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fei0817
2008/6/19 17:13:34
（一）
宋威武从监察大队的三层小楼中走出来，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在这里走进走出，他嘴角上的笑便如他左眉头上的疤痕一样，成了一种永恒的标志。
走出大门时，他仰头端详了一下楼顶上“监察大队”四个大字，那四个烫金的大字像他伟大的人生梦想一样，熠熠生辉，光芒万丈，以至于他的眼睛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宋威武用右手揉了揉眼睛，那时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将军，正有万千士兵与平头百姓在仰望他，于是，他像自己的名字那样，威武地迈了开脚步。他把自己的胸膛挺得很高，看起来像一只雄壮的公鹅。
路过菜市场时，他想起今天晚上应该喝点酒，也想起应该买点菜回去。于是他威武地走进菜市场，威武地将眼神投向每一个菜摊，同时把胸膛挺得更高。
这个时候，小三就呼喊了起来：“威武——威武——”
宋威武听到这声音后变得很高兴，却把嘴角的笑收了起来。这样，他觉得自己更像将军，更威武了。
小三呼喊了七遍以后，宋威武就来到了他的摊前。宋威武努力地把自己的视线抬高，这使他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小三的摊上都堆了一些什么菜。
小三很礼貌地给宋威武递上了一根烟，然后又很礼貌地掏出火机给他点着。宋威武变得兴高采烈了，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三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说：“还行呀！威武，你当城管了？”
宋威武点点头，点头时看见小三的菜摊上有土豆、番茄、豆角、黄瓜，还有一些大蒜，便说：“你的菜不全。”
小三嘿嘿一笑，说：“威武，你想吃什么菜？”
“我想吃青菜。”
“你想吃什么样的青菜？”
“我想吃绿色大叶的青菜。”
小三很遗憾自己的摊上没有宋威武想吃的那种青菜，这种遗憾持续了至少三天，因为三天之内他没有再次购进其他蔬菜。三天之后，小三购进了几乎所有符合“绿色大叶”这个特征的蔬菜。
当然，小三知道宋威武当了城管，这一点他从宋威武的视线与语气中得到了证实。所以当宋威武高傲的视线与冷漠的语气包围他时，他表现出了反常的兴奋。
宋威武觉得小三的兴奋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吸了小三的烟，他觉得这已经很给小三面子了，而小三的摊上居然没有他想吃的青菜，这使他很失望。
宋威武觉得小三应该对他的这种失望负有责任，所以当他离开时，很威武地说：
“下次希望你有青菜。”
（二）
宋威武买了菠菜与油麦，还买了几根大葱，然后拎着这些菜往家走，走到他住的红旗小区时，碰到了王婶，他看见王婶的菜蓝里有番茄、豆角和香菜，但没有他喜欢吃的青菜。王婶说：“威武，你当城管了啊？”
宋威武点点头，说：“王婶，你不喜欢吃青菜吗？”
王婶赶紧笑着说：“喜欢！喜欢！我今天没有买而已。威武，我就看你合适当个城管，长的又高大，又威武，小商贩们一看就吓跑了，谁还敢乱设摊点。”
宋威武笑了，笑的时候左眉头上的疤痕也跟着跳动，然后不紧不慢的说：“王婶，你以后可以多吃点青菜，对身体有好处。”
王婶说：“那是，那是。”
宋威武对王婶的认可很满意，以致于回到家中时，嘴角上的笑还有些残留。那时他的妻子正在看电视，电视中演着当天的新闻，新闻中市长正在给市里的十佳青年颁奖，宋威武看到，每个青年的脸都笑着开了花，像他不喜欢吃的菜花。
看到丈夫回来，宋威武的妻子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接过了丈夫手中的菜，说：“我说看完新闻去买菜呢，你倒先买回来了。”这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会把这个家安排的井然有序，把饭菜做的香甜可口，对于丈夫的话，每一句也都会记在心里，就像她把每一种丈夫喜欢吃的青菜记在心里。
