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
田秀艾是个漂亮姑娘，虽然那个年代的人极少化妆，可她依然漂亮。因为家里成分是中农，所以她只小学毕业便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而被一个贫农子弟抢走了名额。可她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她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会让别人瞧不起，在亲戚朋友里连个名声都没有。
张卫原的出现给了她希望。
张卫原是上头派下来的年轻干部，土布裤，白衬衣，干瘦的身形，白净的面皮，那个年代标准的知识青年形象。
张卫原主在村委会，田秀艾便天天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往村委会跑，主动和张卫原搭话，还时不时地帮他抄些材料。田秀艾的字极漂亮，如同她的人一般漂亮。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更何况是被这么漂亮又会写字的女孩儿追。张卫原很快动心了。一次，他在给家里写信时，提起了田秀艾。田秀艾乐坏了，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田母早知道女儿的计划，这也正如她所愿。
“妈，等我和卫原结了婚，住进了城里，一定把您接过去享福。”田秀艾边给张卫原缝衣服边说。
“哼，我就说过，我二闺女就是比那些贱货强！”田母边帮二女儿做活儿边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白养了他们！”
田秀艾知道，母亲口中的那些“贱货”是指大姐和大哥。大姐田秀容三年前嫁了个穷得叮当响的男人，没给家里得一点钱。后来大姐夫家分家，他们两口子什么也没分着，却啥也没说。每次回娘家，田秀容总得遭母亲一脑子冷言冷语，她索性极少回娘家。
大哥田秀青找了个穷岳父，媳妇倒是热心实在，可这远不合田母要求，三天两头找小两口的错。田秀艾是个“孝女”，随时不忘帮腔。
“妈，你放心，”田秀艾压低声音，说；“有我在，他们那两对狗男女别想过安生日子！”说完，母女俩一块儿哄然大笑。
声音虽低，可在外面做饭的嫂子和三妹田秀兰听得一清二楚。嫂子啥也没说，咬牙忍着继续干活。田秀兰忍不了，掀门帘进去指着田秀艾问：“二姐，你瞎说啥呢？”
“呦，我犯你哪儿啦，”田秀艾挑着眉头，吊着嗓子说，“你也加点儿小心，跳进了穷坑别指望我拉你！”
田秀兰冷笑一声，说：“我可没你那本事，一个眼神儿就把自己送进了城里。”
没等田秀艾发火，田母先火了，拿剪刀指着田秀兰，喊道：“吃里扒外的小妖精！赶明儿快嫁出去，给我挣俩棺材本儿得啦。”
听这话，田秀兰忍不住泪珠子一下子掉了下来，转身跑了。
田秀艾母女俩像打了大胜仗似的，有一阵狂笑。
不久，张卫原家里来信了，同意他们的婚事。两个人高兴得在张卫原的宿舍里又蹦又跳。张卫原一把抱住田秀艾，轻声说：“知道吗？像你这种既漂亮又有灵性的，又善良的姑娘可少见啦。”
田秀艾嘴上笑着，心里更得意，张卫原夸她“善良”，她也照单全收。
张卫原又说：“咱们进城去我家结婚，结了婚咱们就住在城里啦。”
“住哪儿都行，只要能跟你在一块儿。”话虽这么说，如果他不是城里人，田秀艾才懒得搭理他呢。
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田秀艾欢天喜地准备结婚的时候，张卫原却在一次进城的路上出了车祸，死了。田秀艾当即傻了，一阵死寂后，“哇”的一声哭了。旁边送信儿的人，村里的干部，家里人，都一时不知所措，纷纷劝她想开些。可她实在想不开，哭得死去活来。也许她对他终有些感情吧，冲着他的城里人身份，冲着他是青年干部，她也能对他产生感情的。
过了几天，张卫原家给她来了信安慰她。她突发奇想，想去他家看看，看看那个差一点儿就属于她的家。
