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茶﹐世间多数文人墨客很是在乎那个”品”字﹐注重营造一种文雅的氛围﹐以达到品茶的意境﹐所以﹐品茶渐渐变成了一件颇为麻烦的事﹐精致的茶具﹐幽静的环境﹐甘甜的井水﹐缺一不可。《红楼梦》中有妙玉邀宝钗和黛玉品茶一节﹐堪称典范﹐用的茶具自是前朝古玩奇珍﹐泡茶的水更是收藏了五年采自梅花上的雪水﹐最经典的还是调戏宝玉的那句” 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的品茶之道﹐至于在这个品茶典范中到底喝的是什幺茶﹐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俗物了。
这样的品茶﹐其中的茶已经是极次要的角色﹐品的完全是茶水之外浮华﹐所以﹐那个倍受推崇的所谓”品”字﹐便成了对茶的最大辱没了。在我看来﹐用什幺方式饮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茶的本身﹐享受茶给人带来的愉悦和欢畅﹐而这种愉悦和欢畅的精粹﹐莫过于人茶共鸣的沉醉﹐我称之为”醉”茶。
”醉”茶的体验﹐甚少为人所知﹐因为来自茶的沉醉甚为难得﹐全在于人与茶之间那份不可捉摸的缘分﹐所以世人多愿意沉湎于轻薄的酒醉中﹐几杯浊酒下肚便可以麻醉自己的神智﹐醉卧于街市昏昏然牛马不辨。而茶的沉醉﹐绝非简单的对神智的麻痹﹐茶缘偶遇之时﹐浸泡在茶盏中已不是几叶春茶﹐而是醉茶人那颗恋茶的心﹐在茶的滋润中泛起阵阵难以言说的愉悦。所以说﹐酒醉的是神﹐而茶﹐醉的是心。
可惜﹐这种”醉”茶愉悦和欢畅﹐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我近二十五年茶龄中﹐也不过沉醉过区区三次。
第一次﹐是八十年代初﹐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听父亲说﹐关闭已久的故宫对游客开放了﹐这对于出生在紫禁城边的我来说﹐真是难得的好消息﹐等不急父亲的休息日便自己先去了。进入儿时仰望多次的故宫﹐才知道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许多﹐游历近半日尚余大半待访的宫院﹐而此时已经是又累又渴﹐可那时的故宫几乎还没有休憩餐饮的服务。不过幸运的是﹐转到某处回廊下时﹐竟然找到一处卖大碗茶的﹐不禁欢喜起来﹐片刻之间﹐五分钱一碗的茶水已灌入干渴的喉咙﹐那时人心还很淳朴﹐即便是廉价的薄茶﹐泡的也是实实在在的正品茉莉花茶﹐饮尽一碗口含余香腹内温畅﹐此时﹐一种从未体验的沉醉敲袭心房﹐一瞬间﹐我完全迷陷在茶的愉悦和畅快中﹐仿佛咫尺外的千年宫阙都难以换取手中的这一碗茉莉花茶﹐只顾贪婪地享受着喉腹间的欢畅﹐享受着茶的沉醉﹐待转醒过来﹐才发现竟然已饮下整整三碗。
自那以后﹐我便结下了与茶的缘分﹐几乎到了嗜茶如命无茶不欢的程度﹐不过﹐醉茶的畅快直等到而立之前﹐才第二次眷顾于我。
那年去杭州出差﹐和同事约好在西湖边会面﹐由于同事路上延误﹐我便有了几个小时的空闲。本想再一次享受一下西湖美景﹐可抬眼望去满是嘈杂的游客﹐顿时没了兴致﹐于是想起到龙井山上找个清静的地方品茶。搭车来到龙井﹐只见茶肆林立﹐既然图的是清静﹐所以便避开最有名的那些喧闹的茶楼﹐在半山腰树林里觅得一处不起眼的茶摊。摆摊的当地茶农麻利地取来一罐春茶一壶开水﹐正要泡茶时被我拦下﹐在仔细问明那罐春茶不过是茶农自家饮用的寻常货色时﹐我决定奢侈一次﹐便向茶农沽得半斤上好的明前龙井﹐分出少许当下品尝﹐其余吩咐茶农用茶叶罐封装待回家慢用。