女人也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女人，她会把每件事情用最简捷的方法做好，然后用闲下来的时间休息。例如，她会去小区的北门那边买菜，而不是花上半个小时去菜市场买。小区的北门有卖菜的三轮车，每个三轮车旁边都有一个身上粘满了泥巴的菜农。他们卖的有各种各样的蔬菜，有土豆、番茄、豆角、黄瓜，也有油菜、油麦、白菜、木耳菜，通常这些菜都还粘着湿润的泥土。女人看报的时候了解到，这种蔬菜吃了会更健康。女人每次从这里买完菜后，都可以用节余下来的半小时看新闻。
现在看新闻的是宋威武，女人下厨了，厨房里传来做饭的声音。宋威武看着电视里那些脸上长了菜花的人们，心中感到了不快，这种不快像被热水烫过的油麦，鲜棱棱的菜叶迅速蔫了下去，变的无精打采。
宋威武觉得自己不想再看见电视屏幕里的那些菜花，于是他换了一个频道。这个频道里正有一个女歌星在唱歌，女歌星当然很漂亮，而且很性感，把丰满的臀部灵扭来扭去，看起来很灵活。这使宋威武想起了蓝调KTV门前的小姐们，她们从不在门前扭屁股，而是穿了一个又短又紧的裙子，把雪白的大腿露出来，宋威武曾对人说，那就像刚洗干净的大白萝卜。宋威武对萝卜从不感兴趣，尽管他经常幻想那些大白萝卜会在某个房间被某些人啃上一番。
现在他望了一眼厨房里女人的身影，女人大概开始抄菜了，因为已经有菜在油里挣扎的声音。
宋威武没听进女歌星唱的一句歌词，他脑子里还漂浮着菜花，他不知道这些菜花为什么在脑子里久久不肯散去，于是他又把电视播回先前那个频道了。这时，颁奖仪式已经结束，市长正对着那些脸已经变成菜花的青年讲话，每个菜花上都不断闪着照相机打出的灯光，每个菜花都绽放得很热烈。宋威武意识到，这些菜花明天就会出现在报纸上，这些菜花还会出现在城市巨大的广告牌上，这些菜花还会出现在小三和王婶等人的嘴里。意识到这些，宋威武明白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老是漂浮着那些菜花了。
女人从厨房里出来，饭桌上便有了凉拌菠菜与蒜蓉油麦，宋威武说：“明天我去二叔家。”
女人边给丈夫盛饭边说：“是应该去一次，得去谢谢人家。谋个城管也不容易。”
宋威武说：“是呀。明天中午我就不回来了，我去二叔家。”
女人点点头。
宋威武这个晚上吃的很香，吃完后他对女人说：“明天晚上也吃青菜。”
（三）
中午的时候，宋威武来到了二叔家，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两条烟与两瓶酒，都是好烟与好酒。
二叔看到烟与酒后，知道了宋威武的来意，便说：“你昨天去监察大队的楼了？”
宋威武说：“去了。”
二叔说：“陈队长怎么说的？”
宋威武说：“陈队长问我宋平是你二叔？我说是。陈队长说就是那个红旗派出所的宋平？我说是。陈队长说那就对了。”
二叔说：“哦。那你就先干着吧。陈队长是我高中同学，差不了的。”
宋威武“哦”一声，看着二叔把烟与酒收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二婶炒了芹菜、蒜薹、青椒，还有蘑菇，宋威武说：“二婶，你怎么不炒青菜呀？”
二婶疑惑地看着宋威武，说：“青菜？这不都是青菜呀？都是刚从菜市场买的，新鲜着呢。”
宋威武说：“我说的是绿色大叶的青菜。”
二婶说：“哦。今天没买，改天吧。”
二叔脸上起了一丝不快，像葱头起了一层干皮。二叔说：“你凑合着吃吧。”
宋威武知道自己失言了，便闭上嘴不再说话。
吃到最后，宋威武说：“昨天电视中演了市里的十佳青年。”
二叔应了一声，说：“是呀，还有我们所里的李大成呢。”
宋威武说：“二叔，怎么才能成为十佳青年呢？”
二叔放下碗筷，端详了一会宋威武，说：“你还想当十佳青年呀？”
宋威武盯着二叔，点了点头。
二叔对二婶说：“把碗筷收拾了吧。”然后，点燃一根烟吸了起来。
宋威武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像一个苦瓜，满身长满了大小不一的疙瘩，丑陋不堪，而且少有人问津。
二叔的烟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话了：“你好好干着吧。把工作做好正事。那事我给你惦记着。下午我还要到所里办点事情，中午得休息会，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吧。”
