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pidadaozei
2008/6/8 7:05:23
小说
黑 雪
王 龙
后晌,天开始阴了。
绕子看到乌云悄悄地从北边压下来,接着就起了风。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滚兔岭向靠山屯猛扑。门前的大榆树被寒风撕扯着,发出刺耳的怪叫。坐在绕子家灶屋的齐俊兰甚至听到了空气结冰的声音——吱嘎,吱嘎!齐俊兰抻抻自己的棉军装袖子,对门口的秀儿说,坏了,要下冒烟儿雪了。秀儿没心没肺地叫道,下冒烟儿雪好啊,大雪封了山,你们就不用走了。绕子瞪了秀儿一眼,喝斥说,你懂个屁,要是日本人来了怎么办?秀儿把手中的针线一摔,反驳绕子说,日本人怎么能来?他们就不怕冒烟儿雪吗?
秀儿是绕子的媳妇,人长得极秀气,走在靠山屯的雪道上,谁都会以为她是一支开在雪地里的芙蓉。秀儿这么一呛白,绕子便不说话了,叼着烟袋抽得吱儿吱儿响。绕子就是这样好,媳妇要是来了脾气,他一定会紧紧地闭上嘴,任由媳妇唠叨。绕子有个口头禅:我不稀和她一样地。不和媳妇一般见识,就等于给家庭一份和睦。家和万事兴。这几年,绕子又是打猎又是挖山参,没少从清河集上往家里赚大洋。不显山不露水,板柜里悄悄地积攒了两百多块大洋钱,绕子家没有孙财主那样的大院套,可现钱却不比孙财主少。绕子不是守财奴,去年杨司令受了伤,绕子一次就拿出五十块大洋给杨司令抓药,由于医治及时,杨司令的胳膊肘儿才没落下残疾。绕子不仅仅是钱财上仗义,遇到敌情人也机灵,今年开春之前,一个日本奸细摸进了靠山屯,打探到抗联的老营。绕子发现了奸细,果断地在出山的江面上砍出一个两丈见方的冰窟窿,让那个奸细稀里糊涂地喂了王八。
俊兰大姐已经说了,绕子为抗联做了太多的工作,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儿,绕子归到队伍上也是迟早的事儿,就为这个,俊兰大姐没事儿就把自己的驳壳枪扔到炕上让绕子摆弄,装弹、瞄准、击发、利用地形地物……用俊兰大姐的话说,绕子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抗联战士了。绕子很想到队伍上去打仗,能和日本鬼子面对面地干,是绕子的梦想。可是,秀儿怀了身孕,再有几天就生了,一想到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绕子难免有些伤心。他悄悄地嘀咕,要是能把媳妇带到队伍上就好了,白天两口子扛枪打仗,晚上钻进一个被窝里热乎,那样的日子才有滋味儿呢。
起风不久,天空就飘起了硕大的雪花儿。开始还能见到满天飞雪,后来雪下大了,天地间混沌一片,对面来人都看不清了。绕子心里很想这场雪下得再大一点儿,这样,日本人肯定不会顶着大雪进山,俊兰大姐他们也就不用连夜撤离了。俊兰大姐他们每次驻进靠山屯,绕子都像过节一样喜庆。他喜欢看俊兰大姐带着队伍在村里驻下,喜欢听俊兰大姐对他讲抗日的道理,喜欢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扛起快枪,紧紧地跟在俊兰大姐的身后一举走出靠山屯,变成一个抗日的英雄。说来也怪,好像绕子请山神老爷喝过酒似的,雪还真的越下越大了,隔着房门的猫洞眼儿,绕子看到门口的石墙上已经落下了一尺厚的积雪,照这个进度,到明天天亮这雪少说也得下到齐腰,别说日本人,就连天上的老鹰也要望雪兴叹啦。它会在天上转着圈叫嚷:妈了个巴子,到处都是雪,你让老子落哪儿啊?