一只玻璃杯﹐一把塑料椅﹐一张矮茶桌﹐半山腰的这个茶摊虽然简陋﹐但难得是树林中清爽的空气和独处的闲静。静待片刻﹐杯中的明前龙井已被滚水润化﹐在我眼前展现出嫩茶的姿色﹐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象是轻柔地亲吻一位佳人﹐任凭那一口春茶在唇齿间任性地撒着娇﹐然后﹐一股甘甜顺喉而下直润腹中﹐此时﹐一阵难以名状的畅快突然在唇舌喉腹之上跳动起来﹐心中生出与茶共舞的欢娱﹐一时间﹐除了那口春茶和那颗愉悦的心﹐周围的一切全消失了﹐失意和烦燥﹐嘈杂的人群和浮燥的欲望﹐象是全被这杯春茶一剎那化解殆尽。醉茶之时﹐哪个是我﹐哪个是茶﹐全无所谓了。
最终﹐同事的到来结束了这一次沉醉﹐但那种醉茶的愉悦和欢畅﹐久久令我回味﹐期待着再遇那份醉人的茶缘。
不过﹐这种茶缘真的是可遇不可求﹐我定居岭南后﹐相比之前更加嗜茶如命﹐遍饮铁观音﹑乌龙﹑水仙﹑单枞之类的岭南茗茶﹐不过那份茶缘却似乎渐渐远去﹐直到最近意外地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份意外的惊喜---一罐普洱茶膏。
说起普洱茶﹐最喜欢的是那种浓郁而厚重的口感﹐身居南方﹐自然有了喝普洱茶的便利﹐特别是喝腻了广东的化外蛮茶时﹐普洱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最初喝的是散装的普洱茶﹐后来喝上了档次便换成了普洱茶饼﹐只不过最近有好事者狂炒普洱茶﹐上好的茶饼日益金贵﹐即便是我这样的小康饮者﹐也只能望茶兴叹﹐至于传说中用古法熬制作为皇家贡品的普洱茶膏﹐更是莫大的奢求了。
早就听闻普洱茶膏是由云南土司初创﹐不久成为****活佛高僧专享之物﹐后来由于清朝皇族信奉****黄教的缘故﹐又成为满清皇帝的贡品﹐到了乾隆年间﹐更是将普洱茶膏的制作迁入皇宫御厨﹐改良了制作方法﹐一跃成为由宫廷制作的茶中珍品﹐所以﹐意外得到一罐难得的普洱茶膏﹐真足以令我欢喜雀跃了。
朋友寄来的普洱茶膏﹐外形如焦炭似的小块﹐取一块放入茶壶中用滚水冲化﹐茶杯内立刻呈现深沉的茶色﹐轻尝一口﹐一种厚重的沉香顺喉滑落﹐第一口茶尚未入腹﹐第二口已经被吸进贪婪的舌间﹐享受着那浓重的口感和沉香﹐不知不觉间已饮下三杯﹐依旧欲罢不能﹐于是便再泡了一壶。渐渐地﹐喉腹中传来一阵畅快﹐象是整个僵硬的胃已经被茶润化了﹐这畅快也越来越浓﹐直催着我一杯接一杯将阵阵沉香不停地饮下﹐最后完全沉迷在愉悦和欢畅中﹐仿佛自己饮的并不是一杯简单的浓茶﹐而是四十个春秋的厚重﹐一生中所有的快意与忧烦﹐期望与失落﹐苦忍与解脱﹐尽数泡解在茶的沉香中﹐一口口饮落。
那一刻﹐我彻底陶醉在醉茶的感动之中﹐久久不愿醒来。最终清醒过来时﹐望着朋友寄来的那罐普洱茶膏﹐不知如何感谢朋友给我带来的这份茶缘﹐忽然想起唐朝李郢的诗《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只好以诗谢友了。
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
如云正护幽人堑,似雪才分野老家。
金饼拍成和雨露,玉尘煎出照烟霞。
相如病渴今全校,不羡生台白颈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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