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fei0817
2008/6/6 8:09:25
我是后来才发现的,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不一定是疯子,例如我。精神病院也不一定是精神病院,例如青山。
我在青山精神病院工作,主要负责被研究……我非常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兴趣浓厚,甚至喜欢上了研究别人。
我一直深深的遗憾没有机会与设计这家病院建筑的人见面。我一直都很好奇,把居住区建成环形分布到底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还别出心裁的把每个圆环分为12个房间。老实说,我隐约觉得他是想为每个房间分别打上黄道十二星座的标志,然后把中心的活动区取名叫教皇殿。
先说住在一号房间的麦子吧。麦子是我来这里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这孩子平时害羞而腼腆,不过从他对于古典音乐造诣以及彬彬有礼的举止来看,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过他的性格过分内向,所以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可以和他说的上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听,他在讲而已。记得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我光着膀子,大咧咧的趟在树荫下面乘凉,啃着雪糕,而麦子则依然穿的一身正装,活象只黑白相间的企鹅――老实说,我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散热器官太发达还是感觉神经太粗大。他满脸天真的狂热,用陶醉的语气喋喋不休和我说着莫扎特,贝多芬,肖伯特……然而实际上我连奏鸣曲和交响曲到底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我只是善于倾听,并且在合适的时机用眼神和微笑给予对方鼓励而已。
后来我知道他的被研究课题是狼化妄想症的时候,真的是非常吃惊(注意:按照圈子里的习惯,我们彼此之间不会说对方患有什么病,而会要称之为被研究课题)。因为这样的被研究者通常都会幻想成为具有某种野兽具有攻击性的暴力倾向。之前我曾经见过另外一个狼化妄想症被研究者,哦,因为那位仁兄喜欢用鼻子在别人的身上闻来闻去,而且试图用他的发黄的蛀牙来咬我,所以我一直不喜欢他。后来我还是不计前嫌的借书给这位邻居看,足以证明我的内心多么宽广仁慈。不过后来他因为转向了猪化妄想症转去了一个新的研究场所。
上帝证明,我绝对不是故意将《催眠与自我催眠》,《种猪饲育手册》借给他看的!
我向麦子问起他的课题的时候,他骄傲的扬起了头,一反平时的羞涩男孩形象,眼中闪烁着狂野的光芒,用异常坚定的语气告诉我,他,麦子,是一头高贵的银狼,即使是觅食,也只寻求新鲜的纯洁处女之血。
所以麦子死了。营养不良。
听说他死去的消息的时候,我突然一阵眩晕,我知道今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个开口闭口都是古典音乐的大男孩了。我打开胡桃木的盒子,摸出那本用厚重的老锁紧紧的锁起来的空白古书,在第一页的正面画上了一只银色的狼,它在黑色的森林外仰天长啸,说不尽的孤独洒脱,又在背面画上了一个羞涩的男孩聆听着那狂野的啸声,纸张在灯光下变的透明起来,两个形象慢慢的重叠起来。于是我在这一页的角落写上:麦子。
这时候我认识了第二个朋友,稻穗。
稻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姿婀娜,手指娇嫩纤细,说起话来细声细语……是的,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被研究课题是“扮异性症”。
其他人总是躲着他,连几个医生和他相处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很快的和他熟了起来。我很安全。因为他的眼神只有滑过阳刚英武型和柔弱少年型的时候才会爆发出一阵的光彩。
我继续充当一个聆听者,以微笑来回应他讲述的一切。稻穗从小就认为自己是个女孩。他的老家那里有把男孩当女孩养大的传统,而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到上学才发现自己属于另外一边天。而他就一直羡慕着那些同龄的女孩们。直到某一天,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确是男身女心。
他是这样笑着和我说的。眼中却偶尔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悲伤,有如古井波澜。或许故事并非如此平凡,只是我们永远无法将真实告诉别人。
稻穗并非象麦子那样害羞,他善于交流,能从人们的眼神中捕捉到那流露出的感情,也正因为如此,他依然孤独。
我时常看见他在池塘边上发呆,迷茫而寂寞,背影依稀。意志,本性,我知道他迷惑于那种错乱的感觉,就象我每天早上起来总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的错乱。我们都在这样的迷潭中生活,唯一的区别是他在挣扎于自我之中,我挣扎在忘却之中。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开始下沉,在教皇殿的池塘里。
稻穗常说要淹死自己,我相信,我在我们两人中又发现了共同点。但是这多罪恶啊,污染水源。我认真的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觉得上帝弄错了你的X和Y,那么自己去他家的后院找回来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稻穗死了吗?哦,没有,你们想错了,他去哈佛攻读博士学位去了,后来他还给我寄来了巧克力作圣诞礼物,随信说他正向基因生物学进军。不错,我想有一天他也许会拿到诺贝尔奖的。
于是当最后一块巧克力在我口中溶化掉的时候,我打开胡桃木的盒子,翻开古书那黑色的金属封皮,在第二页的正面画上了一个艳丽的女子身姿摇曳彷佛在风中跳舞的铃兰,背面画上了平静的池塘边上是一个依稀的背影。我在窗边借着正午的阳光看去,那纸页果然又变的透明,将两个身影糅合在了一起。于是我在这页上提笔写道:稻穗。
冬天的时候,栗子叔来了。栗子是个发福的胖子,人到中年,却保养的很好,看起来常年在办公室里,很少受风雨。
栗子叔很有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动不动就是那句:“哥哥我当年也是四九城里有名的顽主!”