依着山里的规矩,下冒烟儿雪的日子,但凡家里有野味就要拿出来吃。前几天绕子打了一对野鸡,还套了几只兔子,绕子把这些东西从雪窝子里扒出来,褪毛的褪毛,扒皮的扒皮,乒乒乓乓地剁成小块,然后下锅炖上。这一次俊兰大姐带的人不多,八个人吃两只野鸡四只兔子,绰绰有余。再说,绕子也很乐意向俊兰大姐他们展示自己炖野味的手艺。从小生活在山里,绕子发现了一个秘诀,野鸡和兔子放在一个锅里炖,吃鸡是兔子味儿,吃兔子是鸡味儿,味道别提多美了。要是肉锅里多加一点儿猪油,炖出来的肉闪着黄澄澄的油光,吃到嘴里糯香可口,都能把姥姥家的姓儿忘了。今天的野味正好是野鸡配兔肉,家里又有新炼出来的猪油,香喷喷地炖上一锅,俊兰大姐可算有口福啦。
绕子炖肉的时候,秀儿一直坐在灶边帮他加柴。秀儿的身子很笨了,可她的脸上却挂着笑,加柴的动作虽慢,可秀儿的神情俊气,火光映亮了秀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对绕子有说不完的话。绕子往锅里加一把葱花儿,冷不丁儿在秀儿的胸前摸了一下,秀儿红着脸骂:要死。绕子往锅里扔一把花椒,趁人不备又在秀儿的屁股上拧一把,秀儿伸出手狠狠地搧过去,落下来却是轻轻的一下。绕子夸张地捂着脸说,秀儿,你这力气恐怕连个蚊子也拍不死。秀儿悄悄地说,我心疼你,知道不?
秀儿喜欢看绕子对自己涎着脸那股赖劲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话说得太对了。秀儿就是喜欢绕子在自己身上坏,他不坏,她就有形没声儿地教他坏,这小子还真上道,第一次和她走山路就敢把她抱进山沟里,别看他亲嘴儿摸奶奶样样在行,到了真章儿却找不到老家大门儿,看他可怜,她伸出手帮了他一把,可这小子不争气,第一个回合就丢了筋骨。她气坏了,揪住他的驴耳朵骂了一句:也没人和你抢,你急个什么劲儿?
绕子总是急,结婚一年多了,每次上山或下地回来,他不帮秀儿抱柴挑水,而是先把秀儿摁在炕上恩爱一下,恩爱来恩爱去,竟把秀儿的肚子恩爱大了,可这个家伙没良心,明知秀儿难受,还缠着她恩爱个没完。直到秀儿翻了脸,绕子才歇了手。绕子脾气更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秀儿打归打,只不过下手轻轻的,打了绕子像是疼了她自己。骂归骂,骂得比亲还滋润,骂得绕子上了瘾,两天不骂还不舒坦呢。
肉煮得差不多了,绕子从锅里捞出一块鸡腿,沾上盐面儿塞进秀儿嘴里,歪着头看着秀儿把肉吃下去,他悄悄地说,秀儿,今晚来一次吧?秀儿眼一瞪,骂道,滚,你就不怕儿子在里面敲了你的和尚头?绕子愁眉苦脸地说,哎呀我的小祖宗,不趁早来一下,等你坐了月子,我要等上两个月,那还不把人憋死了?秀儿一把掐住绕子的软肋说,你就这点儿出息吗?两个月就能憋死,要是让你等两年,你裆里的宝贝会不会炸了?
骂归骂,见自己的男人这样迷恋自己,秀儿心里还是很高兴,她撑着墙站起来,用铁勺子搅了搅肉锅,冲着绕子下令:行了,叫俊兰大姐吃饭吧。
秀儿后半夜突然喊叫起来,把绕子吓了一跳。绕子摸摸索索地点上油灯,急切地问,是不是要生?秀儿心里还算清醒,手指西屋说,快叫俊兰大姐。
俊兰大姐是过来人,进门一看就知道秀儿的情形不对。俊兰大姐把绕子拉到灶屋里,压低声音说,绕子,你要有个准备,秀儿是难产。绕子一惊,他知道什么叫难产,用靠山屯的话说就是横生倒养,这可是女人的鬼门关,遇到这种事,十有八九要出人命。绕子脸色惨白地说,俊兰大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绕子像一头困兽般在灶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数九严寒,绕子的虚汗浸湿了头发,像蒸笼般冒着热气。俊兰大姐说,绕子你别急,我在安东省委学过护理,我一定想办法让秀儿度过这个难关。绕子膝头一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给俊兰大姐磕起了响头。绕子说,俊兰大姐,秀儿娘俩的命可都在你手上了,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儿上,大姐你可要救命呀。俊兰大姐拉起绕子,黑着脸下令,别说没用的,快,烧水去。
一屋子人动起来,快得像风,轻得也像风。水准备好了,消毒纱布和剪刀也准备好了。俊兰大姐让男人都退到灶屋去,她带着几个女兵挤进东屋,随手把门上的布帘子一放,果断地叫一声,好,现在开始生孩子。
