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理财”免费网络账本(帐本),非常活跃的网上账本和理财圈子(www.17lc.net)〖啃书圈〗 → 返回白水镇
查看完整版本:返回白水镇
2008/5/27 10:13:07

返回白水镇(一):

再回到白水镇时,那已经是多年后的事情了。我三十二岁,已经离开白水镇十五年。我脸上长满了胡须,人高马大,有个美丽的妻子。我正是携着妻子一起回到白水镇的。回来那天正好是七月流火时节,太阳象个金黄色的大饼悬挂在高空正端;大街上阒寂无人,偶而的几声狗吠从晦暗的角落传来,显得沉闷且枯燥,犹如即要失去生命的人发出最后的呻吟.

我和妻子小然沿着大街道上的树荫一直走着,她那时嘟着嘴没和我说话,显然是对我这次没有确切理由的出行感到不满。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想对我说的一句话,于军,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烧坏了,但在这样燠热的空气里,我庆幸默默无语的行走。对于小然来说,这简直与她的性格迥异,我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去概括她平日里的形象,但我敢肯定地说她平时确实与现在安静的形象截然相反,生活中只要我说了她一句的不是,或者她心里稍有委屈,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冲我大吼大叫,朝我扔东西,简直象一头胡搅蛮缠的疯牛。.

我把她比喻成疯牛,忍不住嘿嘿偷笑,再瞄眼小然。她挽着我的胳膊垂头丧气地走着,穿着芭士拉中跟鞋的脚总喜欢去踢街道上一块块细小的石子,石子顺着力道快速地向水沟和别的地方滚动,然后渐渐地慢了,转几个圈,停了下来。小然穿着一件很惹眼的纱绸连衣裙、桃色,单簿得象一张纸,在无风的正午,随着我们缓慢的步伐带起的微风把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勾画了出来。她的头发是时下很流行的卷发,染成了栗色。我看着她,心里溢满幸福,如果不是这位漂亮的女子,我又将如何度过下半生?

至少不会有如此富裕的幸福生活,这是肯定的。

与她相遇本身很凑巧,她父亲是律师,母亲是中学教师,家境相当不错。我那时在工地做小工,每天与钢筋水泥为伍,上高楼、拉泥浆,与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小然相距十万八千里。但,正是这女子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一袭学生装,清纯里带有独生子女的骄横。我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看书,看一本关于小学生识汉字的教材。我只上过一个学期的课,上的这半年学还是父亲不顾母亲明言禁令私自交的学费。我所识的字不多,看完一篇文章十分吃力,而我一直渴望学习。趁晚上没工可做的时候我经常跑到附近的图书馆看书。小然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装祯精美的小说《青春的爱情》信手翻着。看着看着,她不经意间注意到我这个穿着不得体的“学生”,为此,她呵呵地笑了,她是笑我这么大个人还看字典和学习声母韵母,还极认真地嘀咕着“a、e、o 。”.

她捂着嘴冲我说:“温故知新,是知也。”

我用家乡的方言问她:“你说的是啥子意思?”

她笑得更欢了,“你不会说普通话吗?”

我老实地承认,我说我只读过半年的书,现在是名建筑工人。

当然此后她一直充当我的老师,每逢假日,我便找她教我小学语文和数学的知识,这位漂亮的女大学生也乐得有趣,教我学习之余对我任意支使,久而久之情愫暗生。面对她的父母我是以自生的能力,拿下她们对我一无所有的信任。而这一却全依赖于小然对我的爱——我相信我们是由爱情引领进婚姻的殿堂。

返回白水镇(二):

  白水镇顾名思义是源起一条河而起的名字,那条河贯穿整个白水镇,由上至下,河面宽阔,水清澈见底,急流处如万马奔腾,缓行时如一面镜子,这条河哺育着白水镇的儿女世世代代,它因干净不受染污而闻名。以前,你为此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尺深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儿。而如今的白水镇已名不符实,这条河受化工厂的废料污染,早就黢黑一片,在高温下发出一股让人呕吐的恶臭,放眼望去便可看到堆在河滩的垃圾,虫蝇嗡嗡地在上面飞舞,河面上则漂浮着易拉罐、塑料瓶、和一些任意丢弃的袋子纸张。

我和小然站在连接白水镇两方古老的石桥上。我不由得喟叹十几年来白水镇突飞猛进的变化,在我的记忆里,白水镇的穷乃至那时无一楼房,如今的白水镇高楼鳞次栉比,这些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子标志着白水镇也随着时代的步伐踏上富裕的生活。

我在临近的商店买了一把镶了半椭圆花边的阳伞,递给一直嚷嚷热的小然。她问我,还有多远?我指给她看,在那儿,沿着河流一直向上,其源头之下便是我出生的于庄。小然终于忍不住,嚷着说:那不是还要徒步行走?我点头。你别着急,最多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安慰她道。啊?她惊叫,两个小时,于军,你不是想我累死吧?这样的表情对于小然来说毫不夸张,出门便有私家车接送的她对于徒步行走本身就是项艰巨的任务,何况,我们从火车站走到白水镇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我哀求道,不然,我们总不至于回去吧?这时商店的老板插话了,他是个看起来近六十岁的老年人,头发已秃了一半,你们是外地的吧?我说我是这里出生的,只是好多年没回来了。老板边用鸡毛掸子扫着贷物架上的灰尘,边笑着说道,难怪哦,你不知道吧,这里已经通车了。我惊呼,大伯,你是说有车往大山里出入?他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直视着我,这有啥奇怪的哦,前些年来了一拨外地人说是山里有啥矿物质,来这里搞开发,你看转眼才几年的时间,这里的人全富来啦,镇上有劳力的年青人都去那儿打工了。那像我们这些老头只好窝在家里。我两个儿子都在那里打工。每天都有车子往里往外开的。你看那不是从山头出来的么?我朝商店老板指的方向望去,一辆载满煤炭的四轮卡车哐哐地向街道驶来。

“那我们可以找一辆通往山里的车子吗?”我热情地递给商店老板一支烟。

他接过烟,跨出门槛,对街道对面几位正在打牌的年青人喊,“二娃,你有生意了,这里有两个人到山里头去,你给带下!”

一位平头年青人应声站起来,对他几位牌友说了几句什么便大步走来。“王叔,是他们?”

我连忙又递给这位青年一支烟回答道:“是我们。我们想到于庄,你看?”

平头青年爽快地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五十块,谢绝还价!”

小然连忙说:“钱不是问题,能带我们去就成!”