他的眼神精明豪爽,每天带着个大茶杯和象棋到处晃,见到个人就拖着对方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回大丈夫!是爷们的杀一盘!”
但是此人逢棋必输,每输必怒,往往大喝一声道:“我向毛主席保证,下盘我再也不让你了!”然后迅速转换目标。若是幸然被他赢上一局,他必然作语重心长状拍拍对方的肩膀:“小同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我一直很纳闷,这位京城客的被研究课题到底是啥?丝毫没有抑郁症狂躁症的样子,也没发现精神分裂或感知功能障碍的倾向。
然而栗子正象他的名字一样,整个人外面都有一层光滑而坚硬的壳。他与每个人都很亲近,而当别人接近他的时候,他又恰当的退开一步,将所有的麻烦都拒之门外,俨然一位精明的政客。
想要看到栗子壳里面的东西,恐怕需要一把锤子。我狠狠的说道。
“干他个丫挺的!给我往死里打!小爷我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我爆发了,煽动了广大的人民群众对他进行了镇压活动。凡是和他下过棋的一起扑了上去,按头的按头,掰脚的掰脚。
“彭司令,你可不能把革命的枪口对准无辜的人民群众啊!”
“就你丫的一脸汉奸走狗大叛徒相还想打入人民内部,也不打听打听哥哥我是干什么的。说,是谁派你来的!”
“我革命雄心深似海啊,和帝国主义反动派那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啊!”
“给我用刑,老虎凳子辣椒水,烙铁板砖大茶壶!今天不把这个埋藏在我们社会主义内部的毒瘤挖出去,我们就对不起毛主席对我们的期望!”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疼啊,各位轻点啊!我这也是奉旨出京啊。”
这下他终于招了。某天一觉醒来,发现周围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他说自己叫栗子,而周围的人说他叫核桃。他说自己是个悠闲的混混,而周围的人说他是个高官。
他的被研究课题十之八九是一种臆症吧,就像做梦一样……在梦中实现自己无法在现实中发泄的欲望。他渴望的,也许不过就是小小的悠闲和平静。这是个在梦中生活的人。又象是一面镜子,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行走。
我突然羡慕了起来,我时常从一种迷蒙的状态中醒来,却面临着无数的疑问,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要去哪里?像个连续宿醉之后的酒鬼一样可笑。可当我终于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又陷入了一种新的迷茫,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我羡慕他这样子抛下了过往的一切成为新的生命。
栗子的新生活终究没有持续多久,他越来越发现自己过往的几十年生活养成的习惯已经深深的刻印在了骨子里,直到有一天大梦方醒。
恭喜你康复了。医生很激动。治疗一位京城高官痊愈,这恐怕是个很大的荣誉吧。
栗子不置可否,不喜不怒。他最后看了一眼我们这些仍然居住在十二宫中的人,然后钻进专车里扬长而去。只是我一直也不清楚,他的眼神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
想了好久,我还是决定在书里填上栗子。第三页的正面是个一脸嚣张的指着棋局的胖子眼神中尽是无赖,背面则是那副严肃到抽筋的面容。只是我一直没搞明白改在这页上写上栗子还是核桃。
我疲惫而聊赖的躺在床上,手上一松将书随意的丢在了胡桃木盒上。扉页上两列行云流水的行书小字:青山精神,狂野医院。落款处题:爱因斯坦哈里发阿提拉科尔沁爱新觉罗买买提斯基科耶夫•K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