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许慕城,我九岁。他叫我父母老师,父母让我叫他叔叔,他和我小叔叔刚刚从南方老家考入本市的同一所大学。
自此,许慕城周末就经常来我家了。我哥特爱欺负我,就为这个,他便不太喜欢我哥。我哥跟我小叔叔好,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他带我去公园、去动物园、看各种展览,给我买书、买吃的玩的,陪我谈天说地,十分亲切,比我哥待我好上十倍,常常在回家的大巴上,我玩累了,坐在他的膝上靠着他肩窝睡着,他抱我下车,远远地看见我爸爸在院门口等着,再把我交到我爸爸手里。我轻脆而敏感的童年因为他的到来,凭添了许许多多美丽的色彩。
我小学毕业,他大三,因为小叔叔要复习考研,爸爸便将我托付给他回老家爷爷奶奶那儿玩一个暑假,当做对我考试成绩的奖励。
许慕城带我一路南下,途中拜访同学、朋友和亲戚,把我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们。一路上游山逛水,给我指点名胜古迹,还给我照了很多相片。我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啊?他说和别人约好了在一个地方见面。是谁?一个阿姨。说完竟自微笑。
我终于见到那个阿姨,长得很漂亮,许慕城背着行李一手牵她,一手牵我。阿姨说:这女孩可真秀气。许慕城说:何止秀气,还聪明极了,我们以后也有这么个女儿好不好?最后一句是小声的,我装作没听见。
先回的他们家,他们全家人都拿我当稀罕物,摆一大堆吃的放在我面前,一边催着我吃,一边问长问短,许慕城的妹妹让我叫她姑姑,炫耀似的带我四处走人家,还扯块花布给我做裙子。
我烦了,问许慕城:我们什么时候回老家嘛?
他说:这儿离你老家很近的,做好裙子就走。
又问:你不喜欢呆在我家吗?
我摇头,很认真地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蹲在我面前,眼睛对着眼睛,我感觉到他讶异的神色。然后他说:好,皑皑,我们很快就回老家。
他骑单车,让我坐在前杠的小椅子里。南方夏天的田野,青葱翠绿,庄稼果木、荷花菱角的香气扑面而来,心旷神怡。我唧唧呱呱地跟他神聊,谈论我的的未来、我的理想,海阔天空。他听了不知有多高兴,说皑皑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他说话的气息就吹在我耳边,痒痒地舒服。
我忽然说:许叔叔,我以后不想叫你叔叔了。
为什么?
你才比我大十二岁呢,你叫我爸妈老师,跟我同辈,我应该叫你哥哥。
胡说,你小叔叔比我还小一岁呢。
我不管,反正我不叫你叔叔。
那也不能叫我哥哥。
那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好了。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真叫了,许慕城!
哎!
哈哈哈……
暑期在我的无法无天中很快过去。许慕城带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又打起了瞌睡,但这次他没抱我,只是小声提醒:皑皑快到家了,看你爸在等你呢。
我睡眼惺松地被爸爸牵过:皑皑,跟许叔叔道别啊。
我懒懒地挥挥手:许慕城,再见。
皑皑,怎么这么礼貌?
没关系,她是累糊涂了,再见,皑皑。
上了初中我过得很快乐,交了新朋友,爱好广泛,成绩也一直好。许慕城因为快毕业,来得少了,但只要一来,他的时间几乎都归我,连我爸妈都惊奇:小许跟皑皑一个小孩玩有什么意思啊,这么投缘。
许慕城说:皑皑可聪明了,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呢。等将来皑皑有出息了,记不记得叔叔?
我笑道:那时你肯定是个老头子,比我爸爸现在还老,我会认不出你了。
哎哟,那我可太伤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来,有天爸妈提起许慕城,说他毕业分配到了南方,因为对象在那儿,必须过去。
我大吃一惊,问道:这么说许叔叔要走了吗?
是啊,明天他来我们家道别,过几天就走。
我胸口猛地一堵,饭都咽不下去了。四年了,我的心里,还不曾有过离别的概念,想都没想过许慕城会离开,想当然认为他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看着我长大、成材。我拿自己的手工、绘画、成绩单给他看,我背诵一大堆的诗词歌赋给他听,还给他唱歌跳舞,无一例外地赢得他毫不吝啬的赞赏,我小小的心无限地满足和欢乐,好像我学好这一切是专为让他高兴似的。可是,他却要走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
第二天许慕城来了,带给我很多礼物。我爸爸照样和他谈笑风生,大串大串鼓励的话。我在旁边一声也不吭。
妈妈说:这孩子怎么了,平时老念叨你,盼你来,现在你来了,倒不说话了。
许慕城说:皑皑今天不开心?跟同学闹别扭了?
我抬眼瞪他,心道:你真不明白吗?你真不懂吗?他给我逼视得垂下眼去。吃完饭,我一个人趴在阳台上,耳内听得他们聊天,声音却离我远远的。过了很久很久,许慕城说,我去看看皑皑。他的脚步声渐近,我的脊背僵硬起来。
皑皑?他的声调小心翼翼地。
我不转身,也不回应。
你不高兴了吗?你生气了?叔叔得罪你了?
我鼻中一酸,声音哽咽:就是,你就是得罪我了,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哪里得罪了你呢?
你要走,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
现在知道也不晚啊,我反正是要走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走呢?在这里不好吗?
你知道的,阿姨在那边等我,我们要结婚。
许慕城,那个阿姨有什么好?让你舍得离开这里、离开我?
呵呵,小傻瓜,等将来你长大了,也会结婚离开家的。
我又默不作声了。
皑皑,别这样,转过头来,叔叔想好好看看你,不然还真不安心呢。我本来以为我们会高高兴兴道别的,又不是再不相见了。
我转过身,满眼是泪,他吃了一惊:皑皑!
我说:没关系,你走好了,就是以后再不见你也没关系。
看看你,都哭成这样了还说气话。他拿出手帕替我擦眼泪,我很不好意思,连忙挡开他,取过手帕自己擦。
皑皑放心,叔叔不会忘记你的,我会一直关注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隔了很久我才说得出话:那,你会写信给我吗?
会。
你寄到我们学校好不好?
为什么?
这样同学准会羡慕我,班上要是有人收到信,大家别提多羡慕了。
呵呵,小孩子,行。他掏出纸笔记下我的地址。然后写,凌皑皑收。
我跳起脚来大叫:许慕城,闹了半天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太过份了!