商量好后,我顺便在再这商店买了些藕粉之类的营养品,在店铺等了片刻,就看到平头青年骑着一辆已有些旧的摩托车向我们驶来。我和小然上了车,随着砰砰碰碰的噪音向山里出发。

这条山路虽然是开通了,但还不如说是被多次踩踏后自然形成的马路,它依旧按照山势盘旋向上,陡峭的山路不得不使这位青年的司机用尽力气,数次熄火,我和小然不得不下车徒步走一段路。不时往道路上的石子开过,颠簸得象是骑在马背上。在一番蜿蜒向上后,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平原,那时正是水稻刚抽穗的时候,绿油油的水稻一大片一大片,小然从来没见过庄稼,兴奋得像是见了什么古怪的东西。这时,摩托车在平地上行驶,青年司机也健谈了,我抱着一颗沉稳的心态一一作答。

“她很漂亮呢。”平头司机的话随着摩托车行驶的呼呼风声传进我的耳朵。

我说:“她是我妻子。”

平头司机呵呵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是不是觉得我误了人家的青春?”

“我可没说啊,你自己说的。”他连忙解释道。

小然又插话:“师傅,你不觉得我家小军很能干吗?他现在可是东亚公司物业部的经理呢。”

平头司机又连连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算我是乡下人,没见识哦。”

说完,我们不再说话,我看着绿油油的庄稼在我眼中飞快消逝,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回来了。不过,这不是叶落归根的感觉,而只是心里为见到白水镇的一却变化而感到不知怎么表达的一声轻叹。

不多久,我就看见了许庄,只是许庄变化也挺大,房屋也多有瓷砖铺成,那洁白透过太阳光折射出灼眼的光线,刺得让人连忙扭过头去不敢正视。

我们下了车,还有一小段路要走,这是一段陡坡,又因为在先前的路中,采矿的方向是在另一个方向,所以这段路并没有马路开通。

返回白水镇(三):

在继续讲述返回白水镇之前,我想我应该为读者交待我此次回到白水镇的原因。

自从那些年南下打工热的兴起,我随着一大批村里的年青男女一起走向了沿海的珠三角。这是我一直以来心中逃离白水镇的夙愿,我什么也没说带着我惟一的小布包装了几件破衣服就偷偷地跑了。我走时有的是欢笑和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不似当时背井离乡的青年一样和父母千辞万别,因为我不须要和他们道别。我没有把于庄当成我出生的故乡,也没有把父亲与母亲当成是我的亲人,相反我对于庄的人和白水镇这地方充满了愤恨,这里是我的失落伤心之地,是我时时梦魇时时惶恐不安之地,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会有回来的一天。在随着火车冒着白烟启动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就暗暗发誓,再回到白水镇誓不为人。

没想到多年后的七月,我居然携着妻子回来了。而悔誓并没使我哑然无语,对于我当初的誓言我想我早就不再乎,我倒更注意到自己内心想窥视命运的好奇心,这好奇心致使我在频频接到母亲的信件中一再激起。她在信中一二再地对我宣布她很孤独,语气里是使人潸然泪下悲伤调。她说父亲死了,弟弟傻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想让我回去陪陪她。在初次接到这样的信时,我很轻松地笑了,然后粗略地扫视一遍,便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里。然尔这位母亲象是着了魔了一样,同样的话不依不饶地以每星期一封的速度向我疯狂发来,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位母亲现在所处的环境。一思考,过去种种回忆开始让我觉得这迷信的母亲在对待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和她自身的命运现在到底存在怎样的看法?我想看看结果,所谓恶之恶报,她对待她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悲哀?所以我很想看看。然而好奇心并不实际,它类似于一个算命的人急切想得到先生给他的“答案”,它不能成为我返回白水镇合适的理由。小然自然就不能理解,我自己也很怀疑。我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便买了二张回白水镇的火车票,其匆忙程度就象我急于离开白水镇时一样。

小然心里的想法其实是对的,我脑子肯定烧坏了。

我的父母有着最原始的内部矛盾,他们的结合不过是很大的悲哀。我的母亲简直就是个狂热的教徒,她相信命运,信任一却和命运有关的传说。对待命运之内的幸运虔诚,对待命运之内的厄运不择手段。父亲则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他惟一的信仰就是能够每年丰收,自己则为此日夜劳作。这两种人生活在一起是没有什么可争执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从没吵过架,甚至连一句争执都没有。不不,或许我形容有误,情况应该是这样的,父亲总是百依百顺,低头忍让,母亲则象个疯子一样骂父亲,抓他的脸,扯他的头发。母亲总是对父亲大吼大叫,我最常听到的一句是,是你让这个妖怪出生的,你要负全责!父亲不会吱声,他的沉默让我厌恶,假如他能够象山里的男子汉一样性情刚烈,我的母亲怎会如此嚣张?我也不会厌烦这个不象家的家。

我对母亲这声怒吼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她所说的妖怪便是我,而且她骂完父亲对我抛来冷冷的一道愤恨的目光曾让我一度惊慌害怕,更多的时候,她是一挥手拍在我的脸上,然后对我说:怪物!

我是怪物吗?每每如此我便跑去问奶奶。奶奶是个驼背,站起来比我高不了多少,这是农村女人的宿命,年青的时候生了很多儿女,在即要步入棺材时刻儿女们各自纷飞得不到照顾,在身边的大儿子却只听从他妻子的命令,不给这老太婆饭吃,她只好种青菜和采野菜为生,后来她再也做不动了,永远的老了,永远。她瘫痪在椅子上,抚摸我的短发,她说: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她一直这样感叹,动情时脸部表情已不再有变化,不久她就怀着痛苦死了。那时,我就梦想能走出于庄这座大山,我这“怪物”注定不能在于庄生存。