宋威武应了一声，走出了二叔的家门，走出二叔的家门时他感觉自己像一棵新鲜的青菜了。
（四）
小三的菜摊上开始有了青菜，这是宋威武当了城管三天以后的事情。那天宋威武很高兴，对于小三菜摊上的蔬菜品种，他表示满意。
小三给宋威武递烟，一边递一边说：“前两天电视里演十佳青年了，还有咱们区的李大成，对了，就是你二叔所里的那个李大成。”
宋威武将手一推，说：“我不吸你的烟了。”
小三伸出去的手便僵在空中。
这时宋威武接着说：“我不吸你的烟了。我有自己的烟。我也不买你的青菜，因为我回到家时，我妻子就已经把菜买齐了。”
小三把手缩了回去，把烟插在自己的嘴里，嘴唇夹着香烟一动一动的说：“威武，你这是看不起我了。”
宋威武说：“你不应该这么想。”然后转身离开了小三的菜摊。
威武的宋威武走出菜市场时，再次感到自己像一个将军。
将军是在小区的门口碰见王婶的，他看见王婶的右胳膊上依然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依然不是青菜。王婶说：“威武啊，昨天我在新华街的广告牌上看到十佳青年了，还有李大成，李大成是咱们区的呀。”
宋威武说：“王婶，你应该多吃青菜。”然后他把胸膛挺了挺，从王婶的身边走了过去。走过去时，他把自己当成了将军。
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宋威武每天都以将军的姿态出现，出现在菜市场里小三等人的面前，出现在小区里王婶等人的面前。
每个晚上宋威武都如期地吃到他的女人做的青菜，这些青菜的营养散布在宋威武的体内，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这使他很惬意。
惬意的宋威武脑子中便又浮起电视中的那些菜花，他觉得自己早晚也会出现在电视中，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新华街的大广告牌上，还会出现在小三与王婶的嘴里。
宋威武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说：“那你要努力工作。”
宋威武说：“是呀。可是我没在菜市场上发现小偷，没看见路边有打架斗殴的青年，也没看见胡乱摆摊设点的。”
女人说：“那是咱们小区治理的好呀。”
宋威武说：“但是，治理得好，我的工作怎么才算努力呢？”
女人不说话了。
宋威武看了女人一会，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女人做的青菜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五）
这一天，威武的宋威武走在大街上，初秋的午后使他看起来懒洋洋的。
街上的行人与车辆在他眼前闪过，街边的各种商店里经营着五光十色的商品，顾客们在精心挑选着，店主们在大施他们的口才。
高楼大厦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巨大的广告牌上涂满了斑斓的色彩和各种各样的美女，看起来异常壮丽。
一切都正常。宋威武觉得这个城市和自己一样健康，五脏六腑都有条不紊的工作着，血液、体液与淋巴都按各自的规则循环着。
所以，当一个老头骑着三轮从他眼前经过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宋威武真正觉得自己是一个将军了，因为他从老头的眼里看到了久违的敬畏。
宋威武以城管的身份喊停住老头时，老头表现出了应有的胆怯与顺从。宋威武看着老头，老头对他的敬畏使他很舒服。他觉得老头像一个刚出土的破瓷罐，破旧不堪。他没看清老头脸上有几条皱纹，但看清了老头的上衣有一个补丁。老头的上衣是一件衬衫，颜色本应该是蓝色，但现在已经不具备蓝色应有的特点，而且粘满了细腻的泥土。
宋威武惊讶于老头上衣的补丁，这个补丁在右肩的位置上。宋威武觉得不会有人再穿带补丁的衣服，但是他今天看见了。
宋威武还看见老头的三轮车里装满了青菜，一捆一捆的菠菜、油麦、小白菜、小油菜、生菜，菜根上都粘着湿润的泥土，这使宋威武对老头有了几分好感，而这好感仅仅存在了几秒钟，大概只有五秒钟而已。
宋威武决定张开嘴了，两片嘴唇开始配合着运动，一些话从它们的运动中产生：“你这是在逆行，知道吗？”