什么!你不是叫凌皑皑吗?
什么呀,那是我的小名,笨蛋!
啊?我一直以为你叫凌皑皑的,皑皑这个名字多好听啊。那你的大名叫什么?
我叫凌皑雪。我在他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我的名字,再合拢他的手掌:记住了?
他长吁口气:还好,大名也好听。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他伸出手:你好,我叫许慕城。
我伸手相握:你好,我叫凌皑雪。
Nice to meet you。
Me too。
许慕城走了。我的童年也仿佛跟了去似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没有那么难过。只是从那以后,我懵懵懂懂地觉着,如果害怕分离,就不要付出太多的感情,我对任何人都变得有些淡漠。每隔一段他就有信来,大多是勉励的话,猜我长高了、亭亭玉立了、成绩更好了,很少提到自己,他的消息都自我父母处得知,他结婚了,换单位了,当官了。总之越来越好。
我十六岁,他寄了张照片给我,是他女儿的,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但他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皑皑姐姐那么漂亮。我回信:她比我整整小十六岁,不准叫我姐姐,只能叫我阿姨。也寄了我的照片:短发,脸和身形都胖得走了样,全然没有小时候的清秀。恶作剧似地问道:皑皑现在还漂亮吗?我猜他准会安慰我一些外表美不重要之类的话。可他回信说:皑皑,你可真叫我失望,你得锻炼身体,天天跑步,少吃肉,多吃蔬菜,否则到时候还真不知谁认不出谁呢。没想到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
于是天天跑步,但效果甚微,在班上我是丑小鸭,成绩好有什么用。班里很多女同学都收到男孩的信,而我从没收到过。只有许慕城的信会带给他们一点惊奇:这么一个不爱理人、又不好看的女孩居然也有人写信。我涩涩的青春是场空白。
我哥考上清华大学。他很高兴:没料到他的成绩会变得这么好。哥哥如此,妹妹更不用讲了。
高二分文理,我不顾父母的干涉选了文科。他说你原来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我说我改主意了,想当作家。他说那也好,上北大也行。我心里笑,不再给他写信。
快高考了,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所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父母以为我铁了心要考北大。那阵我学习异常刻苦,为了我的理想全力以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瘦了下来。高考完毕,我独立填完志愿。揽镜自照:镜中的人文雅秀逸、长发柔顺,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当我大包小包地出现在许慕城的眼前时,我们都呆住了。小时候我把他当作最可亲的朋友,依恋他、信赖他,没在意他长什么样。现在看去,他不如我小时候记得那么高,是因为我长高了,到了他的鼻尖。还有我不记得他竟然那么帅,比我们班最帅的男生还要帅。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中年人,但站在我面前的,完完全全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十八岁,他三十岁,看来我对年龄也没什么概念。
天啊!皑皑,你那张照片是拿别人的哄我吧。你怎么长得这么美丽,比小时候还要美。
许慕城!我微笑着,轻轻投入他的怀抱。只有在他面前,我是放松的、开朗的。
大庭广众之下,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张着两只手,不知往哪放才好。半天才拍拍我的背说:好了好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大没小。还有,皑皑,你可真任性,考到这里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北大的呀,你父母肯定很生气。
他们没生气,有你照应我,他们更放心了。这个大学也是重点啊,好多人也挤破了头想进的。
你啊,真是人小鬼大,一点口风也不露。
你看见我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皑皑长成大姑娘了,才六年呢,真想像不到,可是叔叔老了。
你瞎说,许慕城永远不会老。
哈哈哈。
他开公车载我去学校,一边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我一直看着他,充满新鲜感,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
皑皑,你老看着我干嘛?我说的你都没听啊。
不是,我只是想,你怎么不像以前的许叔叔了。
是吗?我没变,变的是你。他转头,满含笑意地看看我,拍拍我的手背:上中文系,真的要当作家?
也不是,我喜欢。
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大学并没我想象那般好,宿舍里的女孩子时常明里暗里地争,我一时难以适应,也不大跟她们打交道。我选修了很多专业外的课程,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这个大学的图书馆全国有名,我沉浸在里面如鱼得水。
我变成了当年的许慕城,经常周末去他家蹭饭,他的家临湖,风景如画,家居十分雅致。阿姨很贤惠,待我跟以前一样好。饭桌上他们俩人喜欢开开玩笑,恩爱有加,女儿小名叫蘅儿,聪明又调皮,跟我很亲,真是其乐融融。但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怀念当年许慕城在我们家的那段日子,那段我可以猴在他身上,捏他的鼻子、揪他的耳朵的日子。
每次在他家吃完饭,阿姨收拾,蘅儿午睡,我就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风景。许慕城会过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时候乏了,干脆就静静地不说话,即使这样沉默,也觉得十分惬意。
我期期拿一等奖学金,竞选为系学生会主席。话剧团、文学社、英语演讲、歌舞演出,样样参加。选修法语,大三的新年晚会,我跟外语系的男生用法文出演话剧《茶花女》的经典片断,全校轰动。
许慕城应邀看了演出。过后说:我们皑皑这么优秀,真不知道以后谁能配得上呢。
我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秀,也不打算结婚。
为什么?
我没回答。我也没想过为什么,只是看着他这样生活,心里隐隐地替他不值,似乎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尽管许慕城在他人眼里家庭和美、事业有成。
大学期间,追我的人很多,不胜其烦,便挑了一个其貌不扬但成绩优秀的姓陆的男生,摆出一副名花有主的模样。小陆很聪明,清楚我的意图,用他的话说,能被人嫉妒死,当哥儿们也心满意足了。日子过得多姿多彩,又风平浪静。
我哥已经出国留学主修建筑。临近毕业,父母也希望我考托福,我问许慕城,他说:出国很好啊,既能深造又长见识。
可我学的是中文。
现在知道任性的后果了?你啊。
才不是呢,留学就要换专业,我不想。
你不是修了很多外课吗?应该没问题。就改英国文学也不错。
我突然道:许慕城,你怎么巴不得我离开似的?
他一愣,接着笑道:小丫头,小心眼。
就是,你嫌我烦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几时嫌你烦了?
那,你不想我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有什么好?
有什么不好?
哎,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总之,叔叔相信你前程无量,你的发展不在这里,皑皑,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国外天地就更广阔吗?
你出了国就算想回来,选择范围不也更大些吗?
