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pidadaozei
2008/6/20 9:28:15
战国赋——
十年变
高低不平的沙丘,赫黄赫黄;
望不见尽头的丝路古道,漫长漫长。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迈着她无法追上的步子向前走去,她始终跟在他身后,步子迈得很大,却放得很轻,每一脚踏出总是小心翼翼;她提着白色的裙裳,追逐着他的脚步,然而他却不知道,她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动了他,更怕发出的丝微轻响会粉碎了他与她之间那一抹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和缓气息。
他的右手之上,依旧紧握着眼点地一把大刀——展风。展风身上的血液早已凝滞,只要一眼扫过去,她便会心痛到窒息,那上面沾染的,尽是他族人的鲜血。
他,又在今日屠戮了她的部族村庄——阿沁什。
又是刀光,又是鲜血,又是哀号,那一刀刀下去,仿佛就在凌迟着她的血肉,然而,即使这样,她也是懂的,身为杀手的他,杀人是他的使命,一如身为阿沁什族长女儿的她,代父还债是她的宿命一般。
尽管她是那样拼尽了全力地追逐着,然而,与他之间的距离正在与可怕的速度拉远。在不停追逐的时刻,她不时抬头在这片沉荒大地搜寻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直至此时,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与他之间的距离早已不能再用脚步丈量,自己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无能为力。
沙丘就在前方百米处霍然断裂,沙丘下就是一条平暗平坦无阻的大道,他只要向那沙丘下纵身一跳,便可由此道向丝路彼端而去,与她可说是再无任何牵扯瓜葛。她就这样无力地愣在原地,看着前方那一抹欲跳还止的黑影,心中却颤抖得让自己觉得害怕。
她知道,他终究会往那沙丘下纵身一跳,他与她,只会与丝路古道上那些来往过客那样,擦身而过。
他的背影僵直在那里许久,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步向着沙丘下的平坦大道,潇洒一跳——
她终于痛哭出声,而他,仿若没有听到那般,头也不回,只向那大道曼延的远方行去。她忽然提起裙摆,跑在沙丘之上,那一步步,深深埋入沙土,每一个举步,都似耗尽全身力气,她却在急奔的同时,不断地嘶喊:
——“只要你说一声,你爱我,今日起,我便背弃天下人,永远追随在你的身后!
——“只要你说一声,你曾爱我,今日起,我便在阿沁什村庄等着你,你不回一天,我就不看别的男人一眼!
——“只要你说一声,你会爱我,今日起,我愿违背阿沁什祖训,受那七日焚身之苦,不做你仇家之女!
——“只要你说一声——
——“只要你说一声……”
她提着裙摆,依然追逐着那黑影狂奔,但嗓子里却再也唤不出任何,前方,只是空旷无垠一片,那个男子,连一个回眸止步也没有,就这样在她的嘶喊中消逝。
他不爱她!
甚至……,不会爱上她!
她终于在沙丘袭断处止步,眼神呆滞地望向空无一人一物的前方,眼泪在颊上汹涌而过,心却早已化作如灰;双腿一软,跪瘫在沙地之上,十指,深深陷入沙土……
在心里,默默念着那句末完的告白——
“只要你说一声,你不爱我,我便放弃明日下嫁匈奴单于昌顿的决定,只看这千年丝路的风云色变,终有一日,助你手刃三十六国君王,一统西域诸国!”
他走的第二天,那场名动天下的“漠北大战”如众人所料一般殃及到无辜的阿沁什族。爹爹被他杀死了,她便要负起保护整个阿沁什的责任,从了爹爹的遗愿,也算是应了昌顿单于的那句话——“只要你下嫁于我,我便就此收兵,永不再犯阿沁什村庄!”,不知道,做下那决定是不是迫于让自己或是阿沁什的生灵们生存下去的压力,却极为肯定的是,在出嫁的那一刻,那个她一直以来死守的信仰已化作灰烬,随着他的绝情离去,飞散于丝路古道。
嫁到匈奴帝国那夜,只凭“艳阳会”上那一抹华衣起舞,便折煞众国艳丽群芳,也因此,得封“华衣夫人”。
好一个华衣夫人。
她在受封领赏时不禁冷笑。
这一年,她十八岁,在爱人离开后,放弃所爱。
那一年,正是昌顿单于杀父自立次年,东胡最为强盛,各国争地盘,争兵权,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十九岁时,见识了君王相争,兄弟残杀的政局,也对昌顿单于如何训练下属轼父的过程熟谙于耳。
她想,她是不适合呆在这个残暴的君王身侧的。
然而,她无力逃开,就如同刚开始无力拒绝单于的逼婚一样。
她是弱者,命运的弱者,感情的弱者!
永远的失败者!