我为此付褚过行动,可我还小,二三天不到又回来了,寒冷和饥饿迫使我不得不回来,我不知道在风雨里怎么度过夜晚。时常听老人讲起鬼故事,讲起鬼狰狞的面孔和发出冷唆唆的呼声,草丛稍有风吹草动,我就拔腿开始往家的方向跑,我总觉得背后的魔鬼紧追不舍,却从来不敢回头看。雨水毫不留情飘洒着,洇湿的衣服粘住身体,全身冷得发抖。一旦回到家门口,我又收起了进门的欲望,一看见这破旧不堪的房子,心里同样害怕,这里迎接我的不是关心和问候,是咒骂和毒打。我在门口徘徊,看着房檐往下的水滴,淅沥着,这是这夜惟一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坐在门槛上,睡意袭来,抱着头便蜷在一团沉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父亲叫我的声音,他拉扯着我的衣服,轻声说:快进来吧,你妈不在!这话极大的安慰了我,只要母亲不在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揉了揉了眼睛,准备回家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上一觉。可事实是父亲的冒险已惊醒了在睡觉的母亲。她象一只夜猫子光着脚丫悄无声息地跟在父亲的后面,在父亲喊我名字摇我的肩膀时,她猛地拉亮了灯,把父亲的“罪行”逮个正着。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眼睛充血,瞪得鸡蛋般大,对父亲射出无可遏止的忿恨。父亲指着我颤抖的身体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孩子…孩子…冷…冷啊!母亲怒火暴发了,一巴掌打在父亲消瘦的脸上,“冷,冷死活该,冷?!那也是你祸害的,他罪有应得,是你让他出生的。他早就应该是死人,冷死了省得心烦。”父亲呆呆的,他对母亲永远不会大大出手,他怕她。“母亲是老虎!”有一天父亲悄悄地对我说。他是想让我多做家务以讨得她的欢心。

看到母亲出现,我立马又撒腿跑了出去,但没跑远,天寒地冻,一个穿麻皮衣服又瘦又小个的8岁男孩能走多远?我站在山岗上,和家遥遥相望,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等家里的灯光熄灭,我这又才慢慢悠悠晃回家。不过,这次我没再蹲在门槛上,我是把鸡窝里的母鸡揪了出来,抢了它的地盘,用干草铺的窝被母鸡趴出了丝丝温度,我须要这丝温暖远比任何人都强烈。我蜷在鸡窝里,牙齿打颤,全身发抖。被我揪出来的母鸡在鸡窝边转来转去咯咯地叫着,它对我充满敌意,不时用尖喙往我身上啄。我的家在那儿?连绵的细雨,从屋檐淅沥而下的水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那儿?没有人回答一个孩子内心的疑问,不久,睡意袭来,头便如吊了铁锤般直线下滑。

我和我弟弟被母亲两种极端感情所支使,我是极坏,弟弟是极好,这两种差别仅仅出于母亲在怀我时她听信了一个自称普渡众生的和尚的话,和尚是山里某寺院的主持,母亲怀我时找他算命。这寺院不大,信徒不多,寺院古老的历史起码得追溯到宋朝。和尚在庙中央盘着腿双掌合十对躬着身子一副虔诚的母亲说:施主,你这第一胎不能要,他将是你的灾难,生下他,会使你的命运走向阴暗,阿弥陀佛!

母亲信了,虽然她听到这话心情是如此的复杂,她也相当置疑,但她时常相信莫名的巧合,因为那一天她回到家,就远远看到房子着了火,她是在烈火熊熊燃烧的那一刻相信并决定把腹中的我流掉。

房子那时是父亲和母亲惟一的财产,烧掉它自然是不详的兆头,我还未出生,就给她们带来了厄运,可以想象,父母当时寄居在邻居屋檐下的心情。母亲对父亲说了她在和尚听来的话,她告诉父亲,必须打掉我。父亲,这个老实憨厚的农民怎么也不愿意把他第一个孩子杀死。可是母亲执意的决定让父亲感到不安。在某个深夜,父亲居然用绳索把母亲绑在床上,直到生下我为止。

我无法想象父亲为了我也有他霸道的一面,只是这件事恐怕成了父亲对母亲永久低头的承诺。

我弟弟的情形和我相反,按照母亲的话说,他天资聪明,一生福贵,这是上天在保佑着他。的确,弟弟的出生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无限欢乐,父亲和母亲对峙的关系终于有所改观。母亲甚至说,大的那个,当个畜生养吧。父亲在旁边咧嘴嘿嘿地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承认我是这个家的成员。虽然,她说当成个畜生。

不过,事情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母亲原本想把我丢掉的想法在后来又激起了。这是因为,随着弟弟的成长,他形如枯槁,脸色腊白,整天咳嗽不止。连吃饭也要母亲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他没有力气做任何事,自己总是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同伴玩耍。他目光呆滞,要是没人叫他,我怀疑他一辈子也可以不动。母亲为他这“奇怪”的病花了她们所有钱,可是一点也不见好转。邻居们纷纷给出偏方,有的说这是哮喘,去抓几只蛤蟆熬汤准有得治;有的说这是少年痴呆症,要让他多活动,最好有人扶着他多走走。于是,母亲就下令我每天看管着弟弟,扶着他在家门前走来走去,她自己去田里抓蛤蟆。她总是抓很多,这些丑陋的家伙在水桶里跳来跳去。然尔这些偏方也不行,弟弟还是一样不说话,眼神涣散,咳嗽不止。终于有一天,母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恨,她怪我,说这一却全是我这个怪物制造的祸端。她用竹条打我,大叫着让我滚。父亲闻声从庄稼地里赶回来,他拦住母亲,然尔母亲却发疯地抓父亲的脸,怪叫着怪罪父亲这一却全是他的错。

我楞楞地看着这幕,哭泣着转身慢悠悠晃出这个家,却站在三叉口不知该往何方。

我不知往何方,但心里觉得幸运,象弟弟这么受母亲的宠爱,但落得全身病痛,他也不好过吧?他不过是个病夫,一生何来福贵?又何从天资聪明?


返回白水镇(四)

我和小然站在一处被青竹遮成的林地处,太阳仍旧在高空挂着,空气里也仍没有一丝风,我用一块纸板扇着风,小然笑盈盈地看着我,用手绢给我擦着汗。

我从挎包里取出一瓶农夫山泉旷泉水,递给小然,“喝点吧,你看,再走点路就到家喽。”

“到家?”小然接过水,一点也不顾她所矜持的性格大口地喝起来,喝完递还给我,我再装进包里。她带有一丝嘲笑的口吻又问道:“你是说这个是你的家?”

我曾经把我和母亲之间的恩怨详细地讲给小然听,她当时还跳起来骂着,“什么母亲啊这是?老顽固。”最后她又加了两个字,“变态!”我知道,在小然的心目中,我的母亲可能是那种时时抓狂,脏话连篇的泼妇。这次她跟着我回来,是极不乐意的。但我是她的丈夫,即便我惟她的命令是从,但她也不可能对我的思想无动于衷,我也有自我主张的权利,或许,小然最终让我得意并爱她的原因便是她适可而止的本性,她有一种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外表,她善于捕捉任何人的细微神情从而使自己调整至最佳状态以获得别人的信任,让对方有个台阶可以下,同时也使自己获得别人的赞赏。

不过,小然在我仓促地回到白水镇这事上,显得很不耐烦。原本就被我拉到白水镇有些气恼,一听到我说这是我的家,她便立即语出激调。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承认这个家属于我。我望着田里的水稻,惘然。她仍不放过我,继续诘问:“你说这个是你的家?