我直视着他,他的眼睛可真黑,幽深得不见底。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说:那我就听你的。
他笑了,摸摸我的头发说:这才是好姑娘。
我想的是,出国不过三四年,读个博士回来,那时不会有人再让我走了。
我的托福成绩全校第一,加上有哥哥帮忙联系,好几家大学都寄来来回函,有的允诺除全额奖学金外,还提供机票,我哥说连他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许慕城笑道:从没见过谁读书像皑皑这样不费力的,探囊取物一般,看来还真有上天眷顾这回事。
我不相信上天眷顾,我很想说,是为了你,许慕城,因为你认定我会有成就,所以我才这么努力,而且,我想让你看见我的这些努力。
父母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顺便看望许慕城全家。大家高兴极了,我也在他家帮着大扫除。蘅儿更是叽叽喳喳、上窜下跳,不知怎么表达兴奋才好。
那一天,天气很不好,我以为飞机会停飞。爸妈从机场打来电话,说飞机将按时起飞。可我还是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又担心晚点,又担心不安全。现在想来,冥冥之中的血脉相连真是注定的,那天我一直胸闷心慌,气都喘不过来。许慕城开车去机场接他们,可是很久都没联系。飞机误点了?飞机还没到?等啊等啊,等得我几乎快要发疯,等来的却是飞机失事的消息……
皑皑,怎么不开灯啊?阿姨说:皑皑,吃点东西吧,你这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皑皑?
别理我好吗?我想静一静。
唉……可怜的孩子。她出去了,我浑然不觉。
落日一点一点沉下去,我目不转瞬地盯着看,看着白天如何渐渐地变成黑夜。
皑皑?许慕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他走到我身边。良久,才轻轻道:皑皑,要是你累了,就在叔叔的肩膀上靠一会儿好不好?
我想抗拒这轻柔的召唤,可是我真的太累了,不知不觉将头静静地靠在他肩上。窗外,灯光点点,然而世界之大,已经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燃的了。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他感觉到了,拿出手帕替我擦。时光似倒流十年。
皑皑,这就对了,叔叔在这里呢,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知道吗?
我再也撑不住,放声大哭,是我这些天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声音来,一面哭,一面哑着嗓子问:老天爷太坏了,太坏了!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为什么呀?……我伏在他胸口,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仿佛他是我人世间最后一根浮木。许慕城拥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任我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地暗天昏。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扶我躺下,帮我掖好被子。我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淌,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给我擦,换了几条手帕,不让泪水流到耳朵里去。直至我疲惫不堪地睡去。
许慕城请了长假帮我处理后事,陪我回到北方清理父母遗物。因为过于悲伤,我完全成了木头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除了我哥能管些事外,里里外外全凭他打理,还不忘照料我的饮食起居。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哥再度赴学。许慕城问我的打算,我说:我已经联系好工作了,回母校教书。
皑皑,你不想出国了?
我点头。
许慕城眼里有惋惜、有叹息:你已经决定了?
是,决定了。
皑皑,以你的才能,教书是不是太委屈了?
不委屈,我觉得很好啊,我喜欢。
你这孩子,从来都是这样,一句我喜欢,就什么都动摇不了。
我想的是:许慕城,我不愿意离开你,害怕离开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只有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而现在,我也只有你了。
大学教书不用坐班,闲来无事可以经常爬爬格子。许慕城仕途顺畅,升任本地高新开发区的副区长,较以前更为忙碌,但只要有空他就会来看我。我把写的诗朗诵给他听,问他好不好。
他笑:我哪知道好不好,反正都听不懂。
真是的,对牛弹琴。
皑皑,你才少根弦呢,读书读傻了,你也这么大了,就不想找个男朋友?想要什么样的,叔叔认识人多,帮你物色。
我不,我谁也不要,你忘了我说过不结婚的。
那是小孩子话,哪能当真。
我是认真的。
皑皑!
好了好了,真奇怪你年纪不大,说话倒老气横秋的。
有你这么跟叔叔说话的吗?
少倚老卖老了,许慕城。
小丫头,真拿你没辙。
第二年,我由助教升为讲师,教大三的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生当讲师的极少,班里的同学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好几回被误以为是听课的学生,还经常收到男生的纸条。我当笑话讲给许慕城听,他却郑重其事地问:里面真没一个你中意的?
你不是不喜欢学中文的吗?
这跟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主要是你自己喜欢。
凡是许慕城不喜欢的,我就不喜欢。
得了吧,你几时真听过我的,我要你上北大你不上,要你出国你不出,现在倒说便宜话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非要我嫁人而后快?
我是盼着你有个好归宿。
他坐着,我站着,我弯下腰盯住他的眼睛看,他被看得有点招架不住,讪讪地问:怎么这么盯着人瞧?好像我做了亏心事似的。
我说:我就知道,你嫌我烦,想早点卸下我这个包袱。
亏你说得出,你的许叔叔是这种人吗?
如果你不是这种人,就不要给我这种感觉。
他显得很受伤,别过头去不搭理我。
行了行了,我摇了摇他的肩膀:缘份是可遇不可求的,哪能说有就有,没准明天我就遇到一个白马王子呢。
班里新来了个美籍华裔的旁听生乔,说是旁听,每次都坐在最前排。听课时眼睛一直跟着我转,一刻也不松懈的样子。讨论发言属他最踊跃,有时说得离谱,引得哄堂大笑。他倒不介意,也咧着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我倒很欣赏他的这种个性,有一股国内学生少见的孩童般的率真。下课答疑,他也喜欢挤在前面,但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最爱套问考试内容。
那天早晨独自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正恍惚间,身后传来阵急促的跑步声,刚要侧身避让,只听得一声大喊:Miss凌!口音怪怪的,接着就看到乔闪烁的白牙齿。
嗨,你好。你总是一个人在这里散步?
是啊。听说你是哲学系的研究生,西方的哲学体系已经很完备,怎么想到要来这里研究哲学?
我选的课题有关中国哲学,我认为中国的哲学更加奥妙精深,如果要深入了解,一定要来感受本土的氛围。何况中国是我的祖国。
那为什么要听我的课呢?
你认为哲学能离得开文学吗?而且我听说,中文系有一位凌老师,不但课授得好,人长得也非常美。
呵呵,你见到了,很失望吧?
哦,是有点失望。
我有些惊讶,我随口一说,原以为会听到相反的回答。
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每个见到你的人,都觉得你美丽。他们见到你的相貌、谈吐和修养就会被你迷住了。但我眼里看到的凌是不同的。比如,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好像是在认真听我说话,实际上你的心却并不在这里,我说的没错吧?