在得知道他的消息是在他离她而去的第三个年头。她正逢双十年华,却过着比谁都痛苦的日子。
这是不难料到的,软弱如她,怎会在这样的帝国中安然稳居。单于妻妾成群,儿女成双,那些避免不了的排斥,随时可逢的刁难,她都可以忍受,甚至于,她的族人被那些人随意使唤,责打,她也可以装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当那一日,她在众国上将赏悦的眼光下迎风起舞时,眼角瞄到横陈于单于胡榻上的那一柄“展风”大刀时,仿佛有某种压抑、沉睡已久的感情从胸膛破茧而出。那时,她才得知他的消息,原是身为杀手头领的他,在一次刺杀单于的行动中以失败告终,沦为阶下囚。单于却只是用尖刀挑断了这位骄傲的杀手的手经脚经,然后当作废人一样,将他丢弃在死牢中,夺去他的武器以示其威。
单于举起展风对众国上将说,他要天下人看,西域最厉害的杀手已沦为他的阶下囚。
——天下,他要做最大!
那一日,她甚至没有去在意单于说要将她赠与东胡上将的话语,只一心念着他如今的生死近况,并下定决心要将他从匈奴死牢中解救出来。
那一日,她也终于对自己承认,原来爱他的心从末有过半点减淡,她爱他,多过爱自己,多过爱自己的族人。
这一点,她从小就应该知道。
小时候,他总带着她奔跑在苍茫的漠北草原,他们,无拘无束,两小无猜。
她的父亲是阿沁什的族长,他的父亲是丝路上有名的商客,他们,曾是天下最为般配的一对恋人。
对于匈奴单于,她不再冷漠,不再孤傲。在妻妾争宠的角色中,她也逐渐扮演了其中一个角色;她学会了撒娇,学会了求饶,学会了欲迎还拒,更学会了攻于心计。为了得到单于的宠爱,她不断变换着新鲜的把戏,逗他单于开心,终于,在单于龙颜大悦时,放弃了要将她赠与东胡人的打算,那代价,竟是用其他五名“爱妻”换得她的名额。
——她,就那么一身轻纱起舞,便集得所有庞爱于一身。
这一年,他离去她的第四年,她二十有一,花开正茂。
长久时日的明争暗斗,角色角逐,她变得越来越老练,甚至将单于的正房夫人比了下去。二十二岁时,她怀上了单于的孩子,已然稳坐王后宝座,但依然如往年一样——,她会在每次单于攻敌大胜时为众将献上一首华衣丽舞。然而任谁也猜不出她的真正用意,只道她是单于的好贤内助。每每此时,她会在那些怀光酒影之间,窃听诸国政局,也时常将眼光游移到单于座上那一柄“展风”身上,从来没有一个注意到她别有深意的眼光。
这时,她极为清楚,自己已向那一步悄然迈进。
那一步啊……,她会将他从死牢中救出,然后,助他一统西域诸国。
可怕的事实,她终于学会了枭雄间的算计,并熟练应用于这些技巧于高官显贵之间。才二十三岁,只是二十三岁的芳龄,她便凭着那张美丽的容颜与万人莫比的君主庞爱游刃于诸国政局之间,甚而,她的一句话,一个字,便会间接颠覆一个部族乃至一个国度的昌盛与命运。
当腹中婴儿落地时,那正是一个俊俏的小伙儿。单于喜爱至极,即封“左屠耆王”,手下统领万骑勇士;而在此时,她的心腹眼线遍布单于左右,甚至入浸三十六国首脑政局。
这一年,她清楚地盘算,正是他离她而去的第六年,他被单于打入死牢的第五年。
那年正月,首领们大会范城,祭祀祖先、天地、鬼神。她与仅有一岁的儿子列在其列,全国上下朝拜初阳,昏拜月,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即将迎来的死劫。在一次朝拜中,数十名刺客于重重壁垒中,箭射左屠耆王,她也在那时险遭噩耗。
独生子死后,她终日以泪洗面,单于痛心疾首,她正在这时侧耳道来——“定是某些小国部族嫉妒儿子自小受封,得天庞爱,趁时暗算!”
单于当时愤怒不已,封她华衣夫人十万铁骑以弥补丧子之痛,并自夫人手指所向,于次月攻北,征服浑瘦、丁零、鬲昆众部族。
这一年,当三十六国谈起单于昌顿时,必然少不了身后那位拥有倾城美貌,遮天权势,以及掌握了众生生杀大权的华衣夫人。
这一年,他离去的第七年,她二十四岁。
华衣夫人名动西域诸国,威慑丝路古道。
也在这时,她暗自发誓,定然不让他在那死牢中再呆三年。
汉,孝文帝四年。她已是二十有五。
她应用权,钱、势于股掌之间,统治了将近大半个匈奴,大半个西域,正是这时,她“建议”单于上书请求汉中原与之和亲,并在暗中派人挑拨与大汉的关系,几度兵刀相见,最终又由自已出面,将矛盾一一化去。
单于只道,好一个贤内助!
