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舅的小瓦屋，很狭小，低矮、光线也很昏暗。
发舅在这小瓦屋里，已孤寂蜗居了三年。从发舅小瓦屋前走过的男人或女人，日日见着发舅坐在门槛上，手指间夹着烟蒂，脚边躺着一只狗。起初，男人锁锁眉，女人发出几声同情的叹息。
发舅没有儿女，但他娶过女人。麻爷说，那女人水灵，据说读过书，会唱淮调，也懂很多很的道理。有一天，有个外地流浪人牵着一头毛驴进了村，宽容、善良的村里人，允许那人在老槐树边盖间瓦屋，让他居住下来。不久，那人就开了间豆腐作坊谋生。生意很好。发舅的女人常提着大豆或蚕豆去换豆腐。那豆腐又白又香，口味很好，发舅很喜欢。几个月后，磨豆腐的年轻人又走了。走的那夜，天很黑，又下了大雨，电闪雷鸣。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村里人提着豆子去村头再换豆腐时，这才发现作坊已锁了门。屋里空空的。老槐树下，有两条车辙，压扁两堆湿湿的驴屎，曲曲的通向村外。
发舅的女人正巧也是在那夜失踪的。发舅带着他的狗，在外寻了很久，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到村里，身上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发舅没了给他换豆腐的漂亮女人。
发舅没了换豆腐的女人，也不再喜欢豆腐。
发舅占了那间小瓦屋。
串场村很偏远。没了做豆腐的作坊，外村的豆腐郎们就挑着一副木桶走进村里，木桶里水养着新鲜的豆腐，一块一块垒得整整齐齐的，他们从村前走到村后，又从村后走到村前，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吆喝，换豆腐了，换豆腐了，新鲜的豆腐。吆喝声在村里传得很久，很远，村里的男人们听到这吆喝总觉很刺耳，有时也莫名的骂上一句，喊，喊你祖宗的魂啊。有女人提着豆子出屋，男人抢先一步，拿过女人手里的豆子，说，我去。男人就站在离门远远的地方，没好声的唤那豆腐郎，来来来，换二斤。豆腐郎站住脚，撂下担子，便给来人换了豆腐。换完，豆腐郎也不急着走，把扁担架在两头桶上。坐下。悠悠的抽烟。见远处有人走过，冷不丁还吆喝一声，豆腐啊，豆腐。发舅吱呀呀打开木门，看着豆腐郎的背影一愣，看看那人面孔，也不熟悉。于是，发舅就朝着那豆腐郎挥挥手，去去去，走远点，你大爷烦着呢。豆腐郎不理会发舅的警告，不语，依然抽着烟。发舅就放出狗去咬那豆腐郎，豆腐郎一闪，随手操起扁担向狗砍去，狗哇哇逃走，缩到发舅身后的墙根。发舅上火了，冲上来踢了豆腐担子，两人扭打在一起，这时受伤的狗又冲上来帮着发舅。也有上前劝架的男人，他们却只拉着豆腐郎的手和胳膊，发舅冲上去又是猛抡了几拳…。。末了，豆腐郎丢下担子逃走了。
村里的男人们望着远去的很狼狈的豆腐郎，笑了，深深的舒口气。他们理解发舅的心情，但也觉得发舅做得也有点过了，也不责怪，只是说，大发啊，这事怕是闹大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几日你出去避避吧。
发舅不语。提着猎枪反而朝着豆腐郎逃奔的方向尾随去了。
第一天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村里人预感到发舅要出大事了，但到了第三天他回来了。依然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手里多了个红红的女人的肚兜。发舅拿在手里，愣愣的看，不语，半晌，又小心的叠起。
老槐树已经很老了，树皮开裂得很严重，都是很深很长的口子，横横竖竖，像是下海捞鱼的网，黑暗暗的。老槐树的树干也很粗，粗得超过铁皮的油桶，上面分开的岔枝更像是伞骨，撑起一片绿绿的树冠。
夜晚，发舅提上猎枪，上了树丫，悬晃着腿，背靠树枝。
狗卧在像鱿鱼须一样的树根里。
六月乡村的夜晚是美丽的，也是静寂的。除了蛙的呱呱声和纺织娘的吱吱声外，没有一点人为喧嚣的杂音。
夜，狗也睡得踏实。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又谢了，谢了的花，就结成青青的莲蓬，莲蓬由青转黄时，就到了踩藕的季节，男人女人孩子们扛把铲，赤着脚小心地探着、试着下到池塘里踩藕，一边踩藕一边唱着小调。池塘里，不时传出一片一片的笑声。黄昏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枪声。寻着枪声，人们发现老槐树那边，有一缕烟雾升起，淡淡的。
最先来到现场的是麻爷。麻爷看到大树边倒着两个男人，一动不动，血已经模糊了他们的面孔，手边不远处，散落着两枝一长一短的猎枪，两人的手里捏着一块红红的布。女人们孩子们都惊恐地躲藏在男人的后面。麻爷胆大，年轻时玩过刀耍过枪，他走上前，用手摸摸发舅的鼻子，叹口气，摇摇头。又摸摸陌生男人的鼻子，又叹叹气又摇摇头。
麻爷从两个男人的手里扯出那两块红布，横竖拼了拼，自言自语的问：这是什么物件？
人群里有女人答：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