我轻笑起来。
凌,你的心很远很远,你的眼睛里有种忧郁。
真的?
你不知道?所以我为你感到有些遗憾,你这样年轻,应该无忧无虑、开怀大笑,像我一样。
谢谢你,乔,你是头一个对我说这样话的人,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么,你愿意为自己努力一下吗?
像你这样?
是啊
这很难。
你试都不试,怎么就说难呢?凌,简单快乐一点,比较容易得到幸福。
那你不妨告诉我,我应该从哪做起呢?
嗯,像现在这样,你每天这个时候跟着我跑步,我讲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哈哈,乔,你若是想追求我,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啊。
你可以这么想,只要你答应。
要知道在这里师生恋是不允许的。
去他的师生恋,我二十五岁,比你还大一岁呢,而且我就快要拿到学位了。
哦,你连这个都清楚了。
当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乔肚子里装的笑话还真多,每天讲上几个,笑得我直喊停。乔就非常得意说:跟我在一起快乐吧?
我把笑话转述给许慕城逗他开心,听得多了,他问:这个乔人怎么样?是不是油腔滑调的?
不,他不是那种人。
你说过他是美籍华裔。
是。
那他随时会走人了?
他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
皑皑,你不是在跟他交往吗?
对,是在交往,我觉得他很可爱,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你了解他的人品吗?
我为什么要了解?
皑皑,你根本不是认真的吧?
我只是跟他交往,就这么简单,才懒得考虑那么多。
皑皑,你怎么这种态度?如果你不认真,就别让人家误会;如果你认真,就要懂得保护自己。
许慕城,你才比我大多少,就这么老土了?
我老土?皑皑,我是怕你吃亏。还有,如果你认真跟我谈话,可以叫我的名字,如果你玩世不恭,就不准这样叫。
许叔叔,怎么了?你生气了?
我是生气了。皑皑,你要珍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我行不行?
我不是为了你吗?你让我交男朋友,我就交男朋友,还要怎样?
不要辩解了,皑皑,问问你自己的心。
许叔叔,你以为我迟钝?我不理解?我知道我父母去世了,你觉得自己有很大压力,生怕我有个闪失,对不对?
他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的,你一向聪明,但还不只这些。你知道你有多美?有多好?像你这样的女孩,什么都应该是最好的,包括幸福。
我说:许叔叔,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半年后乔拿到学位,我请他吃饭为他庆祝。
乔说他住的地方是某个小城,一年四季风景都很美,他的父母曾经是大学教授,现在家经营一小片农场,过得安稳而舒适。
他说:我跟他们提起过你,他们很喜欢你,很想见到你。
我说:美国很远。
我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里任教,还有一个是回去任教,那所大学很著名,而且我知道他们还为你保留着学藉。
可我从未想过要离开。
为什么不试着换个环境,跟我在一起,既简单又愉快,我向你保证我可以治好你的忧郁。
对不起,我……
小雪,我从来没对女孩说过爱,现在我对你说:我爱你。
乔,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但是请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如果我让你为难了,就是我不好,那么,我选择留在这里。
可是……
放心,我不会给你半点负担。我喜欢这里,能跟你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也很美。
乔,你不似学哲学,倒像个诗人。
蘅儿八岁了,阿姨想让她上英文培训课,但她死活不肯,我说让我来教她好了。于是除周末外,每个星期倒有三个晚上去他们家,晚上也住在那里。我自制了一套教学方法,平常不管做什么,都尽量跟她说英文,学得轻松快乐,一期下来进步明显,阿姨特高兴,总跟我说谢谢,我不大会客套话,只是微笑。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想到阳台上去坐一会儿。脚步轻轻经过客厅时,他们卧室传来说话声,我正要迅速离开,只听见皑皑两个字,不由得驻了足。
皑皑都快二十五了,还不找对象,大了就更不好找了,你当叔叔的也不替她着急?
光我着急有什么用,她自己根本不放心上。
女孩子大了,会不会有心事?
会有什么心事,皑皑虽然聪明,却很单纯。
你是男人,怎么懂得女孩的心。
你懂?
我有时想,皑皑是不是为了你?
瞎说什么。
你想,她一门心思到你工作的地方来上大学,毕业了有机会也放弃,不就因为你在这里吗?
皑皑没了父母,自然把我当成唯一的亲人。别忘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不全为这个吧,我看她是喜欢上你了。
不准胡说,皑皑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女孩,你再敢这么说她,别怪我跟你急……
我脑中一片空白,伏在阳台上,默默地流泪,反复地问自己:凌皑雪,你什么时候在他人眼中是如此不堪了?
乔,我想好了,如果你没改变主意,我可以跟你去美国。
真的?啊,亲爱的,真是太好了!乔兴奋得一把抱住我,问:你知道跟我去要做什么吗?
做什么?
你真不懂?小雪,你要嫁给我。
你父母还没见过我呢,怎么就那么肯定?
我肯定,我喜欢的,他们一定喜欢,错不了。
可是,我还没考虑过这件事呢。
不要说可是,如果我们不是结婚,我要你跟我去做什么呢?
……
哎,你不要低头再想了,小雪,说你愿意。
我笑了,抬起头:好,我愿意。
我得到的是一个最温情的吻,乔一定不会相信,这是我的初吻。
午后,和许慕城在阳台上并排而坐。我说:许叔叔,我答应乔了,跟他结婚,然后去美国,我读书,他教书。
皑皑,你开玩笑,这么快?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为什么你总认为这就是我的终身大事?许慕城,我的终身是我的,不是别人的。
婚姻对一个人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它对你很重要吗?它改变了你很多?
皑皑,婚姻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做主,谁也代替不了。
皑皑,为什么你每次做决定都没想过要跟我商量,叔叔对你来说是那么不重要的人?就那么不可信任吗?
不是那样的。
一直都是,皑皑,你这样让我很伤心知道吗,我感觉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只能在一旁看着却无能为力。
许叔叔,请不要这样想,你为我所做的,超过世上的一切,已经足够多了。
皑皑!
相信我,从小时候起,我无论做任何决定,都不是轻率的。
你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只要祝福我就行了。
许慕城专门请我们在饭店吃饭,正式约见了乔,席间直问得他详详细细,不厌其烦。
大孩子一般满不在乎的乔在他面前居然紧张。趁着许慕城去洗手间的空档,他说:小雪,他不喜欢我。
你太敏感了,他是我的长辈,自然要多了解你一些。
他一定认为小羊羔掉进狼嘴里。
我皱起眉:什么话?乔,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他的坏话。
这是坏话吗?我只是说出我的感觉。小雪,他是你的亲叔叔吗?