孩子并不是说生就生,东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线油灯光在布帘子上跳动。后来,秀儿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灶屋里的绕子急得两眼冒火,跳起来想往东屋里冲,可冲到门口又停下来,袖着手蹲到灶前,望着一堆炭火出神。秀儿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极响,很像被黄鼠狼咬住脖子的母鸡。俊兰大姐也叫了一声,俊兰大姐说,秀儿,你挺住。再后来,秀儿的叫声便接二连三地传来,呼爹喊娘地惨叫,像一只粗手死死地拉着绕子的五脏六腑,眼珠子都被拉得生疼。绕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跺脚冲出门,双手一伸倒在雪地上,砸得满地积雪都飞出好远。秀儿的惨叫还在传来,绕子抓起两把雪把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塞住,雪很凉,冰得耳朵眼儿像灌进了铅水。耳膜好疼,一直疼到脑仁儿。绕子默默地祈祷,山神老爷,你行行好,你让秀儿挺过这一关,今年三月十六,我给你献上两只猪头,靠山吃饭的人说话算数,如果食言,天打五雷劈,佛法不容。
俊兰大姐的叫喊声渐渐地压过了秀儿,俊兰大姐说,秀儿,你挺住,你叫啊,你使劲儿,你像拉屎那样用劲,鼓,对,往外鼓!秀儿,就快生下来了,快了,你看,孩子的头发都见到了,快,使劲儿,再使一把劲儿,孩子就生下来了。秀儿的声音像兑了水,散乱而无力,秀儿说,大姐,我不行了……俊兰大姐喝斥说,胡说什么?孩子还等着吃奶呢,还等着叫娘呢,别啰嗦了,使劲儿,生完孩子我还等着吃红皮鸡蛋呢。
绕子听到东屋里一阵忙乱,好像脸盆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后来是有人跑动的声音,撞得间壁都摇晃不止。再后来是几个女人齐声叫好的声音,俊兰大姐冲着外面叫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绕子跳起来,一阵风儿似的冲进东屋,他扯着嗓子叫,生了吗?秀儿好吗?俊兰大姐像轰小鸡一般把绕子轰出去,俊兰大姐说,谁让你进来的?你一身寒气,不怕把她们娘俩冻着?
绕子当了爹,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淘好小米下锅煮成水饭。水饭出锅,又煮了鸡蛋。小米儿和鸡蛋有营养,产妇吃了奶水足得像奶牛。有了奶水,孩子会壮成虎羔子。俊兰大姐当了姑姑也很高兴,她乐观地想,绕子的儿子,长大了也会像绕子那么聪明,到时候跑交通、送情报,保证也是抗日的好手。如果条件允许,一定要把孩子送到苏联去学习,学文化,学军事,学成了回来当一名高级指挥员。如果我们有苏联那样的正规军,小日本儿早就灭亡了。俊兰大姐忽然有些心酸,她已经三年多没见过新生儿了,这几年忙着打仗,忙着躲避日本人的反复扫荡,忙着解决生存问题,很多人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男女之事。最苦的是队伍上的女人们,为了免去每个月的麻烦,她们手挽手肩并肩地站到冬天的冰水里,直到寒气逼退了月经。省事归省事,可她们永远都不能做母亲了。俊兰大姐坐在灶屋里烧火,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下来。女人如果不能做母亲,还能算一个完整的女人吗?
绕子侍候秀儿吃了饭,然后把饭碗端进灶屋里洗了。他看到俊兰大姐,凑上来满脸陪笑地说,大姐,你有学问,帮孩子取个名字吧?绕子凑到灶火前,两眼炯炯有神地说,山里人一辈一辈地都没个好名儿,不是狗剩儿,就是锁柱儿,再就是满囤儿,这一回,大姐你给孩子取个赫亮一点儿的名字,让咱这山里日后也出个人物。俊兰大姐一笑,满有兴趣地问,绕子,你想让孩子将来做什么?绕子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问,我想让孩子多念书,长大以后,到清河的洋学堂去当先生,我要让我们王家的先生把山里的孩子全教成先生,个个都认字儿,个个都有学问。俊兰大姐打趣儿说,嗬,这下可行了,你们靠山屯要改名儿喽,以后要叫先生屯了。绕子笑了,眉眼之间透着强烈的自得之气。
给孩子取名字是个大事,俊兰大姐把它当成一场战役。经过一番思考和讨论,孩子的名字定成王抗生,取抗战时期出生之意,同时也兼顾了绕子想让孩子日后当先生的念想儿。绕子拍着脑袋说,大姐,这种文气的名字你就是敲扁了我的头,我也想不出来呀。秀儿也说,就是嘛,有俊兰大姐取的名字,咱抗生日后一定有出息,说不定会做清河国立中学的校长呢。
俊兰大姐想告诉绕子夫妻,清河国立中学是日本人办的学校,抗生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替日本人卖命,可话到嘴边,她又把话吞回去了。她知道,等抗生长大,日本人早就被赶出中国了,那时候,抗生真做了清河中学的校长,也是咱中国人自己的校长。