“没,没那回事,你才是我的依靠,小然同志是我的家。”

“嘴可是越来越甜了,是不是糖吃多了哦?”

“哎呀,我这张嘴是用糖做的,嘿嘿。”

她挥着拳头雨点似地向我击来,“原来真是假话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正当我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的时候,林地面前出现了个老妇。她背着一个背娄,里面已经放满了青草,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呆呆地看着我和小然,神情里有丝诧异。我和小然立马停战,也望着这个农妇。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终归没说出来。

“大娘,你在这儿干嘛呢?”小然欢快地问道。我连忙扯扯她的裙带,轻声说,她就是我妈!小然一下子就呆住了,定定望着我。

我咳嗽了一声调整好心态,故作从容地叫了声:妈。

她堆挤在一起的笑容有些僵化,不过我依然能从中观察到,她那欣喜的内心。她不答话,只是笑。母亲变得很温和了,我再也感受不到那一股杀气腾腾的愤恨,她老了,或许,老了的人已经开始遗忘和改变很多东西。

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又喊了一声,“妈,你过得还好吧?”

她说嗯嗯,还好。

我站在那里,心里突然很奇异,我的好奇心终于使事实摆在眼前,但我却没有为此高兴,反到为自己多年来不回家感到脸红。母亲归终是母亲,怎么也无法改变。

母亲接过我手中的袋子,又笑着说,“回家吧!”

家?我能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字是多么新奇,虽然我有了新生活,有了新家,但以前那个不容纳我的老妇承认我是这个家的成员,我不能不欢欣。

我抑制不住高兴的内心说好,回家。又回头对小然说,走吧,我们回家!

母亲在前面引着路,我和小然尾随在后。我简直高兴得有些过分,忽就觉得那天的天气都变得格外好了,知了的叫声不再是无理的聒响,而好象是专为这重聚的一刻欢呼。天也是湛蓝的,云雀掠空而过,大地的万物青翠葱茏。

我望着母亲削瘦的后背走了一小段路,草丛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我和小然同时吓了一跳。他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蓝卡布衣,身上满是尘圬,头发又长又乱,象一堆麻花纠在一起,鼻子拖着鼻涕,身上有一股恶臭。他走到我们面前,头往前伸,嘻嘻地笑。小然立即用右手捂住鼻子,另一手驱赶。我也毫不客气地叱喝,你这个疯子,快滚,快滚。我们越是这样他越是来了劲,也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他竟然用头撞我,我一个趄趔后退了几步。于是他趁这空闲,去抓小然的背包,抓到后就用力往外拉。小然自然用力回拽。那个疯子扯着带子不放,嘴里还哼哼着:妈,他们欺负我,妈,他们欺负我!我刚站起来,听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对。果然走在前面的母亲几大步走了回来,她用力掰开这个人紧攥着皮包带子的手,嗔骂道:还不叫你哥,她是你嫂子啊?你这个傻瓜!

我一下子就楞住了,他就是我的弟弟?这个已经有点神经质的脏兮兮的男子是我弟弟?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弟弟真的变傻了,原来母亲来信上说的都是真的!

我呆了一秒钟,这才走上前去,碰了碰小然的肩膀,“给他拿吧,他是我弟弟!”

“可是,这是我重要的证件什么的,怎么能随便给人?”

母亲插话:“别管他,看他那疯样,别管他。”

我瞄了母亲一眼,她显然是言不由衷的,她那么爱弟弟,这话怎么也不是由她应该说出来的,但不管怎样,母亲已经变了,这点我看得出来。

我说:“你把那些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我的包里吧。”

小然的理性思维起到作用,她知道我这是用心的,何况一个包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她放下背包,对弟弟说:“这,你拿去吧,可是不能给我弄丢了哦!”

傻弟弟嘿嘿地笑了,他手里有了小然的包像是得到了个什么宝贝似的,抱着它就飞奔起来,不一会就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母亲则用力叮嘱:“慢点,慢点,别摔着了!”

母亲的确老了,我听到她这话已经没有昔日对我大吼大叫的雄风,到像是破碎的竹子一样空洞无力。如此想来,我内心的宽容被点燃,心中残存的恨意也消失殆尽。

返回白水镇(五)

我那个家似乎并没随着白水镇的改变而有所改变,它依旧和我离去时一样,在半山腰处歪立着,像一个坐着沉睡的老人。只是,岁月的摧残,这房子被慢慢风化,到显出几分古朴之风。我站在房子面前,看着它安静地躺在阳光的照射下,不禁怀疑它会于某个大风之夜不翼而飞,此处也将夷为平地。它太弱不禁风了,不大的房子处处被虫蚀的痕迹,呈现出一派颓废的气息。当初房子烧掉后,家里没钱,这座房子是父亲自己担泥巴,烧砖瓦,慢慢的在原地垒起来的,房间大都是用木料搭成。

小然碰碰我的手臂,“哎,这就是房子?”

我莞尔一笑,“是不是感觉置身于荒山野林中?”

母亲说,“快进来吧,我去烧饭。”

我和小然一起走进去。

房间里有股常年潮湿的腥味,蜘蛛网占据各个角落,蜘蛛都躲在一边呆呆地不动,等待着食物飞蛾自动送上门。

返回白水镇(六)

第二天我和小然要去祭奠父亲,母亲为我们引路。她依旧少言寡语,我试图打破这个僵局,于是主动找母亲说话,但她只是嗯嗯着,并不发表些主观的意思。我意识到我与母亲还有一层阴霾,于是也不在多话,这样一来,处于尴尬的境地。

在去父亲坟墓的途中,遇到几个扛着锄头正准备下地里干活的中年人,他们纷纷走至我面前和我热情地打招呼,而我却一个也记不起来这些人是谁,曾经与我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热情地回应。当然,我想,这些长辈也肯定已经认不出我了,他们也肯定是听在外打工的乡亲们说起我,说我于小军嫁给个了有钱有文化的女人,如今的于小军已今非昔比,就冲我身旁这位穿着时髦的小然,他们也敢断定,跟在母亲后面这位西装革履的男子就是当年被他母亲折磨是死去活来的于小军。

我一一地问好,每个人都递上一支烟。

乡下怡人的清风,我融入鸟儿啁鸣的清晨,太阳从山头冉冉上升。

父亲的坟茔长满了杂草,没有立碑,看上去象一个小土堆,显然,母亲没有关心过,如今人死入地,便与现实中的母亲割断了关系。我蹲下身来拔草,小然也跟着我一起这样做。在我拔草的过程中,母亲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这副画面,她对我说,我先回去了,等下自己回去吧。

我说好。

她望了望在一旁傻笑的弟弟,转身回去。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想到,或许正是父亲儿时对我时时怀有的温情照亮了我人生道路,使我没有扭曲人性,如果不是我那颗宽广的心胸,母亲老态迟钝的身形怎么会让我怜悯和疼痛?父亲死了,我惟有的只能是怀着感恩的心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在天堂快乐,更希望他能看见他的大儿子释尽前嫌,归还故乡。而我面对我还在世的母亲呢?我该如何?

