色的苏格兰裙子,不知为何这种打扮反而让她更添几分柔和,有点像温驯的邻家大姐姐。她越走越近,我似乎嗅到了她身上有一丝与她毫不相衫的酒味。那女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她朝我招了招手。
“请问,你想喝点什么?”我走过去,甜笑着问。时间太早了,在这儿打工的小艾她们还在赖床呢!
她修长的纤手轻轻地拢了拢长如黑瀑布的秀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轻声对我说:“时间还很早呢,你有空听我说点什么吗?”我张大了眼睛,好奇地瞅了瞅眼前这个奇异的女人,然后我转过身子端来了两杯琴酒,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的座位等待她发言。她先是细细地啜了一口酒,把杯子上摆饰着的柠檬片放到琴酒中 ,才徐徐地开口:“我叫周董董,是一名妓女。”她的眼神澄清且坦荡,没有丝毫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我愕然地望着她云淡风清的样子,慢慢跟随她坠入了远久的回忆轮中……
男人龌龊的笑声,不堪入目的低下言行和霓虹灯的闪烁,在黑夜中滋长着腐败,人们在这儿醉生梦死。这个地方在白天时叫“无人街”,在月亮出来后就有了一个动听的名字——“梦归坊”
我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就跟那个受世人唾骂的妓女母亲住在这儿。我10岁那年,母亲就从事了妓女这个职业。弟弟是在我12岁那年被她在街边拾来的,当时弟弟只有2岁。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从来都不跟我谈论他。
母亲经常带客人来家里办事,她是一个很廉价的妓女,只要有钱,她什么也肯干。13岁那年的我托她的福,清清楚楚地知道做爱是怎么一回事。我日益发觉得她无药可救般可耻。家里的隔音设施很差,我和弟弟经常会听到她那放浪无耻的媚叫声和男人急的呼吸声。弟弟好奇地问:“姐姐,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我狠狠地盯着母亲的房门低斥道:“那是野兽发出的声音,如果你不乖,它就会出来把你吃掉了!”弟弟听了,惊悸地缩了缩脖子。
初潮来的时候,我14岁。初次蜕变为少女的我苦不堪言,我没有任何人的安抚,只得使劲地咬着自己的手腕,一个人故作沉默地承接了成长的奥妙与剧痛。
母亲不喜欢喝酒。她喜欢闲着的时候,边喝白开水边剥花生吃。她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天必定有二个小时躲在厕所不出来,我尝试过轻轻推开门缝偷偷地观察她,只见她把自己白如玉葱的手浸在半透明的水桶里拼命地揉搓。后来,我学到了不少的知识才知道,那是“强迫性洗手症”,是因为压力过大而产生的。
我仍然不能原谅和理解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她从来都不理会我和弟弟,每天只是尽她妓女的义务,我恨她的随便,恨她的不知廉耻,恨她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也流淌着像她一样污秽的血液。慢慢地,成长让我开始害怕在黑夜中独步归家,在漆黑的街道里、小巷中穿梭,霓虹灯只让我感觉到不知名的肮脏,我害怕男人,害怕他们会让我变得像母亲那样的丑陋。
母亲拥有一身雪白如坊丝的肌肤,那是男人们的至爱。与她交好的每个男人也是千奇百怪的,有一个男人在大热天里也穿着厚厚的黑色风衣,母亲也让他进入房间。这也增添了我对她的鄙夷。然而,当那个男人离开后,她竟然把我也叫进那间属于她的房间来。我惊讶极了,那是她第一次让我进入她的房间。我带着嫌弃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踱着脚迈进去。她的房间出奇的整洁,并没有男女鱼水之欢后残余的气息。母亲把她那弧形姣好的背部背对着我展视出来,只见原来如雪般美好的嫩肤上碍眼地镶上了数十道狰狞的带血爪痕,一定是那个变态男人干的。我把药膏轻轻地抹在她带血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那一刻,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真切地恨过她,如今的她就像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般需要人疼爱。一股酸楚在我的鼻端发酵,我强忍着这种莫名其妙翻动的情绪,把眼睛专注在她的伤口处。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交谈过,除了我需要向她要钱的时候。那也是简单的两句话,一个口令而已。而现在,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从我降生以来,再也没有一分钟比得上这一刻了。虽然我们仍然保持沉默,依然只懂得飘荡在自己的思绪中冥想,但是我却觉得她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了。
后来,母亲死了,死于子宫癌。弟弟哭得很厉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之外。我想不到从不关心弟弟的母亲竟然能让弟弟如此深爱。但我却不能哭,因为从今以后,弟弟就只有我这个姐姐了……
周董董带着醉意的美瞳迷蒙得像是夜空的银河般璀璨。她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喝着酒,纤白的小手在光滑的红木桌上来回轻抚。
“故事完了吗?”我迫不待地追问。
她笑了,竟有一点虚幻:“还没……还没……”
母亲在死之前,还存了一些积蓄在家。但是以后我们应该怎样生活下去呢?弟弟是绝对不能舍弃的。我只得放弃了学业,到处找工作。但是没有人愿意请我,更因为我是“梦归坊”的居民,在外人眼中,我只是一个像妓女一样的人。我咬着牙,抛弃了尊严,跑到邻楼开夜总会的妈妈桑身边,请求她给我工作。妈妈桑嫌我年纪太轻,发育不够完善,不肯收留我工作。我跪下来给她磕头,磕得出血了,她忍不住心软了,嘴里嚷着:“哎!你这倔丫头,真是的!”
