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名字连连看的故事之二)
我家楼上住着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一眼就可以判断出他们都是知识份子。除了偶尔看见他们俩晚上出来散步外,似乎他们整天都在屋里看书。尤其那个老头,瘦瘦的、高高的,很难见其一面。他的妻子,因为需要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等及邻里琐事所牵,先熟识了我爱人,进而也知道了我。
那段时间,我和爱人双双下岗。一天傍晚,我正开门准备出去,正巧这对夫妇也下楼。我们在楼梯间相遇。
“大姨,”我妻子这样称呼她,我也只好这样叫,“您们出去锻炼呀。”
“是呀,”大姨连忙答应,接着便向她丈夫介绍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用人名写对联的那个人。”
“唔,了不起,了不起!”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突然郑重地站到我面前,“你给我写一幅对联行吗?”
看我疑虑的样子,那位大姨赶紧解释说:“他这是真话。我的这位老伴是理工科出身,老了老了又有了文科的兴趣。他听我说的你给人写对联后,就打算找机会求你给撰写一幅。”
“我的名字叫冷无寒,”他把字咬得非常清,“我想你写的话,把中间这个‘无’字用进去。”
我静静地等他的下文,他却不说了,也疑惑地看着我:“怎么?当然,什么时间都可以,方便的话,”
“您误会了,我是想知道那另一个字是什么。因为上下联里各应镶一个字…,”
“不,只把这一个字放进去就可以了。”
我本想问为什么不索性就用‘无寒’,或者从大姨的名字中取一字。但我终于没有张口。
他们一边往楼下走,一边依然十分客气地挥手道谢。我注意到,这老头容貌端庄,举止文雅,猜想他年轻时一定很英俊。
第二天,我把作好的对联给他们送去。
“林中无虎山则小
泽内有龙水自深”
在他读罢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了他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我很不自在,似乎伤了自尊,—当然我也并不希图他的称赞,因为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他们俩直让座、让茶,但我很是心神不定。于是,我敷衍一会儿,借口有事就告辞了。
翌日,我又作一幅给他送去。我知道对联和对联存在差异,正如一棵树上的苹果也不全甜一样。
“手无实力刀屈辱
心有真情笔光荣”
这次,虽然他大声地念了两遍,但我仍然感觉他不是真心的,他在掩饰自己。然而我已经归于平静了,一边和他们夫妇两个闲聊,一边翻看了几本书架上的书。过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了。
又过了大约一周的样子,我妻子买菜回来时,把那位大姨领进家来。
在说了一通闲话后,自然地又提及了对联的事。我说:“您老伴对对联不满意,可能我的水平低…”我没有说完的话是:“不是我谦虚,如果水平低,一定不是一般的低,而是我确实不懂;您老伴一定看到了我对联里的致命伤,觉得不可救药,又不便指出。”我断定老先生一定挑的是平仄上的错,—在这上面,我是确实有很多漏洞的;同时也是我有意不去刻求的。
但是我的话刚出口就被这位并不显得怎么老的老妇人打断了:
“不不不,你的对联很好,很工整;内容实在而清晰,很有美感。你是一个精细的人,我的那位老伴不满意被你看出来了。看起来我的判断对了。”
她停顿了一下,脸上泛起红光,“你看,他出了个‘无’字,意思就是想让你给他对上一个合适的字,你用的什么字呢,是‘有’字,这太合适了,太正常了!然而,这恰恰偏离了老冷的愿望。—他希望你用‘不’字来对他的‘无’字。为什么呢,因为‘不’,也代表一个人。”
难道理工科出来的知识份子就只知道‘不’对‘无’,不知道‘有’对‘无’?既然想用‘不’字(我当初还问过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呢!
“这也是我猜到的。”眼前的这位不那么老的老妇人,眼光开始深邃起来,“我刚才说了,‘不’字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叫吴不谦,我的同学,也是老冷的同学,—我们年轻时都是同学。你大概也猜到了,老冷是想她。他想她,又怕伤了我的感情,所以想出这个荒唐的办法。可见他迂腐透顶。可是从看他居然忽略‘有’字才是‘无’字的首选这一点上,也令人感动;难得他的这份思念之情。
“老冷那时出类拔萃,一般的女生他根本不放在眼里。那吴不谦也是佼佼者。他们俩确实十分般配。今天看来他们没能走到一起,的确是个悲剧。他爱她,这我们现在看到了,但是当初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同学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爱她。可能是矜持、迂腐;或者是胆怯,害怕遭到吴不谦的拒绝?也许还有高傲:自信只有他才有资格娶吴不谦!—总之他没有公开、明确的向吴表达爱。如果他当时说一句话,就没有今天的悲剧了!别说吴不谦也同其他女生一样了解、爱慕当时的冷无寒,就算她刚刚认识冷无寒,也无法抗拒冷无寒的魅力。
“我和老冷是三十多岁以后偶然相逢结合在一起的。我的前夫是个工人,很暴躁,因工厂里出事故去世了。老冷的前妻是位教师,—我也认识她—,他们婚后总吵架。吵架的原因,就是她发现老冷有意无意间,总流露出思念吴不谦之情。她不相信他只是思念,她断定那吴不谦就是横在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但实际情况是,吴不谦四十多年前离开后,一直没有露面。她是突然走的。正值‘文革’初期,学生如一片片树叶一样,一阵风就刮散了。吴不谦是当时某个单位或某个领导看中抽调走的,很突然很突然的,这么多年了,不知所终。
“如果说老冷在吴不谦在时,用‘暗恋’的方式不对,那么在吴不谦已经离开,并且已经有了妻子后,反倒‘明恋’起来,这就更不对了,——直接导致了婚姻破裂。
“当然,我和他前妻不同,我不计较他,这不单单因为我知道吴不谦不在,也因为我相信他的感情是纯洁的,我甚至由衷地替他们惋惜。假如吴不谦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把老冷的这份藏了一辈子的深情证实给她。
“也是这回对联的事让我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在老冷的书里夹着的书签让我无意中看了一眼,书签上的字是一联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当时没往心里去。这回他要作对联,我也很快就发现他不满意,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就开始猜测这里的原因。不由地就想起那个书签,这句杜甫的诗句里,不是‘无’对‘不’吗!我想正是这句诗长久地陪伴着他,使他情感逐渐凝固,产生错觉,从而以为一提‘无’,就必然‘不’。”
我终于全明白了。我对眼前这位本来就不老的老妇人充满了敬意。我恨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差,为什么没有“碰巧”用“不”去对那个“无”呢?
“要不然我再作一幅?”一句傻话脱口而出。
“不不不,那样他就会发现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掌握了他的心思,他会不安的。”
送她出门后,我翻看我已经订成册子的万幅对联。无论单人的还是双人的,都没有“无不”联。于是我又习惯性地思索起来。最后拿笔写下:
新园花馥恒无止
旧圃卉馨永不消
这幅对联,大概只能由我替他们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