天晴了,随着太阳从东山顶冒出了笑脸儿,靠山屯顿时赫亮起来,视界变得异常地好,俊兰大姐站在绕子家房后的柴垛上,一望就能望到新开河口。俊兰大姐走过那段路,足足三十里,走得再快也要三四个钟头呢。雪后初晴,靠山屯变得格外安静,除了几十条烟囱悄悄地吐着缕缕炊烟,再也没有一丝动静。俊兰大姐心里一动,战争中的安静,常常酝酿着阴谋。说不定几个小时过后,日本人就会出现在靠山屯口。俊兰大姐环视四周的地形,不免吓了一跳。靠山屯三面环山,南面是一片开阔地,如果日本人在开阔地上架起一挺机枪,那全屯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夏天的时候,也许从北坡可以逃生,可眼下是冬天,齐腰深的大雪完全阻断了出山的退路。俊兰大姐决定马上向西山撤退。
撤退也有撤退的难处。靠山屯远离日本据点,从清河到这里至少有一百三十多里路,而且全是翻山越岭的山中小径。通常日本人不会在这个季节袭击靠山屯,不用抗联部队出击,光是寒冷就能让他们半数减员。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日本人来了,那损失就大了。目前跟在俊兰大姐身边的七个人,有三名军部的机要员,掌握着全军的通讯密码,随便哪一个落进敌人手中,后果都将不堪设想。剩下的三人,一个是军部的钱粮委员,军饷都在他手上,万一被俘,全军将士的衣食住行就成了问题。另一人是烈士遗孤,就算大家都倒下了,也要让烈士的一线孤血得以保存。杨司令说过,革命的种子要代代传,绝不能在齐俊兰手上断了根。最后一人是一名日本反正人员,他的存在,将直接影响我军瓦解日军斗志的进程。杨司令也专门下过命令,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要让这位日本朋友活着。从目前的情势上看,大家都想在靠山屯好好住几天,这么冷的天气,谁不想睡睡热炕头驱驱寒气呢?
俊兰大姐却想,战争期间,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还是那句话,万一日本人来了,该怎么办?八个人只有一支长枪,其余都是短枪,其中三支还是勃郎宁撸子,那种枪只能打十步,十步之外还不如一把弹弓。不行,不管大家说什么,今天都要撤出靠山屯,早走一步,就早安全一步。
情况和俊兰大姐预想的一样,说到撤退,大家果然议论纷纷。七名同志一致反对现在撤退,特别是绕子的意见,在大家的理由之上又多了一条:秀儿刚生了孩子,现在闯进深山老林,无疑是走进绝路,这可是两条人命啊。绕子拉着俊兰大姐的手,带着哭腔哀求道,俊兰大姐,你行行好,再等几天撤吧,你放心,这么大的雪,日本人来不了。看到绕子眼圈里的泪花儿,俊兰大姐心软了,她咬了咬嘴唇,终于下了决心说,那好,我们就等几天,不过,晚上一定要加强警戒,不能让鬼子端了老窝。绕子破涕为笑说,放心吧,夜里我精神着呢,保证不会误事儿。
绕子说到做到,晚上坚持站在村口放哨,冻得直跺脚也不进屋里。绕子身上的狼皮袄冻得硬梆梆的,仿佛那不是狼皮,而是铁皮。不过绕子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好像盛满了炭火,烘得他咧开嘴想笑。这是绕子最高兴的时刻,他在严寒之下放哨,既为了自己的媳妇孩子,也为了俊兰大姐。能为最亲近的人做事,就算是让他付出性命,他也毫不犹豫。
俊兰大姐下半夜出来换岗,她看着绕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远,才往手上哈一口热气,警觉地望着村东的羊肠小道。一弯残月挂在西山上空,凭这一线月光,俊兰大姐可以看清一千米范围内的一切动向,如果日本人出现在小道上,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通知大家撤进山里。为了应付不测,俊兰大姐要求同志们夜里不准脱衣服,枪支弹药都放在枕边,遇到情况,一瞬间就能进入战斗状态。
靠山屯的冬夜极冷,俊兰大姐隐隐约约听到空气结冰的声音,细细的,咯吱咯吱的,久久不绝。她一边跺脚一边想,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都要把人撤到西山的摩天岭一带。只有离开靠山屯,大家才有安全可言。
俊兰大姐熬到东方破晓,带着满身冷气回到绕子家的灶屋。绕子已经起来了,正在灶屋里烧水。绕子听到俊兰大姐的脚步,马上把灶里的炭火扒出来,让俊兰大姐坐下来烤手。俊兰大姐揉揉冻僵的下巴,慢慢地向炭火堆伸出双手,还没感觉到炭火的热度,机要员老李就扑了进来,他冲着俊兰大姐叫道:鬼子,鬼子进来了。俊兰大姐脸色一变,拔出驳壳枪向绕子下令:快,抄家伙,掩护大家撤退。
绕子把机要员老李的三八式步枪端在手里,哗啦一声推弹上膛。俊兰大姐指着屋外的矮墙说,绕子,躲在矮墙后向外边开火,记住,要节省子弹,尽量拖住敌人,我们把你媳妇抬到西山你再撤出来,懂了吗?绕子向俊兰大姐笑了笑,说,懂了。