她把想法对母亲说了。
“不去！”田母边吃着炒花生米边说，“你去了，难道他们家还能给你找个城里婆家不成？倒白搭了路费。”
田秀艾听了也觉有道理，不再提那事儿了。
很长一阵子田秀艾不开心，为了张卫原。可她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了张卫原的人，还是为了他的城里人身份。也许对她来说，这没啥区别。
终于，田秀艾还是平静了下来，她不小了，得嫁人，嫁活人，不能为一个死人失了魂。
一天，从生产队干活回来，见家门口停着一辆体面的自行车，像是来客了。田秀艾忙进了家门。
嫂子和田秀兰已经从生产队收了工，正做饭呢。田秀兰板着脸小声跟嫂子嘀咕着什么，见她进来便立刻闭了口。
东屋有人说话，田秀艾掀门帘进出一看，大吃一惊：“唉！这不是范赤征兄弟嘛！你不是搬进城里了吗？咋有空回乡下串门儿呀？”
范赤征一身城里人打扮，炕上放着个提包，像是他送的礼。
“二姐回来啦，我来看看大婶。”范赤征的父亲是干部，调进城里几十年了。可范赤征是跟乡下的奶奶长大的，所以田家人对他并不觉陌生。
田母乐得皱纹又多了几条，对田秀艾说：“快去，给你大兄弟添点儿水。”
“不麻烦二姐啦，”范赤征用手捂住杯口，“不喝了，不喝了。”说着下了炕，“我先走啦，改天再来看大婶吧。”
田秀艾上前一把又把他推坐到炕上，“怎么着？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吃啊！说出去我们脸上可不好看。”田秀艾料定范赤征有事儿，想试试他。
范赤征忙躲开田秀艾，陪着笑说：“二姐，我实在有事，以后我准常来。”
“秀艾，你大兄弟真有事儿，你们下回再说话。”田母把田秀艾拉到一边，使了个眼色，“送你大兄弟出去。”
田秀艾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还能又什么事，大老远来啦，口口声声“二姐”叫着，母亲还让她送客，还能又什么事！田秀艾心里得意，边笑边扯着话头，把范赤征送出家门。
“唉，这城里人啊，就是难打发，想躲都不行。”经过田秀兰身边时，田秀艾故意提高了嗓门，以示炫耀。田秀兰背对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这都是好点心啊！”田母摆弄着范赤征从提包里掏出来的东西，“人家就是大方，会办事儿。”
田秀艾更是得意——这可都是因她得来的。她对着镜子仔细梳着头，问：“妈，那小子恐怕不是来看你的吧。”
田母“咯咯”一笑，说：“就你精！他看的是我闺女。”
田秀艾细细欣赏了一番自己漂亮的脸蛋，说：“这小子，城里姑娘不要，倒非得挖我们这些乡下丫头。”
“都是你三妹名好。”
“啊！”田秀艾仿佛雷打了一般，一下子愣住了，“那个没眼力的！咋就看上那个狐狸精啦！”田秀艾咬着牙，心里暗暗骂着，“那丫头要得意了！”
“你愣着干啥？收拾桌子吃饭，你爸该回来啦。”
田秀艾不说话，闷头干活儿，故意把桌子碗筷弄出声响来泄愤。大家心里都在想事儿，没人理会她。
饭桌上，田母对老伴说：“那个范赤征来啦，要跟咱们家秀兰提亲。”
“唉，这事你说了算，我不过问。”的确，田父平时说得少，干得多，田母当家。
田母一听，把碗使劲儿往桌上一拍，眼珠子一瞪，说：“我说了算？我能说了算就出不了那么多闲人！”说着，使劲白了眼儿媳，“要我能说了算一棍子都打出去！”
儿媳照旧吃饭，田秀青变了脸，刚要开口，妻子夹了菜放进他碗里，用力抵了下他的碗，示意他别说话。同时，田秀兰用力扯了下大哥的衣襟，田秀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闷头吃饭。
田母继续唠叨：“嫁个闺女还赔了本儿，说出去你不脸红？”
田父一句不应，默默吃饭。
田秀兰开口了：“这事儿我不愿意！管他城里人乡下人，别人眼馋，我不希罕！”
田秀艾听出这话一半儿是说给她听的，可她不希望三妹嫁进城里，抢了她的风头，便随她说去不言语。