老头灰白的裹满灰尘的胡子在下巴上开始跳动，因为胡子上方的两片嘴唇也在配合着运动：“我知道了，我去对面的路上走吧。”
宋威武说：“但你已经逆行了。而且，你上衣的补丁不好看。”
老头看了看自己上衣的补丁，说：“我明天就不穿这个了。”
宋威武说；“但你已经穿了。这样你就像一个乞丐。这比较有影响。影响市容。”
老头迟疑了一下，把上衣脱了下来，说：“我把它脱掉了。”
宋威武看到老头的上身很脏，布满不知名的疙瘩与斑点，皮肤像凉粉一样松软，那看起来好像是挂在骨头上的，争先恐后地塌下来，而且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那颜色也近乎做炖菜用的老海带，深深的褐灰色。
光着上身的老头吸引了路上的眼睛，这些眼睛被各自属于自己的两腿带到了老头的身边，不一会老头的身边便堆满了眼睛与腿。
宋威武看着这些眼睛与腿，更觉得自己是一个将军了。宋威武说：“你看，你引来大家围观了。这影响不好。你不应该在大街上脱掉上衣，裸露自己的身子。你把你的上衣穿上吧。”
老头看着这些围着自己的眼睛与腿，说：“我的上衣右肩的位置有补丁。”
宋威武皱了一下眉头，说：“我让你把上衣穿上，快点。”
老头无奈地又穿回了上衣，但围着他的眼睛与腿们仍然没有散去。
宋威武问老头：“你是村里来的吧？”
老头说：“我是大田村来的，我一会到对面的街上骑，我不逆行了。”
宋威武说：“你去对面街上可以，你是来干什么的？”
老头说：“我去前面把我的菜卖掉。”
宋威武说：“你是去菜市场卖吗？我没在菜市场里见过你。”
老头说：“我不去菜市场，菜市场里没有我的摊位，我去前面的路边卖，也到小区的门口卖。”
宋威武说：“那就更不行了，不允许胡乱摆摊设点，你这样做违反城市管理条例了。”
老头说：“可是，我以前就是这样来城里卖菜的，一个月了，没人管呀。”
宋威武诧异了，说：“你都这样卖了一个月了？那就更不对了。”
围者着老头的眼睛与腿们开始说话了：
“我见他在新华街卖过。”
“我见他在红旗小区北门卖过。”
“我见他在工农路的水产超市前卖过。”
宋威武听着这些眼睛与腿们的话，忽然觉得自己有了责任，他不再听老头说些什么话，不再看他下巴上胡子的跳动，也不管他三轮车里装了什么菜，他只死死地攥住了老头的一条胳膊，然后说：“走，你和我到监察大队一趟吧。”
（六）
傍晚的时候，宋威武顶着“监察大队”四个烫金大字的光辉走出了办公楼，又像一只雄壮的公鹅，威武地迈着脚步。
老头最后被罚了款，一车菜被扣留在大队里。那时老头眼里掉出了眼泪，那眼泪顺着老头褶皱的脸庞一直流到他的脖子上，脖子上的泥受到泪水的浸润便稀释开来，泥与泪水就成了泥水。泥水继续向下流，流进胸膛，就把他右肩带补丁的上衣浸湿了。
宋威武从来没见过流这么多泪水的老人，也没见过这么执着的老人，老人不断重复着他的要求，他愿意接受罚款，但他要把菜带走。但那时陈队长正在表扬宋威武。
陈队长说：“小宋啊，你做的很不错。以后要继续努力。”
宋威武嘴角上裂开一丝笑，嘴角肌肉的抽动带动他眉头上的疤痕又跟着动起来。
现在宋威武的嘴角上依然带着笑，他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忆着陈队长的夸奖。他觉得自己现在是真正的将军，一个威武的将军。他甚至想到回到家后，吃着妻子做的青菜，打开电视，屏幕上就会出现自己，然后第二天的报纸上也会出现自己，新华街的广告牌上也会出现自己，小三和王婶的嘴里也会出现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家中。回到家的时候，他看见女人已经把做好的饭菜摆在桌上了。
于是，宋威武笑着把屁股放在饭桌前的椅子上，准备向他的女人讲述自己今天下午的经历了。这时他看见桌上放着一盘炒土豆，一盘炒豆角，还有番茄鸡蛋汤，但是没有青菜。
宋威武脸上残留的笑消失了，说：“今天怎么不是青菜。”
女人说：“今天小区的北门口，那个卖青菜的老头没有来。”
宋威武有些莫名其妙，说：“北门口，卖青菜的老头没来？你每天不是到菜市场买菜吗？”
女人说：“不是。”
宋威武忽然感到自己的胸中凭空产生了一些气体，这些气体越聚越多，将要把他的胸膛撑爆。
宋威武觉得不能让这些气体把自己撑爆，应该把这些气体放射出来，于是他冲着他的妻子吼叫起来：“你现在就给我去菜市场买青菜。”
完。2006.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