我鄙视妓女的工作,但是为了弟弟的学费,为了我们的肚皮,为了母亲的安葬费,我只能这样做,纵然我对这份工作有一千个怨一万个恨,也非要这样做不可。“梦归坊”这个地方让我别无选择,我只能让自己在这个腐烂的地方顺着发霉的路线跌跌撞撞地往前延伸……
妈妈桑为我的初夜向客人要了一个很好的价钱。当她把我送到客人房门前也是于心不忍的,她叹了口气说:“倔丫头,你还是回家吧!”“不!”我坚决地摇了摇头,逃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是要承受的,生活有时给以予人的只有绝望。妈妈桑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苦涩,她说她要夭寿了,害苦了这么一个好女孩。我强颜欢笑地走进了门儿轻启的房间里,浴室里传出了“嘶嘶”的水流声,我轻如羽毛似地躺在那松软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那扇门缓缓地关上,恐惧感不断地在我心里头聚集,我开始真正地感受到什么叫害怕了,我好想现在可以不顾一切,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长出一对翅膀逃离这个鬼地方,但是所有有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如走马灯般在我的脑子里摇曳,我心里徒然生出了绝望,它抵消了所有的感觉。那像母亲肌肤般雪白的天花板突然夺走了我的注意力,我心里念着她,一直地念着,直到心如死灰般平静为止……
自从干了妓女这一行,我发现我异常地害怕死亡。在黑夜中,我不得不练习一个人的竞走,每每在某处有一丝轻微的的风吹草动,我都会吓得心脏狂跳。我不能死!我告诫自己,我还有一个弟弟,他还不能没有我。可是,那股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怪异地畏惧黑暗的感觉,仍旧不停地从我的身体涌出,我敏感地以为自己身上的毛孔也会钻出如此荒唐的气体。到了晚上,我从来睡不着,即使跟客人做了爱,我疲惫了,也无法安稳地入睡。我经常要带许多的手电筒在身边,每一次都要开上好几把,但仍然是无法安心。
弟弟在母亲死后也变得沉默了,他一直以来都很乖巧,这也是我心甘情愿不离不弃他的原因。弟弟有足够大了,他已经明白做妓女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求我不要轻易地死去。每当,他说要放弃学业出去找工作时,我就会哭了。弟弟慌了,他心疼地捧着我的手说:“姐姐,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等以后找份好的工作,赚很多的钱来养活你!”
“你在这儿哭得死去活来,地球还是要转动的。生活就是这么的迫人!有很多事你不想做,但你不得不做。”周董董感概地说,“我是没有学历的人,除了这份工作,我实在找不到钱来养活两个人了。”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又笑了。她的眼睛像弯月般好看,“你相信我所说的吗?”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眼里流露出对她难以掩盖的敬佩,我露出淡淡的笑容说:“没有一个人会一大早出来只是为了让别人相信她所讲的谎言。”听罢,她的嘴角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眼神透着暖暖的笑意。
“在你的生命中,难道没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吗?”我诚恳地询问她。她吃惊般睁大了兔子似的可爱眼睛,然后她平静下来了,嘴角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逸出一句话:“妓女不配拥有爱情。”
周董董说得平静无波,但我却能感觉到她仍在抑压着一缕悸动。她没有理会我便开始发呆了。那羸弱的身子静静地蜷缩着,空中飘着涩涩的果子香,当我以为她会卷成一个肉球时,她却温文有礼地站起来向我辞别了。那如丝般的背影随着人群晃动,透明得仿佛会蒸发在人间一样,轻飘着,微旋着,散去般消失了……
我难以想象在那洒绿灯红的糜烂下生存的她,竟还能活得如此一尘不染。我永远也无法了解周董董初为妓女时的痛苦与无奈,也无法像她那么勇敢地从一路的艰辛中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