田母一听急了，指着田秀兰便骂：“贱货！这事儿哪容你愿不愿意！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了？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贱货！不值钱的！”
田秀兰哭着反驳：“我哪儿有人！就不愿意！”
“你给我打这贱货！”田母对着老伴大吼，“你闺女不争气，给我打！”
田父既舍不得打又不敢反驳老伴，只好闷声闷气说：“这么大的闺女啦，哪能说打就打啊。”
田母一听，猛砸起碗盘来，边砸边哭，只不过光打雷不下雨，口中喊着：“好呀！好呀！都不听我的！都冲我来啦！这可咋活呀！”
田父脸涨得通红，实在受不了，一咬牙跳下炕去，冲田秀兰就是一耳光，田秀兰毫无准备，先是一愣，接着捂着脸“哇”一声哭了。田秀艾心里得意，儿子和媳妇愣了，一动不动。
田母还不满意，又哭又喊：“狠狠地打！给我狠狠地打！”见田父原地不动，田母继续喊：“打呀！打！你这个老不死的！给我打呀！”
田父一狠心，抄起鞋来不管头脸，向着三女儿狠打起来。田秀兰被打得又哭又叫，想躲无处躲。田秀青夫妇上去好说歹说才拉开了。田秀兰躲在哥嫂身后，哭着不敢出来。田父无奈地叹着气。
“你敢不嫁！看我不活打死你！”田母冷笑着，狠狠盯着田秀兰。
田秀兰不说话，只管哭。田秀艾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吃着饭。
抽空儿，田秀艾进城找到了范赤征。范赤征热情地把她请到一家小饭馆吃饭。
吃到一半儿，田秀艾突然问：“你就看上我家秀兰啦？没想过别人？”
范赤征不知其意，笑着说：“二姐您这什么话啊，看上别人我还能去找三妹啊。”
“哼！”田秀艾把筷子一放，说：“你这是啥眼力呀！这世上就没有比她还好的姑娘？”说着，又补上一句，“我家就没有比她更好的？”
范赤征明白了点儿她的意思，脸顿时红了。
田秀艾又说：“实话跟你说了吧，秀兰她不愿意跟你。我爸妈都拿她没法子，你能降服得了她？这事儿啊，我爸妈都不敢管了。”又放低了声音，有点儿害羞地说：“真正对你有心的你倒是看都不看！”
范赤征不言语，偷眼看了看田秀艾，发觉她的确比田秀兰漂亮，田秀兰又不愿意，强求不来，不如……他这心思一变，却又有些顾虑，问：“你和那个张……”
不等他说完，田秀艾立刻说：“一个死人，说他干吗？”
范赤征放心了，嬉笑着问：“二姐，这菜够吗？要不再添俩？”
“谁是你二姐！”
“嘿嘿，秀艾。”范赤征忙改了口，又对着里面喊：“师傅，再上俩好菜！”说着，给田秀艾夹菜。
田秀艾得意地吃着，问：“啥时候去你家？”
“你说，我听你的。”
田秀艾想了想，说：“这事儿不能太急，你先跟我妹提，又要跟我，别人会说闲话的，我这名声往哪儿摆？你先去我家退亲，咱们先处一段，时间长了，也就理所当然啦。”
“对对对，我明儿就说去。”
田秀艾点点头，继续大嚼大咽。
范赤征那天来退亲，家里除了田秀艾，谁都没想到。既然人家那边儿发话啦，这边儿又能怎样？田母生了好几天闷气，处处找田秀兰的茬儿。田秀兰忍了，只要不嫁到范家，她什么都能忍。
田秀艾抽空总往外跑，别人问也不说去哪儿，回来总能带回些好吃食来。当然，她总是先把这些东西孝敬老娘。
“你这阵子咋总往外跑，”田母边吃着杏脯边问，“有啥事还瞒着你妈？”
田秀艾笑着压低声音说：“有人请我出去的。他是城里人，家里条件可好啦，他爸还是个干部呢。”
“呦，谁呀？”田母心里顿时比这杏脯还甜，“我闺女真有本事，果然不是庄稼人的命！”
“范赤征。”
“啊！”田母打死也想不到是他，“他……他不是……跟秀兰……”
田秀艾眼角一挑，说：“哪儿呀！是那个小狐狸精自作多情，人家不好推辞。其实啊，那小子盯上我不是一时半会儿啦。”
说完母女俩不由得一块儿“咯咯”笑了起来。
田母止了笑，说 ：“那你先跟他处着，等过阵子就让他来咱家。”
“忙啥，他那个当干部的爹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呢。我先见了他爸再说。”
“也好，我听我闺女的。”母女俩亲密地依在一起，共同畅想着那华衣美食的将来。
二