“小然,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好?母亲当时也只是一昧执着而已。她并不是那么可恶,不是吗?”

小然惊讶地张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她没有经历过可怕的梦魇,却又从我对她叙述我悲惨的童年中感受到了白水镇是我的恶梦,在白水镇生活的母亲是我心中的一道沉痛的伤痕,那么,如今的我要为这道伤痕清理,小然会是支持还是反对?

“我不知道怎么讲,反正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作为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听从你的意思呢?”

小然说得对,我不应该怀疑她对我的用心,我们的爱已经使我们走在了一起,我应该做的,她是不会反对的。

“那好,我打算把那个破房子重新修一下,好让母亲和弟弟能过些好日子,你看这样如何?”

“嗯,很好。”她微微一笑,“小军,你是个好人。”

“呵呵,”我也笑了,小然以前可从来没夸奖过我。

我们继续拔着杂草。时间点点流逝,不知不觉父亲的坟堆被我和小然弄得干干净净。这时突然从树林那边传来弟弟的哭声,我站起来本想过去瞧瞧。却被面前的那双眼睛给盯住了,这突然的一幕顿时使我呆若木鸡,我诧异的目光和面前这位年青的农妇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情愫在我内心腾起。是她,我小时候的爱人,一个和我一样在农村长大的姑娘,于芳是她的名字。她背着背娄,,右手牵着一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女孩,女孩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羞涩地躲在于芳身后,水汪汪的眼睛象极了于芳。我想叫出于芳这个名字,却咽在喉咙处说不出声音。我感觉得到于芳也有所顾虑,她脚刚踏出半步,又退了回去,转眼间只好拉着小女孩急急忙忙地离开。

我看着于芳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无限内疚,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有于庄内这个女孩曾在我生命中是什么重要的角色,这难道是我于小军不知耻辱的见证吗?我想啊想,往事的片段在我意识中开始旋转起来。

那年我16岁吧,于芳和我同岁。我们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是我和于芳共同的秘密。我已经记不得当初的我是为了什么和于芳在草地做了爱。我只记得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和于芳都在山上放羊。那时,我家已经有羊了。每天都要有人去放牧,于芳也是,只是她和我不一样,她还在上初中三年级,马上要升入高中了,但她还是每天早晨把羊赶出来,然后交给我看管,再去上课。不过,在某一个清晨,我把要去上学的于芳拦了下来,拦下来的于芳和我在草众里一起脱光了衣服。我们不知所云的作业是年少青狂那情爱之花的绽放。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父母。

但是作为一个男孩,我拿什么来表示对于芳忠诚?我的家早就不在是我的,于芳的父母更不会同意我这个“怪物”娶她们的女儿,更不愿意和迷信的母亲打交道。但我那时真正喜欢于芳,我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的笑,喜欢她在我们做爱时无所顾虑的呻吟,直到现在这气息依旧在我记忆中清晰,仿佛是驼玲般悦耳的呼唤,我深深为之沉迷。那时的我万分渴望着于芳,每时每刻,日夜思念,虽然我们两家相距不过几十米,但我不敢轻易找她,自从她委身于我后,我一见到她就羞红着脸,说话吐吐吞吞,我怕她父母发现异样,于是断绝了一却可能与众人一起接触的可能。

不过,她母亲后来知道了,这是一起意外事件,这使我和于芳同时陷入惶恐。

那是某个晴朗的中午,大人们都上地里干农活去了。只余下我在家看管弟弟,于芳那时已经没有上学了,是她自己不愿意上的——其实不是她自己不愿意上的,因为她有三个弟弟妹妹,家里不堪重负,她才撒了谎,她父亲痛惜不已,甚至都想动手打打她这个乖女儿,她的成绩那么好,可是在升学上她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她把录取通知书统统烧掉,站在她父亲面前坚定地说,我要帮你们干活,不想上了,爸爸,你就成全了我吧?这个望女成材的男人也只好叹息作罢——当时的她在喂猪,我无意间望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笑着对我说,小军,你来我家吧,爸爸妈妈都上地里去了。我知道这是暗示。多日未和于芳相处,心里早就闷得慌,于是也就顺其自然地去了。进了她的家,她就反锁了大门,房间里一片漆黑,于芳点亮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台上。我说,我们来吧。她嗯了一声,我们就滚到了那张大床上。

不多时,就听到有人敲门,我和于芳吓得慌乱失措,于芳问是谁啊?外面于芳母亲就扯着嗓子开骂了,死丫头,大白天关什么门啊,快点来开门。我和于芳同时跳下床,急急忙忙穿衣服,她喘着粗气,小军,你先躲起来,等下母亲走了你再走,听到没有,千万别出声啊。我说好,立即躲藏在大门后。于芳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开门,妈,你回来干什么啊?

“我不可以回来么,我忘记拿那包肥料了,在门后面,你让开,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说着,她用手轻轻一推于芳,把门转过来,看着我藏在里面,大叫道,“你躲在这里干啥?”

我脑子里早就充满了惶恐,直接从于芳母亲中间蹿了出去,一直飞奔而去。背后于芳母亲骂于芳的声音隐隐传来,贱人,这么小都偷男人,长大了还得了!

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找于芳,于芳的母亲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毕竟她也得照顾她女儿的名誉。谢天谢地,幸好如此,如果这事被我母亲知道了,等待我的又将是何种狠毒的惩罚呢?不过,从这件事情中我开始懂得爱情的意义,如果我真的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须有能力,我必须能够养活她。显然,就我每天无所事事浪费青春的情形下,这种可能性极其渺茫。我为此辗转难眠,心中再一次想到,我必须离开白水镇,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与于芳在一起,要不然,我一辈子呆在那儿,将无缘与于芳结为夫妇。说干就干,况且我年龄也不小了,没小时候那么胆小。我最后一次找到于芳,对她说,我就要走了,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让你嫁给我。于芳是理解我的,她知道我在白水镇呆不下去,出走是迟早的事,她含着泪光深情地告诉我,我会等你的,于小军,我是你的人!说完她就转身跑开了。

可是,于芳能等我多少年?她应该了解我恨透了白水镇,我一旦出走,便不会想回来。

返回白水镇(七)

小然打断我的愁思时,我已经望着于芳离去的方向发呆了很久。

“喂,于小军,那个女人是谁啊?”