不,但比亲叔叔还要亲,请尊重他好吗?
这个我当然懂得。
饭后,许慕城终于对乔伸出手,说:我祝福你们,请珍惜她。
我感觉乔松了口气:谢谢你,我会的。
我坐许慕城的车回去,过了很久,他才说:皑皑,乔应该能给你幸福。
那么,你可以放心了。
你去那么远,我哪能放心。
现在资讯发达,我会发邮件时时向你汇报的。
好吧。还有皑皑,一旦不顺心,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记住了?
我知道。
办好结婚手续和签证,告知我哥和乔的父母,收到他们的贺电,我哥说看了相片就知道乔是个好小伙子。乔的父母更是盛赞我的美貌,等不及地要我们快飞过去。我们没办婚礼,只是请许慕城一家吃了顿饭。阿姨说,她一直梦想能由叔叔牵着我走进婚礼教堂,没想到这么简单仓促。乔说没关系,在那边会举行隆重的婚礼,等光盘寄回来,你们将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出关前,和许慕城拥抱,他身上始终都带有我自童年起就熟悉的气息,永远令人流连不舍。我对他说:人生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如今我都尝到了。
他的声音也哽塞了:皑皑傻丫头,别说这样话,你是去追寻幸福的啊。
我伸出手:再见,许慕城。
他伸手相握:再见,凌皑雪。
这间大学比国内的大学更加宁静自然、古朴厚重。乔坚持把学校配给的公寓布置得古色古香,养满我们喜爱的文竹和兰草。工作学习之余,他最喜欢牵着我的手在校园里散步,采很多的野花送我,像以前一样讲笑话听。我经常说:乔,跟你在一起,简直比中国还中国。
假期,我们到各地游玩。没有很多钱,乔在网上搜索出既舒适又经济的食宿,预订打折的机票和火车票,计划好行程和预算。这样的旅行时间充裕、悠闲而享受,完全不似国内旅游打仗似的奔波。我们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和异国他乡的历史人文。乔问:小雪,你快乐吗?快乐。幸福吗?我叹口气,问他:快乐不就是幸福吗?乔就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看得我的心都要化掉。笑道:怎么像跟你过了一辈子似的,地老天荒。
两年后我就通过了博士论文的答辩,被大学聘为教授。乔说:我老婆太了不起了,真为你骄傲。
我笑道:你老婆也就读书这一点本事,其他一概不行。
谁说的,你是天使,走到哪里,就会让哪里发光。
正是,你瞧你现在就发着光呢,眼发绿光。
哈哈哈。
我想,也许就是这样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吧。父母在天有灵,会感到安慰吗?
我把博士照发给许慕城,他回Email:皑皑真是越来越美了,相信你会有更大的成就。我们都很好,就是蘅儿快考初中,老是贪玩不爱学习,要是能像你就好了。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阿姨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印象中她从没那样失控过。她说:皑皑,叔叔出事了,被双规了。
什么?我惊道: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总之是区长卷款潜逃,财务上出了大漏子,全顶在他一个人头上。
不!不会的,叔叔是正直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他是被牵连了,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皑皑,他很可能会坐牢。
我惊呆了。
皑皑,我该怎么办?你也知道的,阿姨只是医院的护士,什么人都不认识。
我强压住恐慌,连忙说:阿姨,你不要怕,我尽快赶回去,你照顾好蘅儿,千万不要影响到她。
皑皑,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就订机票,你放宽心,等着我。
我对乔略略交待了此事,说我明天就启程。
小雪,你是有有丈夫的人。
乔?我以为你不会反对。
我当然不会反对,可你凭什么认为当妻子有事,丈夫就应该袖手旁观呢?
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起去。
我拥抱他:谢谢你,乔,你给我很大的勇气和力量。
小雪,我要你记住,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下了飞机刚回到家,阿姨就朝我奔过来,她本来一直显得年轻漂亮,现在却眼睛红肿、面容憔悴。
我揽住她,像许慕城经常对我一样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阿姨,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没事。
皑皑,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脑子也很乱,许慕城他怎么样了?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承受得了这些吗?一想到他在受苦,我就心如刀绞。
我的眼睛望向乔,无声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乔说:阿姨你冷静下来。先听我说行吗?
好。
许叔叔他平常跟你谈论工作上的事吗?
不,他从不把工作带到家里来。
那么,你有他的电话簿没有?
我找找看,应该有。
我们可以打打电话,看有谁能帮得上忙。
一个个电话打过去,有人表示爱莫能助。更多人说对不起,他们根本不熟悉许慕城这个人。世情凉溥,不落井下石已经算难得。
乔,我看我们只能请律师了。阿姨,你知道本地最好的律师吗?
我问过别人,也找过,但他不肯接,说没有胜算。
电话给我,我一定要说服他,哪怕清家荡产,也要请他打赢这场官司。
你好,是陆律师吗?我姓凌,是许慕城的亲戚,他的太太找过你,你记得吗?
是,我记得。
我想请你当许慕城的辩护律师。
凌小姐,他的案子已是满城风雨了,检察院天天找他谈话,但还没有正式起诉,这种牵涉到政府的贪污受贿案是目前最敏感的,一旦起诉,根本没人敢接。只能由检察院代请律师,走走过场而已。
可是,我叔叔是无罪的。
法院判决以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
我叔叔是清白的,他是替人背黑锅。
证据呢?
所以我才请你帮我。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陆律师,请你开个价。
凌小姐,不只是价钱的问题,还有我的饭碗。
陆律师,我们能不能面谈?
没这个必要。
那么,你不正式出面,只是帮助我,费用照付,这样可以吗?
足足过了一分钟,他说:凌小姐,半小时后请到我事务所来。
凌皑雪!怎么是你?
天啊,小陆!
小陆,我大学时代的名义男友。他感叹道:世界真小,我们失去联系后,我还到处打听过你呢。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成了最有名的律师。
是我运气好,接了几个大官司都赢得很漂亮。凌皑雪,你呢,过得好吗?
如果好,就不会找你了。
我听说你结婚出国了。
我们还是别叙旧了,要付谈话费的。
呵呵,对你,工作内外都不用付费。不过,虽然是朋友,还得按你原来说的,我不正式出面,行有行规。
只要你肯帮我。
当然,而且分文不取。
这怎么可以?