绕子慢慢地从矮墙后探出头来,哇,他失声叫道,他娘的,日本人竟然像秋天的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顺着村口的小道往屯子里冲。幸好道上齐腰深的积雪迟滞了日本人的行动,如若不然,这会儿大家都成了日本人的俘虏。绕子端起步枪,稍微瞄了瞄就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两个日本兵直直地栽倒在雪坑里——鬼子太密集,竟然像穿糖葫芦一样一枪干掉了俩。其他日本兵立即蹲在雪地上不敢动了。绕子轻轻地叫道,好家伙,日本兵原来也是爹妈养的,碰上子弹也会死,老子还以为你们刀枪不入呢。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绕子忍不住回过头,他看到俊兰大姐和老李抬着秀儿笨拙地向房西头的山沟奔去,另一名女机要员抱着他的儿子抗生。小家伙可能刚被大家从睡梦中惊醒,正哼哼唧唧地发着脾气。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上孩子的感受了,逃生要紧。
绕子一咬牙,又回过头去监视着村口的日本兵。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日本兵离绕子家只有几十步远了。道路仍然十分狭窄,几百名日本兵挤在山道上,一步一步地挪动。绕子瞄准山道中间开了一枪,又有两个日本兵倒下去。绕子说,来吧,老子有二十多发子弹,至少也能赚你们四十条人命,等到俊兰大姐她们走远,老子撒腿一溜,你们就对着一堆尸体大眼瞪小眼吧。
绕子的阻击战打得十分出色,十分钟内,绕子一共开了五枪,至少有十名日本兵被绕子击毙。日本人已经完全不动了,只有枪刺上的膏药旗在寒风中猎猎摇摆,膏药旗上的那块红色,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如果日本人从背后截断了退路,绕子就被动了。绕子爬上仓房顶,快速向村子四周的山坡眺望,四周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并不见日本兵的影子。绕子放下心来,重新躲到矮墙后,监视着日本兵的动向。
轰,轰,轰!一连三声巨响,突然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绕子还没反应过来,矮墙被炮弹撕裂了。绕子被抛上了半空,又重重地跌落下来,不知道是摔的还是炸的,他觉得全身都麻木了,脖子上仿佛被人钉进了几根大钉子,稍一活动就钻心地疼。最要命的是枪不见了!绕子拚命扭动一下身子,绝望地看到那支步枪被炸断了,半块枪托插在雪地上,还在冒着轻烟。绕子紧张地计算着时间,这个时候,俊兰大姐他们还没走出房西那条山沟,日本兵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们。可是,眼下没了枪,自己又受了重伤,再想拦住日本兵,已是不可能了。怎么办?绕子十分后悔,当时要是把俊兰大姐的驳壳枪留下来就好了,那家伙不用退弹壳,一枪一个日本兵,保险让他们蹲在村口动不了。唉,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呢?再过一会儿,日本兵冲上来,也许这辈子就算活到了头!绕子心里忽然升腾起强烈的憾意,他娘的,儿子刚刚出生了几天,老子还没好好地抱抱他亲亲他,悠忽之间,却要做生离死别了。这些该死的日本人,恨只恨老子的枪炸断了,要是有枪在,老子一定让你们的父母也多多地尝受一下生离死别的味道。
绕子小心地撑着地面,把头靠在身边的石头上,他看到日本兵慢慢地摸上来了,晨光中,日本兵草黄色的棉军帽上挂着厚厚的白霜,枪上的刺刀闪烁着逼人的寒气。他们发现了绕子,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绕子的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根木棒,绕子暗暗地积攒着力量,只要日本兵走近,他一定要让前边的日本兵脑袋开花。临死也要赚一个,这是绕子的脾气。绕子趁着日本兵还没扑上来,静静地看了看了自己的家。熟悉的木门,亲切的茅草屋顶,还有那个难舍的东屋,那间屋子装满了他和秀儿的秘密。不知道有多少回,秀儿脱光了衣服,让他摸她饱满浑圆的身子,亲她鲜活跳跃的奶豆儿,任他把她放平,然后牵着他翻身上马,在铺着高粱席子的大炕上恣意翻滚!秀儿早就说过,她要给他生一炕孩子,男孩儿壮得像黑熊,女孩儿美得像百灵,每到黄昏,孩子们从外面回来,挺着花儿一样的笑脸,爹呀娘呀叫个不停。绕子无限憧憬地骂道,他娘的,那该多么美气!