“等等,”此时弟弟的哭声正闹得厉害,我已经听到母亲吼叫的声音,我连忙赶过去,几个调皮的孩子朝弟弟扔着泥团和小石头,嘴里欢快地叫着,傻瓜,笨蛋,傻瓜蛋哦。弟弟蹲在地上抱着头任几个孩子欺负,真不敢相信他是个大人了。

“喂,你们在干什么?”我厉声斥喝。

孩子们听到我的吼声,便一窝蜂地散开了去。

母亲也气咻咻地赶了过来,我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傻弟弟依旧啼哭不止,母亲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一把就把坐地上的傻弟弟拉了起来,一边拍着他屁股上的尘土,一边嗔骂,哭个屁,别哭啦!母亲越是这样,弟弟哭的声音更大,母亲见状索性让他哭。我们都站着看他。他这样哭了一会,见无人理他,便兴致索然地用袖口擦了擦鼻涕,灰溜溜地走了回去。母亲也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吃午饭啦,快回去吧。

我说好,马上就回去。

我看看小然,她歪着脑袋望着远方,我知道她已经没了兴趣,她对农村也没了新鲜感,农村有什么好的呢?道路坑坑洼洼,满山遍野的庄稼,淹没了房子,淹没了人群,完全没有城市的喧哗可言,农村有的只是永无休止的孤寂,这对于像我这样的家庭更是如此。在回去的路上,小然对我说,明天回去吧,给你母亲些钱,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根本没听进去,思绪再一次联想起了于芳。

吃过中饭,我迫不及待地向母亲询问起于芳的事。母亲并无多大惊异之色,她非常自然地收拾脏衣服拿到洗衣台来洗。然后慢慢地给我讲于芳的事。母亲讲于芳没有丝毫无感情,就像是一个纯客观的叙述者,仿佛于芳不是她现实生活中的邻居,更像是一个缺乏想象的故事中的主角。我突然为此怀疑,母亲的感情都到那儿去了?她从前自我狂热,现在却冷眼旁观?我在听母亲讲于芳的故事时,心里早就恨不得自杀算了,而她居然不能被于芳的真实故事感动。那怕她不了解真情,她也应该知道于芳并不是傻,这只是一个对生活没了希望的女人,在糟蹋自己的未来而已。

于芳于我离开白水镇一年后也离开了白水镇,她离开白水镇的理由众人皆知。正如我离开白水镇的理由也是众人皆知一样。而她离开的理由极具轰动,在当时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于庄里比于芳大一辈份的叔叔把于芳给强奸了。

我能够想象得出那一场面,一个万里无云,晴空碧照的下午,于芳正聚精会神站在山顶向远方眺望。她旁边几只白色的小羊羔悠闲地啃着青草。那个输光了家财欠了一屁股债的流氓正从酒席中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走路东倒西歪,于芳见状还好心上前扶了他一把。可是,喝了酒的男人比平常多一份胆量,对世俗已无顾虑。面前这位可爱的姑娘成了他发泄的最佳选择。于是他借醉摸了于芳一把,于芳摔开他的脏手,骂了他流氓。这个老老男人正为此得意,“说我流氓我就流氓给你看吧!”他使出全身力气把于芳摁在地上。于芳全力挣扎,大声喊叫。无济于事,树林把于芳的声音淹没,仿佛溺水者发出无声的呼喊一样。这头野兽在于芳身上掳夺攫取,四周很静,麻雀从树的一端飞向另一端,潮湿的地面阳光斑驳。于芳躺在地上僵硬得如一具死尸,眼角豆大的泪水被树叶罅缝射下的光线照射得凄冷悲凉。

于芳的爸爸手执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畜生,而这畜生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他扑了个空,气急之下告上了公社。从此这事使于芳不敢出一步门,只要有人看见她,便有人惊奇地看着她。“她不是于芳吗?那个被于狗子强奸了的女孩!”每每如此于芳便会痛哭一场。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告诉她爸爸妈妈,说是决定随着她姑姑到县城里去。于芳爸爸妈妈能理解她的心情,欣然答应。不过于芳在走时对他父亲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如果我回到白水镇要尽快联系她,二是他不要和那个流氓再纠缠,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于芳父也都明白,当初是他太鲁莽,才使于芳无脸见人。以后他应该会让事情随着时间淡化,不再提及。

于芳在县城某个酒店里做了服务员,一干就是6年,手里有了些积蓄,便回到了白水镇。那时,于芳被于狗子玷污的事也已平熄,如同落定的尘埃被人遗忘。不过农民父亲仍介怀于此,事到如今,于芳也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主张,6年的城市生活使她改变了不少,打拌妩媚又妖娆。农民父亲高高兴兴迎接漂亮的女儿,而没有察觉到于芳此行另有目地。于芳回来就对父亲说了,此次回来就不走了。于父并没太多在意,他为此还有些高兴,生怕于芳在城市里给人拐跑,嫁远了不能照看到她。于芳毕竟不小了,这一回来于父于母就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于芳来者必拒,无论是谁,她都冷眼相待。她每天只坐在山口望向离开于庄惟一的那条公路。

于父于母早就对我和于芳的事知晓,但同时他们也了解我于小军不是会回白水镇的人。她们这样劝告于芳,说小军不属于这里,再听说他也有了自己的生活,肯定不会返回白水镇的。于芳扑在她父亲怀里痛哭起来,为什么啊?他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回来娶我,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失约?

于芳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饿得脸色腊黄,憔悴不堪。于父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那几天他只好放下庄稼守在家里,只要于芳出点事,他便于即时送上镇医院。

这时于芳颤颤微微地走到于父面前告诉她的决定,“爸爸,我要嫁给于狗子!”于父正劈柴,呆了,举在半空的斧头哐地一声落了下来。“你说什么?”于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芳要嫁给那个强奸犯?

于芳挺了挺胸,字如锤音,“我要嫁给于狗子,我是小军和狗子的女人,既然小军不要我,我只有嫁给狗子!”

