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雨的秋季，我应朋友之邀去大西北旅行。我捉襟见肘，旅行的费用朋友全包了。朋友是这家旅行社的老总，虽说不上富有，但在H城已十分阔绰的了，尽管他极谦虚抑或卑微于同行的一位成功人士面前。我有幸与这位成功人士坐在一起，心里自然颇有几分沾光之得意。
　　沿途的秋景赏心悦目，但我们没有去欣赏它。而是聆听这位成功人士的演讲式谈话。也许因为是H市的名人，他与车上的人大多认识；所以在一车人尚未完全认识的情况下，他可以以老朋友的身份向我们这些彼此不曾相识者问这问那，发表些对社会、人生、文学等的看法。外出旅行是很兴奋的，乘车却有些沉闷。大家无论认识还是不曾见过他的人，对他的侃侃而谈并没有几多厌烦，要么佩服他的见多识广，要么可以聊作解闷的玩意儿。
　　我紧挨其座，瞥了他一眼。他看上去花甲刚过，微胖发福的身材被一套金利来西装裹得笔挺，稀疏的染过黑的头发向后梳理，宽大的蟠桃型脸上泛着红光。说话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一副事业有成、春风得意的架势。他一讲话，只有你听的，没有你插嘴的，而且旁若无人，居高临下，作演讲状。我怕他看出我对他的注意，忙把视线移向窗外。路边的秋色爽而迷人。我的注意力本被美丽的风景勾去，但听他对司机一声大喊：师傅，把我的碟子放给大家看看，里面的黄梅戏《风流人物看今朝》是我编写的，曾获H市创作一等奖。我收回视线，马上去欣赏他的杰作了。
　　圆润、婉转的黄梅戏唱腔萦绕在飞驰的客车内，五彩、飘逸的人物表演出现在屏幕间。大约一刻钟放完，车上响起比较热闹的掌声。老实说，我是鼓了掌的，而且并非坐在他的身边，如果不鼓掌怕面子上过不去。这出戏的主题不错，演技也不差。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掌声落定，他说，这出戏市委书记、市长都观看了，并给予了充分肯定。接着说，你们中搞文学创作的，肯定比我强；但是文学如果脱离时代，不与时俱进，肯定不行。不知我这个门外汉说得对不对？有人说，陈总说得对。他接着说，好的文章的评判标准就两个：一个是思想标准，也就是看你是否与时俱进，是否落实科学发展观，是否合政府的口味；一个就是艺术标准，看你是否让人爱看，再好的作品如果没有读者，也只能当垃圾烂掉。当然，艺术标准可以“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说到这里，顿了下，问大家，我说得对不对？多数人说，对，对，对。惟独坐在他后边的一位瘦弱的中年人不附和。他像长了后眼似的，转过头，问道：刘作家，你意下如何？！
　　刘作家也不客气，答道：表面上是这个理儿。但我们的文学不能一味迎合世俗。作家的责任是擅于从时代主流中，社会深层次里发掘政府与人民不易觉察的东西，创作出警世、醒人的作品。譬如鲁迅的小说那样……
　　陈总脸红一阵，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你这样是不行的。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叫腐儒，一辈子搞不出啥名堂的。中国的作家、艺术家哪个不靠财政养着，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与时俱进，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相吻合；否则，谁给你发工资，你端了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家卖命，否则你只有滚蛋，去当孔乙己。再说，你写的那些背时的作品谁敢，谁愿为你发表。莫说你没有钱去找报刊、杂志社发表。
　　我听后，觉得陈总说的在理。刘作家也没做声。陈总说，为了拍刚才这部黄梅戏，我花了2万多块钱啊！所以说，你们中有搞文学创作的，首先要学好党的政策，唱响主旋律；而且要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舍得投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车上比原来安静多了，因为陈总的言谈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细胞。他们对这位老者的直率、洞察力开始有点肃然起敬。