日本兵走近了,他们脚上的翻毛皮鞋踩在雪上,发出难听的吱嘎声。长时间在户外奔袭,他们的脸皮已经变黑,显得十分狰狞可怕。绕子慢慢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这些日本兵很快就会疯狂地把手中的刺刀穿进他的身体,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
忽然,绕子听到接二连三的枪声,是的,是俊兰大姐的驳壳枪在响,叭,叭!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轰!轰!两声爆炸传来,日本兵倒下了一大片。活着的日本兵慌慌张张地撤到村口,趴在雪地里不敢抬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俊兰大姐的叫喊传入耳鼓:绕子,你怎么样?绕子说,我挨了一炮,不知道伤哪儿了,不敢动。俊兰大姐检查了绕子的全身,说,没事,后腰中了一块弹片,来,我背你走。
俊兰大姐弯腰背起绕子,绕过房西头的柴垛,跌跌撞撞地钻进山沟。山沟里的雪比地面更深,稍不留神,俊兰大姐就摔倒在雪坑里,半天都爬不出来。好不容易爬起来,由于地形限制,绕子多次从俊兰大姐背后滑下。俊兰大姐急中生智,拖起绕子的手向前移动,雪地很滑,前进的速度大大地加快了。
身后又传来了枪声,密集的枪弹不时在俊兰大姐身边飞落,发出尖厉的啸叫。绕子疼痛难忍,趁着俊兰大姐躲避枪弹的间隙说,大姐,等等,我有话说。俊兰黑着脸说,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现在我没工夫听。绕子拉住一棵小树,着急地大叫,大姐!俊兰大姐猛地蹿起身子,向身后打了两枪,然后蹲下来问,你有什么话,快说。绕子盯着俊兰大姐说,大姐,你走,我留下来掩护你。俊兰大姐毫不犹豫地说,这不可能。绕子说,大姐,别争了,我伤成这样,还走得了吗?就算走出去了,早晚也是死,何必把你也搭上?俊兰大姐厉声吼道,绕子!绕子笑了笑,慢慢地倚着小树坐起来,伸手从俊兰大姐的腰间拔下两颗手榴弹,然后冲着俊兰大姐摆摆手,说,大姐,求你照顾好抗生,你告诉他,他爹不是孬种。俊兰大姐扑到绕子身边,拉住绕子的手哭道,绕子,姐对不起你。绕子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提出一个问题,大姐,我也算是抗联吧?俊兰大姐点点头,流着泪说,什么叫算,你根本就是,你是一个真正的抗联战士,我作证。绕子满意地笑了笑,不再理会俊兰大姐,他把身边的积雪扒到自己身上,又冲俊兰大姐摆了摆手。
枪声近了,俊兰大姐最后看了看绕子,一咬牙,爬起来跑走了。俊兰大姐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用一根桦树枝扫平积雪。沟壁上的积雪不时地流淌下来,掩盖了俊兰大姐的足迹。
忽然,绕子所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弹片怪叫着划破晨空,让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俊兰大姐跌坐在雪坑里,失声叫道,绕子!
看着俊兰大姐一个人回来,秀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抗生,嘴里甚至还哼着靠山屯的摇篮曲儿:不要哭,不要闹,宝儿宝儿快睡觉!