能见到你就是我最大的酬劳。
接下来的大半年,小陆一直陪我四处奔走,收集资料,取证、上访、求人。小陆说,在中国办事,就得靠疏通关系、上下打点,否则全是白搭。阿姨倾出家底、借遍亲友,加上我自己不多的积蓄,钱花得流水一般。
每次花了钱,我都提心吊胆地问小陆:这样会不会不妥?反而加重案情?
小陆说:你放心,这世上几乎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情,只怕他们不收。还算我朋友多、路子广,人家肯收已经是万幸了。而且这件案子,多半出于政治矛盾,案子牵扯方方面面越多,就越有救。这一点,你最好能记住。
除了转交日用品,谁也不准探望许慕城。每到夜晚,我疲劳至极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心里不忘对他说:许慕城,请你一定要坚强。
乔暂时栖身母校当客座教授,得空就在许家安抚阿姨,陪伴蘅儿,只要我提出要求,他就全力去办、毫无怨言。我感激他:乔,幸亏有你,不然我早就支持不住了。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柔弱,却这么能干而坚强,小雪,我又重新认识了你一次。
终于到了开庭前夕,小陆说:凌皑雪,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开庭那天,阿姨几近崩溃,根本不能到场。当许慕城被传唤到庭时,我浑身大震、双手颤抖。乔和小陆坐在我左右,一边一个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始终微低了头,眼睛根本不看向旁听席。这是我记忆中的许慕城吗?只是将近一年,洒脱倜傥已经完完全全被落魄萎顿而取代,两鬓竟然有了萧萧白发,他才四十岁啊。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法庭程序繁琐而复杂,一次次的询问、一次次的回答、一次次的辩护。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抽在我的心上,如临酷刑。我简直快熬不住了,真希望能像《蝴蝶梦》里的女主角一样的晕倒,醒来后结果已昭,可是我的神经之强健,竟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一个月后,法庭宣判:由于公诉方证据不足,宣布被告许慕城无罪,当庭释放。那一刻,我晕了过去。
许慕城的仕途是完了,职务被撤销,挂着空名在家听候处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许慕城,我想象得到他的尊严已经降低至零点,意志消沉。这个时候,我不敢去打扰,只能待他慢慢地自我调整,心理状态好些后再去看他。我天天给阿姨打电话,询问他的近况。阿姨每次都说:他很不好,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皑皑,该怎么办?
两个星期过去,阿姨打来电话:皑皑,求求你来看看他吧,你再不来不行了。这样下去,我怕他真的会完了。
阿姨是把我当作她全部的依靠了。
我走进那间黑暗的屋子时,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当噩耗传来,许慕城是怎样张开怀抱,给了我人世间最大的慰藉和温暖。这个我至亲至爱的人,我如何才能将生命力注进他的血脉里,让他重新振作?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眇小,比我为他四处求人碰壁时的力量还要微弱。
许叔叔。我低声唤他。
他缩在转椅中,面对窗口,一动不动:你来了。声音暗哑低沉。
是,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
许叔叔,我很想念你。
……
你不愿意看看我吗?
为什么要帮我?
叔叔?
为什么要帮我,皑皑,你何苦?你帮了我,我也只是废人一个。
叔叔,别这样说,你不是废人,你是阿姨的丈夫,是蘅儿的父亲,每个人都需要你。
对她们来说,我只是个耻辱。
许慕城,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别人不了解你,你还不了解自己?你明明是清白的,哪里来的耻辱?
皑皑,一个男人沦落到这般地步,还有颜面对世人吗?
到了什么地步?你只是失去了原来的职位,如此而已。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东山再起。
他淡漠地哼了一声。
叔叔,你知道大家为你做了多少事?阿姨低三下四跟人借贷,天天以泪洗面;蘅儿本来很淘气,可现在变得那么乖巧;小陆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不知欠下多少人情债。如果你这样下去,不是让他们的努力白白付诸东流?
皑皑,你没提到你自己,为我做得最多的,是你吧。
我没做什么,叔叔,我为你做的,远不及你为我所做的万分之一。
我为你做的?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我转过他的椅子,看着他的面容,这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如今这样暗淡无光,令人心痛。
我蹲下来,伏在他的膝上:许叔叔,你知道吗,只有你能带给我家的感觉。看到你,我才觉着回到了家。你为我所做的,你自己不知不觉,而我,却铭感于心。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叔叔幸福快乐,就像你希望我幸福快乐一样,我没让你失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皑皑,他抬起手,轻抚我的头发:我还能幸福快乐吗?
能,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不再有快乐了,可是一切都会过去,我向你保证。许叔叔,你不会输给我一个小女子吧?
皑皑,这一年来你跟律师打交道多了,说话都专业水平。
他终于会开玩笑了,我自内心微笑:是,我也正在考虑是否要向这方面发展呢。
许慕城的同学兼最好的朋友早些年在西南开了家超硬材料制品公司,从美国进口半成品,做成特种材料加工工具,用来切割、打磨瓷砖、石材等建材,当时国内还没有这样的加工厂,全部靠进口成品。因为产品过硬、价格相对较低,正逢建材市场红火,且无竟争对手,很快做得风生水起。他打算在广东设立分公司,提供启动资金和设备,力邀许慕城全盘操作,无需他投资,只要技术上把关并负责销售,除年薪外,还可利润分成。许慕城征询我的意见。我仔细看了资料,问他:你怎么想的?
我觉得项目不错,条件也优厚,我欠了那么多债,总得想办法还上。
这样你就得去外地了,家里怎么办?
我先去,如果混得好,把她们也接过去。
你缺个帮手,孤掌难鸣。
这倒是真的,现在人人对我避之不及。
我看着他:我帮你好不好?
你?这怎么行?
你怀疑我的能力?
不是,皑皑,你有你的事业,你的家庭。
许慕城,你总说我会大有作为,也说过我教书可惜了。这个机会很有利,我也想赌一把,也许我们都能够赢。
不,皑皑,你的大有作为决不是这个,这对你算什么呀?我是无可奈何才走此下策。你不同,犯不着冒险。
人生本来就是冒险。
你想过乔吗,他怎么办?
我会说服他,请他一起走。
如果乔不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小雪,你疯了?你不能这样做。乔头一次这样气急败坏。
为什么?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
你几时变得爱钱了?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现在虽然没积蓄,但只要我们一起努力,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乔,换一种努力的方式不好吗?