汉人只道,好一代绝世佳人!
匈奴人只道,好一位才绝国母!
然而,只有她知道,她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他离她而去的第九年,她正是二十六岁!
这一年,看似平淡无奇。
也许,真的平淡无奇。那迎亲的队伍已从长安出发,再过一年,汉公主就要成为匈奴人了!
那日,她对单于说——“在汉公主到达匈奴大婚之日,宴请诸国首脑,并放出死牢中的重犯,只要他们各自表演自己的绝技为公主大婚祝兴,谁能博得公主一笑,并让公主露出皓齿,就全赦那人重罪!”
单于听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看,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在最后从了她的意愿。
汉公主大婚那日,放出死牢中的重犯。
——自然也包抱他。
第十年,他离她而去的第十年。她二十七岁。
这一年,仿佛喜事连连,匈奴连攻各国,再获全胜,几乎袭断了整条丝路古道;汉公主于此年冬日抵至匈奴,次月成婚;而最重要的喜事,便是她心里的大计就要在今日——汉公主大婚之日落实完成!
只有借着公主大婚那样的相对防守减少的日子,她才有机会下手吧?
那汉公主好生美丽,几乎吸引了所有上将的眼球。婚礼进行途中,单于如她所愿,放出了所有重犯,将他们收拾得利落干净,为了求生,人人卖尽了力气为公主献上了自各的绝活,公主一直笑不露齿。最后一名,直到他的出现,让全场所有人惊呆了。
公主张大了嘴,露出一口皓齿。
——那正是一名全身松软,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的男人。那男人却是一身污垢,身材矮小,显然全身经脉被人尽数挑断,瘫痪已久,全身肌肉已然萎缩,那样子,极其可怜,极其悲壮。
全场只听得她一人颤抖的声音,“拿出你的绝活,兴许今天你就是那个最幸运的人!”
那男人只道:“我的绝活只是舞大刀!”
舞大刀?
“你能舞大刀?”她问,故意激他。
“能,不过我要舞的是单于座上那一把‘展风’。”众人只是倒吸气。单于将大刀掷在地上,他匍匐前进,捡起大刀,却没有想到,等他拾起展风的那一刻,原本全身瘫痪的人竟直直从地上窜起。
这一刻,她笑了,她知道,他还是他,不改作为一名杀的彪旱。他手起刀落,空间里一阵刀光,她却在一边助兴,“不如我也替你来一曲吧!”他们二人,她起舞,迷乱了所有人的眼;他挥刀,惊了所有人的心。
那一刀刀,刀气逼人,几度在接近单于眉心时被其左右手隔开,机会频频失去,最后一刀,正攻单于咽喉要害,当其左右手要阻止时,只听她一声大喝,“反单于者,视死如归!”
那一声大喝,只怕是传了好远,就在那一刻,有千万士兵自左右城门冲进,喊杀声震耳欲聋。
她的铁骑勇士们,攻破了城门。而他,一刀刀直劈直下,白色刀光照明了整个空间,突然,他手的大刀在逼到单于要害时,徒然落下。
她,止舞——“怎么了?”
城门自己的铁骑已破城直入。
他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十年来,错的是你!”
十年来,错的是你!
错的一直是你!
她回头,却见单于看着她一直在冷笑。她忘了,她忘了一切缘由。她忘了单于曾对她说过,他养过许多死士;她也忘了,他曾对她说过,他是为某人专属的死士;她更忘了,她的父亲在身前因为钱财,杀了他的父亲:她忘得最不应该的是,他说过,他会恨她的家族一生一世!
她忘记了一切,原来都是她无法弥补的。她付出了一切,她甚至设计以杀死自己的儿子作为争夺兵权的代价,然而,他还是不信,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她每每夜晚都会冒死亲自潜进死牢,为他端去能治好伤病的汤药;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她每每夜晚都会对他说起,她苦心谋划的一切,她会代父亲弥补欠下他的一切;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她每每夜晚都会对他倾诉自己对他不变的忠贞爱意,十年百年不变的心哪……
尽管,尽管,尽管……
最终的最终,他只是冷笑告诉她——
“这一切都是你错了!”
她笑了,回头看城门,那里,自己的士兵正向她走来,向她举起了手中利箭,然后,她看见单于只打了一个手势,那些密密麻麻的箭就在瞬间齐发——
她知道,单于会像当年杀他自己的父亲那样杀了自己。
只需要一个手势,她的世界,便是暗黑一片!
她终究还是无法步入他们的世界。
哪怕,她经历了十年的蜕变!
不知道回到十年以前,在那条丝路古道上,她还不会像当年那样再次对那个男子说:“只要你再说一次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