机要员老李迎上来问,俊兰同志,情况怎么样?俊兰大姐平静地说,绕子已经把敌人挡在了靠山屯,我们撤。
秀儿一直悄悄地盯着俊兰大姐的背影。那是个十分坚毅的背影,有这样的背影,就算压上十桶水,就算压上一座山,也压不垮拖不烂。有这样的背影护佑着,绕子根本就出不了事儿,别说是日本人,就算是山神老爷发威,也不能让绕子少一根汗毛。绕子真行,一个人一杆快枪就能把几百个日本人挡在靠山屯,记得小时候常听爷爷讲古,关云长、张飞、还有大闹长坂坡的赵子龙……原本以为那些义拨云天的英雄都是古人,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也是一个赵子龙式的英雄,绕子一个人挡住了几百个有枪有炮的日本兵,这比赵子龙更英雄,更豪气。如果赵子龙今天也在靠山屯,恐怕他连枪栓也拉不开呢。
想到这里,秀儿不禁有些后悔,平时为什么就没好好看看绕子弄枪呢?秀儿咪着眼睛,认真地回忆着绕子据枪瞄准儿时的模样,绕子喜欢站在院子里,左手叉着腰,右手伸得笔直,微微歪着头,睁着右眼久久地盯着俊兰大姐的手枪屁股。阳光静静地投射在绕子身上,寒风不时搅动绕子头上的狗皮帽子,长长的狗毛盖住了绕子的眼睛,他只好伸出手,撩一下,再撩一下!记忆犹新的还有绕子拆俊兰大姐的手枪,绕子用一块手巾蒙了眼睛,让秀儿在旁边帮他数数,随着秀儿清清脆脆地数数声,绕子摸着黑儿把枪拆开再装上,开始秀儿要数到二百三百,后来玩熟了,只要数到二十,绕子就能把枪拆了再装回去,看着绕子的高兴劲儿,秀儿也跟着高兴。绕子一高兴,准会把秀儿拉进屋后的菜窖里,叭叭地亲着她,然后就扑上来扒她的裤子,不把她折腾得要死要活,绕子就不会罢手。起初秀儿以为绕子这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不想着赚钱养家,不想着出人头地,整天想着搂媳妇干那事儿,这样的男人就是没出息嘛。可今天秀儿忽然想明白了,年轻人恋着媳妇,这没什么不好。什么叫年轻?年轻就是每天晚上都能把媳妇折腾个十次八次!年轻不折腾,难道要等老了再折腾吗?越能折腾越说明他是个好男人、真男人,甚至是个英雄!被英雄折腾,那是女人的福气,同样是被男人折腾,为什么不挑个英雄呢?秀儿有些陶醉其中了,英雄就是英雄,折腾了不长时间,就折腾出一个小英雄。秀儿瞧瞧抗生的眉眼,情不自禁地笑了。抗生不愧是绕子的儿子,那张小脸儿仅仅比绕子小一圈儿,也是浓浓的眉,高高的鼻梁儿,薄薄的嘴唇儿,有事儿没事儿总是皱着眉头……秀儿忍不住亲亲抗生的小脸蛋儿,无限爱怜地抱紧了他。秀儿想,再过二十年,靠山屯又多了一个英雄,人们只要提起来就会说,绕子和他的儿子,那才叫父一辈子一辈哩。
十个人的队伍继续向西山撤退,俊兰大姐持枪开路,老李和另外一个人抬着秀儿,女机要员抱着抗生随后,其他六人在队伍后边用树枝扫雪,以消除痕迹。秀儿除了偶尔扭头看看抗生,再也没说话。她久久地望着天空,望着直入苍穹的树枝在蓝天上的剪影,脸上挂着冰雕一般沉重的表情。她很想问问俊兰大姐,为什么靠山屯那边很久都没有枪声了?为什么绕子没能及时地赶上来与她会合?俊兰大姐一声不吭说明了什么?莫非……
不,不,不不不!秀儿顽强地否定了那个可怕的想法。从看到俊兰大姐躲躲闪闪的目光起,秀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抵死都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她不无侥幸地想,我的绕子是英雄,即便是日本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死了的不是英雄,扔下她和抗生的更不是英雄。在秀儿的意识当中,英雄都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接近晌午,身后又响起了枪声。钱粮委员追上来向俊兰大姐报告:敌人又追上来了。俊兰快步走到秀儿面前蹲下来,低声问,秀儿,这一带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秀儿指着一处密林说,那儿,有一个山洞。俊兰大姐一摆手,果断地下令,快,钻洞。
秀儿所谓的山洞,实际上只是一个山缝,宽不过两米,深不过三米,所幸洞口较小,且洞口前长满了荆棘,洞口的位置刚好又处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这样就增加了隐蔽程度。齐俊兰一行十个人刚刚伪装好足迹,依次挤进洞中,日本兵就追了上来。
这里地势较高,视界极为开阔,登高一望,周围环境一目了然,刚才在望远镜中时隐时现的一队支那人忽然不见了踪影,这让几个日本军官感到诧异。他们不相信中国人会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飞走,他们坚信这几个人一定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只要仔细搜索,一定能把这几个人搜出来。这些人肯定不是附近的山民,山民不会拥有制式枪支,更不敢单枪匹马地进行抵抗。刚才的抵抗已经让几个日本军官心惊肉跳了,每一枪都有两个日本兵毙命,足见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日本军官坚信这一带是抗联的老营,只要抓到其中一个,那么,此行的收获就是大大的,这对靠山屯一带的长治久安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日本兵开始地毯式搜山。