可以,但不是跟他。
为什么?
小雪,你不觉得你为另外一个男人已经做得够多了吗?
他不是另外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亲人。
可我是你的丈夫。
乔,那边也有很好的大学,你一样可以教书。
你决定了?
我正在跟你商量。
要是我说不呢?
我上前揽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乔,我记得你说过,不论我到哪里,你都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乔一声长叹:小雪,你赢了。
许慕城辞掉公职,问:皑皑,你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
知道,我们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创业比预料的还要艰难,租赁写字楼和厂房、注册、招聘技术和行政人员、接收安装设备、运进原材料等等。起初只有我们两个人,光是为了选一个合适又便宜的厂址,我们就踏遍了整个城区,谈判、签合同,再申报、审批。政府机关各个部门手续、关卡繁多得可怕。许慕城感叹:由我审批项目转而跑项目,下海可真像搁浅。
我说:我们至少不用操心资金。
正因为不是我们的,才更不敢乱花啊。
公司成立后,招聘员工,又请总公司派了技术和营销人员进行培训。一切准备就绪,工厂正式开工。
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许慕城对乔说:对不起,我让皑皑受累了。
乔在大学谋了一个教席,我因为太忙而冷落了他,许慕城很过意不去。
乔说:许叔叔也知道,小雪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拼命。
皑皑其实更适合做学问,不应该跟着我在尘土里打转。皑皑,我这算安定下来了,你是不是可以跟乔回去了?
回哪里?
美国啊,你们俩在那里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不需要我了?
乔更需要你。
是你自己的家人没来,乔不是在陪着我吗?
皑皑。
许叔叔,工厂刚刚开工,样品质量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关,而且资金有限,人手不够,你还缺少一个开发市场的销售主管。
皑皑,你现在怎么满脑子生意经?
即使是做生意也要全力以赴啊。
乔,你劝劝她吧。
没用,小雪不会听我的。
皑皑你总这样任性,叔叔可真不高兴了。
叔叔,我答应你,等一切走上正轨,我再走。
那得什么时候?
呵呵,我知道了,你怕我留下来分红是吧?
你这丫头!
产品出炉,许慕城负责技术和行政,我负责市场,带着样品跑遍市内及周边瓷砖、石材厂,游说、试验,他们对产品的质量和价格均无意见,但一个月下来,却没有一家肯签合同。夏天,骄阳似火,我累得坐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原以为只要付出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却两手空空,真不知道如何回去面对许慕城。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正埋头思索,偏偏手机响了,是小陆:凌皑雪,忙生意连朋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别提了,怪不得说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呢。
怎么回事?
我说了个大概。
凌皑雪,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了?
什么话?
仔细想想
我灵光一闪:你说过,这世上几乎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情。
对了,正是。
唉!
别叹气,这就是现实。知道该怎么办了?
知道了,谢谢你小陆。
招待厂领导,招待业务员,请客吃饭喝酒,塞红包、给回扣。曾经为了许慕城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只有救他一个念头,别的感觉全都麻木。何况当时是小陆唱主角,我只是陪衬,如今全靠我自己周旋,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然而效果立显,十几天后,我抱着满满一袋合同回到许慕城身边。
皑皑,真是太辛苦你了,看看你又黑又瘦。
没什么,挺有成就感的。我把合同拿给他看。
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花了不少钱倒是真的。我告诉他签订合同的经过。
许慕城专心地听完,然后一语不发。
怎么了?
皑皑,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许叔叔!
皑皑是仙女一样的姑娘,怎么能受种委屈。
别这么说,我没觉得委屈啊。
我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我没事,市场初步打开,接下来应该没那么难了。
如果你还想跟着我,就坐办公室,凡是对外和市场全由我出头。
这条路许慕城算走对了,我们的产品销路顺畅,很快在十几个城市设立了营销部,订单雪片一样飞来。再加上当地税收优惠,头一年收支持平,下一个月就开始盈利,第二年底利润相当可观。分红后,许慕城便还清了大部分债务。
以前没机会见识许慕城工作的样子。这两年我们经常加班加点、朝夕相处。也许因为在政府机构供过职,我从未见他遇事慌张焦虑过,出现任何状况,他都能从容不迫、举重若轻,那股自然流露出的指挥若定的将帅风度,令人心折。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且一步步发展壮大。我该何去何从,答应他离开的话真要做到吗?可是,跟他一起工作多么愉快,我很希望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
春节将至,许慕城要回家团聚。乔说:小雪,我们也回美国休假吧。
好。这些日子我都没能好好陪你,对不起。
小雪,你幸福吗?
是,我幸福。
但愿有一天,当只有你和我的时候,你也会说幸福。
此刻不是只有你和我吗?
小雪,记得我对你说过,你的眼睛里有种忧郁?
记得。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女孩子的眼睛好像葛丽泰。嘉宝,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便对自己说:我要让忧郁从她眼中消失。
你做到了,不是吗?
唉,可怜的小雪。
语气怎么怪怪的?乔,我发现你的眼睛倒有些忧郁了,这不像你啊,我的乔是个孩子,我要你永远无忧无虑。
在美国陪着乔的父母过年。大年初一,我们按照中国传统给他们拜年,乔的妈妈给了我压岁钱,让我想起小时候全家人过年的情景,感动得直掉泪。妈妈拥抱着我说:别哭,我可怜的孩子。我倒希望下次能把红包给另一个人呢。
乔问:给谁,除了小雪,还有别人?
你是傻瓜?乔,我做梦都想抱孙子呢。
哈哈哈,妈妈,你的思想还真老。
不准说我老。小雪这样美丽,你们的孩子该多漂亮啊,想想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唔,是的,您说得我都流口水了。
私底下,乔问:小雪,你喜欢孩子吗?
当然喜欢,乔,等我们真正安定下来,就要孩子,还不止一个,好几个。
那怎样才算真正安定?
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小雪,我爱你,记着我永远在你身边。
回到公司,大家已正式上班好些天,却还不见许慕城,问他的秘书,她说:许总说有私事要办,暂时回不来。
什么私事你知道吗?
好像是家里的事。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
我心里忐忑不安,忍不住打电话:许叔叔,怎么了?家里没事吧?
他的声音涣散:没什么事,我过几天就回来。
那一阵公司由我全权负责,累得顾不上喘气,很想他能快点回,问秘书:许总告诉你回来的具体时间没有?