名声，面子，对像田秀艾这样的人来说，的确重要，可田秀艾并未真正了解何谓名声，何谓顾全名声。不过还好，有一天，老天爷终于让她明白了。
范赤征把田秀艾带进了范程的办公室。范程穿一身中山装，戴着笨重的黑边老花镜，坐在椅子上看资料。看这打扮便知道是当干部的。范赤征已经把事情事先跟父亲讲了，所以见他俩进来，范程极自然地先让他们坐下，叫来秘书员给田秀艾倒水。
范程跟田秀艾聊了几句家常话，又有人进来汇报工作，那人走了，两人继续说，又陆续进来几个人，两个人的谈话被多次打断。范程神态自若地指挥工作和说家常话，两头不误。
田秀艾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干部。那派头，那呼风唤雨的气势，另她痴迷。相比之下，当年张卫原那样的小干部算得了什么。
快午饭时，范程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腰身，用那早已习惯成自然的领导腔说：“你婶子走亲戚去了，咱们到外边随便吃点儿饭吧。”
范赤征立刻答应说：“行，我先出去找个饭馆。”
田秀艾坐着不动，说：“到外边吃干啥，大婶不在家不还有我嘛。”
范程大手一摆，“哎，那不行，不行，你头回来，怎么能让你下厨呀。绝对不行。”
“叔，客气啥，咱们乡里乡亲的，可别见外啦。”
范赤征也说：“爸，就依了秀艾吧。”
范程只好答应了，坐着车带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回家。
田秀艾走进了范家一看，哇！果然跟乡下不一样！又干净又讲究！田秀艾的厨艺也不一般，一桌饭菜把那两父子哄得团团转。范程对田秀艾大加赞赏。范赤征放心了，看来田秀艾过关了。
从那儿以后，田秀艾总去范程的办公室等范赤征，顺便跟范程聊天。范赤征哪能天天坐父亲的办公室，只得下了班再骑自行车去父亲那儿接她。
当年范程进城前，田秀艾还是个黄毛丫头。现在长大了，漂亮了，是个真正的女人了，范程喜欢跟她聊天。
“您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老，我倒像应该叫你哥呢。”田秀艾摆弄着茶几上的水仙说，“你们这坐办公室的就是好，不像我们，一年到头累得要死。”
范程端着茶杯，笑着看着她，说：“等你和赤征结了婚，就把你的户口办过来。”
“哼，谁希罕！我要真正对我好的人！我不管他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说着，瞅了眼范程，“也不管他多大年纪。”
范程脸涨得通红，摆弄着中山装最上面的一只扣子——那扣子本来松了许多。
昨天田秀艾就发现了那颗扣子，今天特意带了针线来，“来，我给你缝上。”
田秀艾开始缝扣子，衣裳还穿在范程身上，两人从来没挨这么近过。
“啪”的一声，门开了，秘书员和范赤征一块儿进来了，还有几个乡下来的老相识。见这情景，进来的几个人并范程都有些难抬头，田秀艾却一如既往，看了眼范赤征，说：“今儿下班挺早的呀。叔这扣子松了，我先给他老人家缝上，你等会儿。”
见她这么坦然，范赤征倒觉得没什么了，说：“别忙，村里几个老街坊来看爸，咱俩跟着一块儿吃饭吧。”
“咱俩搅啥局，”田秀艾缝完了，收好针线，“咱们走吧，让叔和老乡们好好聊聊。”说着，拉着范赤征出去了。趁范赤征不注意，她吮了吮左手食指——那是在那群人进来时，她一紧张用针扎破的。这时，她心跳得快钻出嗓子眼儿了。
那个时代不允许人们的思想有半点偏差，特别是那种极严重的偏差。
“田秀艾跟上了未婚夫的爹”的消息，很快传便了全村。田秀艾心里不好受，却也只能充耳不闻。她不想丢了范赤征，不想丢了城里的好日子。
田母忍不下去了。她发现村里村外的人都在议论她家，连平日里一块儿街头闲聊的那群“说友”也见她便住了话口。可她实在宠田秀艾，便一直忍，直忍到有一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母女俩关了门密谈起来。
“这么下去不成，早晚坏了你的名声。”田母嘴里依旧嚼着田秀艾从范家带来的零嘴儿。