“你敢,老子不砍死那个狗日的才怪。”于父誓死不会答应,这件事有违伦理,有违道德,更让人耻笑。但他没能理解于芳的心情,这个固执的女人只是为此麻痹她的感觉而已,并且她一旦决定,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时候于狗子也偷偷回到了白水镇,不知道他在那里混了几年,人也像模像样了。

于芳几天后,趁没人看住她,就跑去和于狗子睡了。这样一来,万事成定局,无论于父多么愤怒,多么的不情愿,于芳已经跟上了于狗子。于父公开承认,于芳不再是她的女儿,他把于芳所有的东西都扔了过来,对于芳从此不管不顾。

于芳跟着于狗子的日子到也相安无事,后来她有了个女儿,也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小女孩。

返回白水镇(八)

我听完母亲的讲述后,眼泪早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小然也在旁边,她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原由,也猜到了我和于芳的关系。这是惟一一件我没有告诉她的事情。不过这并不是我故意隐瞒,我在白水镇的记忆只有恨,没有爱,我似乎一离开白水镇就把于芳忘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我得负责任,是我给了于芳一个承诺,又是我放弃了这承诺。我得给于芳一个解释。

“小军,于芳是谁?”

“啊,她呀,我们一起长大的伙伴!”

我不善撒谎的言词更为直接地把真相抛了出来。小然沮丧的地看着我,随即拉着我到旁边偷偷地说道,“就这么简单?你可曾记得我们的约定,有事情一定要解释清楚,不然会误会更深!”

“我知道,但事实如此啊!”我尽量收起对于芳的悲痛,装得若无其事。

“那我不逼你,我现在只想问你,我们何时回去?”

“不是说好了要重新把这破房子修理下吗?”我指着房子说。

小然偏着头想了想,“随便你吧,但我要每时每刻跟在你身边,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能有什么事发生?”我很不再意地笑了。“是你想多了!”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半步!”小然居然大声吼了出来。

我看着她恼怒的样子,心里很是吃惊,这次小然不再是娇嗔胡闹,她是认真的,仿佛她真的预知了什么事情,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不会离开她,就算于芳在,我也不会,我只是给于芳个解释,并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小然的事。

“好好,我答应你,宝贝,绝不离开你半步。”我抱着她亲她的脸,拍她的后背,安抚她的心情。

返回白水镇(九)

我给房子重新修理的计划于第二天就开始实施了,我先是去白水镇镇上找人买砖瓦,买沙子,买水泥,买木材,然后又找了卡车拉回去,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天,房子前面的平坝上堆成几堆小山。人手方面我让母亲去找,毕竟我对白水镇的人不熟悉。她答应说好,然后找人先准备把房子拆掉。这期间小然果然是寸步不离,我到那儿她也到那儿。刚开始还不觉得,后来就有点腻烦。我和小然以前不是这样的,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相信我爱她,我也相信她爱我。从来没什么大的争执,也没有偏见。时光是随着小然故意任性的生活打打闹闹而流逝的。而这样的时光又有什么不好呢?做事的时候各不相干,生活的时候祛寒问暖。而她居然现在不相信我,我知道我对她有所隐瞒,这与我和她之间的约定有逆,是我的错,但我只想让内心的愧疚慢慢平熄,我对不起于芳,这只是我与于芳两人的事。

“看你的样子是很讨厌我,想我走是吧?”小然洞悉人的心理总是那么精准。

我搓着手,叹气,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讨厌小然,我只是想让她给我一点时间和空间。这十几天来我曾与于芳再次相遇,她那已经不再年青的脸,满是皱纹,手里端着盒菜籽在地里一颗颗撒下去,那个老男人挖地,竹林边坐着玩狗尾巴草的是她们的女儿,我刚好经过,和她对视一秒,心里疼痛得要死,恨不能跑上去抱着她,“于芳,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怎么能这样说,你走了我还能活下去?”我做出一副委屈状。

“这话我相信。”

“那你还说这些气人的话,不是故意气我么?”

“你自己心理清楚,我们之间归我们之间,事情归事情,我不想在老公没了我的情况下失去定力!”她摆摆衣服,不停地在我面前转来转去。

“哎!”

“别哎哎的,赶紧把房子重新修下然后回去。”

返回白水镇(十)

我不能确定母亲给我的用意,在我正焦虑不安的时候,她说她有事情告诉我。

“小军,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我和小然正在玩纸牌,听到母亲喊我,我便起身过去。小然不满地嘀咕,真烦人!
我说你等等,马上就回来。

“妈,有什么事?”多日来的相处,与母亲那层不适也磨合得差不多了。

“房子打算明天就拆掉了吧?”

“是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拆掉后我已经告诉于叔先到他那儿住,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嗯,是啊。”我看见母亲迟疑的欲言又止,“还有事?”

“没啊,其实我在想你好象有心事,于芳和你的事我早有所闻。”

“妈,是我对不起于芳!”

“所以你想单独和她聊聊?又不想让小然知道?”我还未插话,她又接着说,“我已经约了于芳下午到远山的林子和你相会,你到时候去吧。”

“可是,我怎么去?”

“小然那边我到有个主意,等会吃午饭的时候,给她汤里加点安眠药吧,”

“这能行?”

“有啥不行,适量的加点,只让她睡个觉,我是为你好。”母亲诚恳地说。我想我不能再争辩和怀疑什么,母亲当时的确是做了件合我心意的事。小然老是跟着我,我和于芳绝对没有一点交谈的时间,于是我未多思虑就答应了。

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点菜汤也没沾,虽然母亲给我说过我那碗菜汤没有安眠药,但我心里隐约有点期盼,这是惟一我能找于芳谈话的机会,绝不能出差错。母亲自己也没喝,她本身就吃得很少,那碗米饭都没吃完,只有傻弟弟狼吞虎咽无所顾虑,我突然为此觉得或许弟弟真是幸福的吧,现在的他对世事一无所知,没有烦恼,他应该会一直单纯地活下去吧。小然吃得也不多,对于吃习惯虾蟹类海鲜的小然来说,母亲做的饭并不可口,但那碗青菜汤到喝了很多,起初我还为些担心呢,大概她是腻味了大鱼大肉吧。午饭过了没多久,她就说她很困,想在椅子上靠一会。我扶她坐在床上,揽在怀里,不一会她就睡着了。

返回白水镇(十一)

我飞快地赶往丛林,于芳已经在那儿焦急不安地等我了。她一看见我就喊了一声,小军哥哥!