凌小姐,你不知道?许总已经回来两天了,只是还没到公司来。
许慕城打开门:皑皑,你怎么来了,我准备明天就去公司。他衬衫起皱,头发凌乱,胡子也没刮。
你挡在门口,不打算让我进去?
他侧身让过,客厅里,啤酒罐到处乱扔,茶几上撒满烟头,一屋子的烟味酒味,我皱起鼻子:你以前不抽烟的。
他腾开沙发: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请坐。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没事你不会这样。阿姨呢?你本来要接她们的,是不是来不了?
皑皑,你是不是太关心我了?
嗯,这是你的私事,那么我只问一个人,蘅儿她好吗?
他极其疲惫地蒙住脸,半晌才道:皑皑,我离婚了。
什么!真的?
真的,我是个彻底失败的男人。
是阿姨提出离婚的?为什么?你们一直很恩爱,那么多风浪都走过来了。
她爱上别人。
不可能!
是事实,一个很有钱的台商。我以为是骗子,找他算账。却是个很儒雅的人,说真心爱她、要娶她。
我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说她已经太累了,哭着请求我原谅,要我放她走,我还能说什么。
蘅儿呢?
她说除了孩子什么都不要,女儿更需要母亲。
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找阿姨谈谈。
皑皑,我还想保留最后一点自尊。
现在她们在哪儿?
已经起程去****了。
太远了,太远了。我喃喃道:可怜的蘅儿。
皑皑,我也常常问自己:我是哪里做错了吗?我兢兢业业,从未利用职权去贪去占,因为太忙,她一个人带孩子,一边工作一边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没享什么福。出事后她为我担惊受怕、吃苦受累。我跟你一起创业,没日没夜地发奋努力,就是想补偿她,让她过上安心的好日子,我本以为我快要做到了,谁知……
他哽住了,好一阵才接下去:当年我曾经那么自信,如今,全都烟消云散。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握住他的手,默默地陪着他很久很久。
离婚的打击对许慕城太大了,甚至超过了上次。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封闭了,不苟言笑。除开工作,一概不闻不问。员工碰见他都怕得绕道走,有事更愿意找我汇报签字。除了非要跟他商量不可的事,我尽量不去打扰他,这样一来就更忙了。
乔说:小雪,你打算一直这样忙下去?
他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他需要时间,你就不需要时间?你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哦,你嫌你老婆变丑了?
小雪,他是个男人,不能什么事都甩给你,什么事都依靠你。
他依靠我?不,一直以来都是我依靠他啊。
小雪,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可怜?为什么?乔,你说这话不止一次了,可是我听不懂。
唉!
乔,你最近老是叹气,我知道这段时间疏忽了你,那也是因为不得已啊。
小雪,抛下一切,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丢下叔叔不管,过一段再说好吗?
他叹口气,向门外走。
你去哪里?
去学校。
总公司要往国外拓展业务,派许慕城去美国考察。我担心他没人照应,打算陪他去,把公司托付给提升不久的副总。
问乔的意见,他说:你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问我。
可你是我的丈夫啊。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好,你去吧。
这次出差很顺利,经过反复磋商、谈判,跟几家公司确定了合作意向,如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签订合同。行程结束,我兴冲冲地回到家,乔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我跑过去从背后搂住他。
乔,我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你的课时应该也完成了,我们去哪儿走走吧。
乔转过身,站起来,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对不起,小雪,我想,我该离开了。
我震惊:乔?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小雪,我们结婚有七年了吧?
是的。
七年来,我一直努力,努力使你爱上我,可是,我失败了。
请你不要这么说,我是爱你的啊。
别骗自己了,可怜的小雪,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的内心?我,真的是你发自内心所爱的人吗?
我只能呆呆地望住他,无法辨驳。
说你可怜,是因为你天真而又懵懂,连别人都能看到的事实,你自己却看不到。在你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人,只有和那个人在一起时,你的眼睛里才没有忧郁,整个面庞都散发出一种光彩来;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带给你你始终缺乏的安全感,让你整个人都充满生命的活力。而这些,是我一直太想给你却没能办到的。小雪,你回想回想,我说的没错吧?
乔,乔。我流着泪低唤。
他走过来,轻轻捧起我的脸,眼眸中蕴含着让人心碎的忧伤和温柔。
小雪,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但我既不能太自私,也不能没有自尊。原谅我,不要怪我不遵守诺言,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乔,非得这样不可吗?
是。
你真的要离开?
是的。
你要去哪里?
我已经联系好了,去非洲一个国家,那里需要我这样的人。
非洲?太远了,太远了。
是很远,也很贫穷,但是或许能让我忘掉自己的痛苦。我会把和你在一起最美好的记忆,珍藏在我以后的生命里。
……
半年之后,美国一家公司发出邀请,让我们过去最后商讨一下合约的细节,便可签订正式合同。工作结束后,许慕城心情大好,说:皑皑,我们都成工作狂了,应该好好休整一下,你想去哪里散散心?
我忽然怀念起和乔共同生活过的大学校园,便说: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们在校园的小路上散步,踩着满地的落叶,簌簌作响。一阵秋风吹过,我不禁瑟缩了一下,许慕城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皑皑,你越来越瘦了。
没关系,等放大假时好好调养一下。
是啊,你太疲劳了。
我双手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的肩膀。
皑皑,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这个?还真没算过,我想想,九岁认识你,今年…。。天啊,我不记得我几岁了。
呵呵,你的年龄瞒别人容易,瞒我行吗?我四十四岁,你三十二岁,整整二十三年了,弹指一挥间。
是啊。
皑皑,你是一颗璀璨的钻石,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肯定你将会大放异彩,也将会找到完美的幸福。
许慕城,直到今天你还没明白我吗?我对你说过,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的成就和幸福没有那么遥远,它就在当时,在我的左右,是我看得见、也抓得着的。
是,我想我终于明白你了。知道吗皑皑,现在的我有些信命了。也许是命运安排我们相遇,从你九岁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们的缘份就开始了,互相守护,互相扶持。这许多年来,都是你陪我一起走过。也就是昨天,我忽然想到,要是我的人生之中没有你,会是什么样呢?
结论呢?
没有结论,只是惊出一身冷汗来。
我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臂,奇道:这么巧?这个问题昨天我也同样问过自己。
那,你的结论呢?
和你一样。
皑皑,你我之间,已经无需言谢。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话?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凌皑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了你,我也不会离开。
许慕城,我也是,我也是。
我泪流满面,和许慕城在深秋的风里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