　　我悄悄地问他，你是作家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但我可以称得上是个民营企业家。对文学、政治、哲学、历史、法律等有所研究。现在做么事都得百事通，否则就落伍。他继续说，我历事农业、销售业、建筑业，白手打天下，成为全省有名的民营企业家。我爱好文学，喜欢写些诗词。我喜欢毛主席的诗词。说着，从旅行包里拿出几本公司简介画册，交与我和另外几个。画册里有他写的诗词。我读了读，诗词气势雄浑，格调明快，只是仿效过多。但从其言谈与诗词中，可见他与一般企业家不同，很注重企业文化。正如有人在他的诗词评论中所讲，陈总是“儒商”。他善于包装自己，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我心底想。
　　陈总仍在滔滔不绝介绍他的企业生产、发展情况。我这时才明白，真是老奸巨滑！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决不放过，来宣传自己和他的企业。但他也不保留自己的观点，他说，这叫广结善缘，寻求共盈。并且告诉大家，做事要先做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我做人的原则是广交但不深交。你们可以打听一下，这么多年和我打交道的，有没有人因为我受到伤害或牵连。别的建筑老板是楼房竖起来，和他打交道的官倒下去，和我打交道的都是成功人士。我们这次有缘远行，如果在座的有门路，尽管帮我介绍，我们共同发展。
　　我说，我是有些同学、老乡、朋友当了官，发了财；但好多年未来往。如果陡然找他们，总觉得世故。
　　陈总不大高兴地说，我看你是书呆子。当然，目前凭你这副模样去找他们，肯定会避而不见的。你得先包装。譬如，头发要有发型，衣服要有档次，尤其是皮带、皮鞋必须名牌，哪怕每天吃两顿饭， 也要买部高档手机。这就叫打脸充胖子。同时，现有工作不能说不要，而且要说很好，在我公司再挂个董事长助理，这名片随便哪里可以印，20块钱100张。一切准备妥当，再与他们打电话报告来意。人家会以为你现在混得不错，自然不敢怠慢你了。如果光靠点旧情，人家会一推百了，闭门不见。说得大家心服口服。真是同车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车行两百公里，但陈总依然健谈。一些人躺在椅子上打盹，他却扒在前排椅背上，和一个小伙子说：万军，算了，你和老婆不能离。不是我说你，我比你多吃包把盐，多走几里路。这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千到万到不如头到；因为你与老婆有孩子做纽带。你离婚后要找媳妇吧？除非你很有钱，否则别想找姑娘；再说，你四十好几了，人家姑娘性得很，到时照样让你戴绿帽。女人都一样，男人有钱有身体才能让女人服服帖帖。论你的条件，我晓得，只能找离婚的嫂子。开始大家都新鲜，合得来。可双双都有孩子，哪有后娘赶到亲娘的？她在不如意时，也会想起前夫的好，就像你喜欢拿前妻与她比一样。除非你床上床下的功夫比她前面男的强，否则，你别想有好日子过。说完，朝前排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说，鹃子，你说是不是？
　　鹃子也毫无顾及地问，老爷子，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一样？！我忍禁不俊的笑出声。
　　陈总笑了笑，说，女人毕竟是人。只是有的修养高，含蓄；有的豪爽，大大咧咧。譬如当官的女人，有几个不是靠聪明才干和女性特有的迷力起家的，更不用说女明星、女歌手，没有牺牲，怎能让男士为之包装、吹捧？你别看市委大院的那些漂亮、高傲的女公务员、领导趾高气扬，尊贵文雅，哪个不是……？你看过《红楼梦》吗？说到这里，他又问起我来。没等我回答，他说，贾府的焦大曾对此事描述得多透彻！
　　我心里暗暗骂他老精怪。他又谈了官场的高见。可惜越来越多的人打盹了，我也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慢慢迷糊起来。至于他的言谈，无力听下去了。车上放起了轻音乐。陈总也许知趣，总算闭住了说话的那物件。


2007年10月27日初稿于东门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