这声“小军哥哥”听起来是多么亲切,时过境迁,于芳已经体态臃肿,我也不在年轻。然尔我们彼此都为对方保留了个回忆的空间,都把曾经在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暗藏在心底。那一瞬间,我和于芳仿佛都回到过去,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我还是那个放羊少年,在山川间牵着手唱着童谣,在白云下追着跑着闹着笑着。

我们近距离地对视,此时四周俱静万簌无声,芳,过得还好吗?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

“还好。你呢?”

“你看到的,我开始了新生活。可是你呢?居然折磨自己!”

于芳一楞一楞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她,这原本就是我于小军失约于人,又怎么好厚着脸皮责备她呢?可是,我觉得于芳下嫁给那个老头,不仅使我心痛,也使她这一生毁于一旦。

“于芳,”我叫了她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愤恨地往地上一坐。

“事以至此,小军,你别怪我好吗?”

“我怎么可能怪你?我只是痛恨自己,如果不是我,你也不至于…….”

于芳拉我站起来,和她来了个热烈的相拥。她双睑间早已泪水喷涌,别说了,小军哥哥,我并不怪你!命运弄人啊!

或许吧,这是命运。但在我和小然结婚的那一个晚上,我再也不相信所谓的命运,我相信力争幸福的人都会如愿以偿。

我和于芳坐在一块草地上,望着白云不停地变幻,看着大雁振翅飞翔,看着羊羔们啃草,感受微微的山风拂来,谛听大自然的生命。在那儿,我和于芳手拉着手,都不说话。

时间荏苒,我和于芳已经呆了近两个小时,我知道是时候告别了,小然怕也该醒了。她找不到我,一定会发疯的。

我扭过头去看着于芳,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元钱,递给她:“芳,我得走了,这点钱你拿着吧!”我清楚钱并不能弥补什么,但我应该给她,既然她已承认了自己的宿命,我想让她的命运过好点。

“我不须要,小军哥哥,我不须要!”于芳连连摆头,我瞧见了她内心的忧伤。于是我递出去的手滞留在半空中。

“拿来吧,不要白不要,”一个男人从我手中把钱抢了过去。我吓了一跳,仔细往后看,看见一副正怒气冲冲的老脸。他迅速地把钱揣进裤袋里,然后对着正惊慌地于芳骂道:臭婊子,还学会偷人了?走,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怎么能打她?”我听道他说要收拾于芳,心里不由火起。

“关你鸟事?看在钱的份上,我才没揍你,你约于芳到这荒山野林里来,是何用心?”说完,他就挟着于芳匆匆离去。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于芳数次回眸看我,我也数次动情。只是,我们真得回不到过去了!

返回白水镇(十二)

我在回家的路上愤愤地想,要是狗子真打于芳,我便用法律来解决,提起诉讼,追究刑事责任。然尔,假如真的把狗子送进大牢,那于芳以后的生活怎么办?我已经不可再和她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来,于芳无依无靠,我必然会走进一个强大的感情漩涡中。小然也会为此苦恼,虽然我知道小然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可是再心胸开阔,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会本能得为于芳和我之间不间断的交流而心生醋意。

世间的事莫不是如此复杂,对于我返回白水镇的尴尬处境,我亦不能力挽狂澜,惟有顺其事态,以静制动。

我这样想着,太阳冉冉西沉,霞光照亮整个山川,我慢慢往回走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现如今又是什么事态呢?于芳似乎已经习惯她的生活,我何必为了愧疚而打破她的生活呢?她和狗子都有女儿了,折腾来折腾去,受伤的无非于芳,我不应该插足进来,就算我有理由也不能。于芳已经不再须要我!

我对自己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嗯嗯,我对自己笑了,过好自己的生活才好!

我抬起头望着快要完全沉下去的太阳想舒口气,却看到于庄上空有一股浓烟弥漫,像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我仔细望去源头,似乎是我家房子的位置。我猛地惊觉,拔腿开跑。

我家的房子着火了,还没有走到门前就有个女孩对我喊。我加快步伐,走至屋外几十码。在那儿我已经感到火的温度,使我不敢前行。熊熊烈火燃烧,火苗往上蹿着,映红了我的脸。我拉着旁边的一位年青妇女问,是怎么回事啊?房子怎么燃起来了?

她漫不经心回我,哦,没事,小军不是要重修房子吗?你母亲说拆掉太麻烦,所以直接叫人给烧掉了!这位年青的妇女还意犹未尽,说,小军你可真孝顺,想起你母亲那样对你,我都恨不得把这个恶妇杀了呢!要是……

我不想听这些浪费唇舌的话,我妈呢?我妈在那儿?

喏,那不是!她指着围观中一个人头说。

我拔开人群,挤了过去。母亲正望着在燃烧的房子,脸上浮现快乐的表情;弟弟躲在母亲身后,害怕地偷望着燃烧的方向

“妈,你怎么把它燃掉了?小然呢,我的小然呢?”我急得脸上冒汗。

“呵呵,小军啊,烧掉了好,省得拆东拆西的!”母亲忽然诡秘地一笑,“小然啊,不是你抱她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吗?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吓坏了,逼视母亲,她依然像不知情的人似的观望着房子的燃烧这壮阔的画面。

我终于明白,时光在流逝,却不曾使母亲的本质改变,她对我一如既往地怀恨在心。她学会了伪装,把一颗对我仇视的心加掩饰,不再像以前一样锋芒毕露!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母亲坚定不移的感情和信念是不会为自己的处境而多加思考,她不会换一个角度想,她只会为我于小军这个怪物走上明媚大道感到耻辱,因为她无情地用鞭子批判我的一生,于庄的人皆知,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宠爱的孩子变得痴呆,而使自己憎恨的“怪胎”开心生活逍遥法外呢?于是,她一遍遍地呼唤我回去,用泪水和处境换得我对她的信任,不再有警惕。

母亲在那十几天来隐忍不言,假装糊涂的背后是她早有蓄谋已久的过程,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比得上她的阴狠毒辣。我大叫着,内心那狂放的感情无处发泄,小然啊,我的小然,我冲上去对母亲拳打脚踢,人群紧紧围成一圈,没有人上来劝阻,他们都知情,他们也都了解。并且母亲没有朋友,她的高高在上把乡亲都拒之门外。

我打得她吐了血,殷红的血在泥土中流淌。我站起身来,再看看房子,它还在持续燃烧,整个于庄都笼罩在这燃烧之中,我知道大火夺走了我的一却,我也只知道我应该失去这一却了,冷冷望了母亲一眼,于是义无反顾地跳进火海!




“一起理财”理财圈 © 2007-2025
Processed in 0.02 seco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