秀儿抱着抗生躲在山洞的最深处,紧张地竖着耳朵。哗啦,哗啦!这是日本兵在拨弄着洞外的荆棘丛。呜哩哇啦,呜哩哇啦!这是日本兵在说话,这些可恨的鬼子根本不说人话,他们说话就像中国人拉肚子一样,完全听不出套路。秀儿微微地闭上眼睛,暗暗地祈祷山神爷爷保佑,千万不要让日本人找到他们,秀儿许愿说,山神爷爷开眼吧,只要你能让日本人离开这里,今年三月十六,我一定会宰一头肥猪供奉在山神庙里。
俊兰大姐无声地指挥大伙儿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拧开了盖子,放在脚边,准备做殊死搏斗。俊兰大姐怕秀儿紧张,还忙里偷闲地冲秀儿笑笑,笑容的背后是一句叮嘱:别怕,有我们呢。秀儿也冲俊兰大姐笑笑,笑容的背后是一句保证:俊兰大姐,你放心吧,绕子能做到的事儿,秀儿同样能做到。
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机要员老李悄声说,俊兰同志,要不我冲出去把敌人引开?豁出我一个,值。俊兰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
抗生忽然扯起嗓门儿哭叫起来,巨雷般的哭叫让秀儿呆望着抗生不知所措。俊兰大姐说:秀儿,快用奶头把嘴堵上!秀儿如梦方醒,急忙撩开衣襟,把奶头塞进抗生的嘴里。抗生此时不想吃奶,小脑袋拚命地躲避着奶头的挤压,秀儿怕他哭出声来,准确地摇摆着身子,始终把奶头牢牢地塞在抗生的嘴里。日本兵的脚步渐近,洞中的空气似乎都要爆炸了。俊兰大姐紧紧地握着手枪,眼睛死死地盯着洞口那丛荆棘,只要日本人出现在眼前,俊兰大姐的子弹就会敲碎他的狗头。机要员老李两手各提着一颗手榴弹,拉火环已经牢牢地套在小手指上,看架势,他是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洞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把刺刀直直地插进洞口的荆棘,刀尖离俊兰大姐的脸只有一寸之遥。俊兰大姐的枪口已经指向了洞外,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击发。抗生还在摇头,千钧一发之际,秀儿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抗生的嘴上,抗生的腿在踢蹬,秀儿腾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抗生的小脚。
九个大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洞外。日本兵的身影被日光拉长,从洞口晃过去了。哗啦哗啦的声音渐行渐远。俊兰大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合上了驳壳枪的机头,老李也把手榴弹的拉火环塞回到弹柄中。女机要员甚至悄悄地探出头,向洞外张望片刻,然后缩回来悄声说,鬼子走远了。
秀儿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原地,她拍拍抗生说,鬼东西,你差一点儿把娘吓死。
队伍继续向西行进。俊兰大姐一边走一边观赏着山中的雪景,这一带山势平缓,林木厚密,一忽儿油松,一忽儿桦树,一忽儿是气势磅礴的大柞树,横七竖八的树枝切割着光线,在雪地上投射出千奇百怪的树影。俊兰大姐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时近黄昏,阳光渐暗,偶尔会从林隙间读到五彩缤纷的光谱。俊兰大姐忽然从阳光中读到一丝悲哀,细细地品味,又感觉不对,她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秀儿一眼,俊兰大姐没想到,秀儿的脸上竟挂着两行热泪。俊兰大姐走到秀儿面前,笨拙地伸出手想替秀儿擦去泪迹,不料,秀儿一把抓住俊兰大姐的手,把脸埋在那只温暖的手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俊兰大姐说,秀儿,别哭,你也看到了,日本兵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可怕。秀儿说,这我知道,我家绕子一个人就能挡住他们几百个。提到绕子,俊兰大姐不说话了。女机要员上前劝说道,秀儿,月子里不能哭,会坐病的。秀儿忽然擦干眼泪说,从现在起,我不再坐月子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也要当抗联。俊兰大姐眼圈一红,哽咽着说,秀儿,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和绕子,还有抗生,你们一家三口都是抗联,如果你们都不是抗联,那还有谁敢说自己是抗联呢?
俊兰大姐忽然发现了问题:秀儿,抗生呢?
秀儿蓦然回首,用带血的目光看了看刚才藏身的山洞。俊兰大姐明白了,抗生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俊兰大姐闷闷地叫了一句抗生,便捂着脸,重重地跪在雪地上。
那一刻,俊兰大姐发觉漫山遍野的积雪全部变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