田秀艾心里在抖，可她的嘴不能松，跟亲娘也不行。于是，她微微一笑，说：“咋就坏了名声了？我可没干啥亏心事。”
“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田母语气并不重，因为她宠田秀艾，因为田秀艾丢了面子她脸上也无光，她宁愿错信女儿，“不管有没有，避着点儿，别顶着风头撞。”
“我没干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田秀艾硬从嗓子眼儿挤出这句话，说完挑帘子出去了。
嫂子在院里干活儿，地上有一堆干树枝，她正独自一人往墙边收拾。
田秀艾走过那堆树枝时，故意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她还狠不下心使自己真的摔倒了，她终于有了理由释放早已布满眼眶的热泪，嘴里大骂：“你不会干活儿呀！树枝子乱扔，想害死我呀！把我们家人都害死了才合你的意。”
嫂子边干活儿边不紧不慢地说：“是你自己没注意，下回看着点儿。”
田秀艾边哭边喊：“贱货！你敢跟姑奶奶我顶嘴！你活够啦！”
“干啥呀！欺负人呀！”田母赶了出来，不问是非曲直奔儿媳破口大骂：“欺负我们家的人！你想干啥！”
嫂子不言语，照旧又拾起两大根树枝，田母趁势夺过树枝，挥动着骂到：“死不要脸的，你拿棍子想打人不成！你打！你打！我让你打！你打死我吧！”田母抱着树枝往儿媳身上狠撞，儿媳无助地躲闪着，锐利的眼光扫过田秀艾，田秀艾心里一哆嗦——她心里有鬼，最怕这尖锐眼神。
“你们不怕报应？”嫂子边躲闪，边咬牙切齿地说着，“有报应！全有报应！早晚的事儿！”
田秀艾心里更不舒服，配合着母亲大骂：“闭嘴！闭嘴！你滚！从我们家滚出去！”
“干嘛呢！”范赤征推门进来了，母女俩忙住了手，也住了口。见这情景，范赤征有些尴尬，田家母女更脸红。范赤征说：“秀艾，我有点儿事跟你说。”
田秀艾低着头说：“进屋说。”
“不啦，在这儿说吧，我还有事儿呢。”范赤征说话极不自在，目光躲闪。
田母上前推着范赤征，笑着说：“进屋吧，进屋吧，又没外人，客气啥。”田秀艾也上去拉他，范赤征无奈地进了屋。
范赤征和田秀艾并排坐在炕沿上，均不开口，田母却依旧开心，问：“你爸挺好的吧？”
范赤征点了点头，说：“好。”便不再言语了。田母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田秀艾实在受不了了，说：“范赤征，有啥话你直说吧！光坐着不开口算啥！”
田母也笑着说：“开口吧，又没外人。”
范赤征终鼓足了勇气，说：“从今往后，我不来你家了，你也别去我家了，咱俩这事儿就算了吧。”
田秀艾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心直往下沉，她不禁意识到两个字——报应！她实在不认为自己犯了错，想不出自己有啥缺点。她不说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田母急了，往屋中央一站，两眼一瞪，提高了嗓子喊着：“啥？算啦？凭啥就算啦？我家姑娘哪儿不好？长相比谁差？啥活儿不会干？事儿办得哪样不得体？算啦？没门儿！这事儿没个完。”
范赤征也急了，说：“咋就没完？你这儿没完，我妈那儿还没完呢！闲话不少啦，这么下去，我爸官都丢啦。”
田母顿时明白了其中之意，不敢再说了。
田秀艾早就哭成了泪人儿。她得挽住面子，挽住名声，她要做最后的挣扎！她抹了把眼泪，冷笑着说：“范赤征，你别后悔！去吧，去守着你那有权的爸吧。你比不上你爸，你爸比你大胆多啦。”
听了这话，范赤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着田秀艾，问：“你瞎说啥？”
“哼，我可没瞎说，你爸啥人我还不知道？可惜，他胆子再大也没那贼胆儿！我田秀艾清清白白！我没权没势我怕啥！”说着，使劲把范赤征往外推，“滚！滚！我们家不希罕你！跟你爸说去，我田秀艾早晚把这笔账讨回来！”
母女俩开了门，要把范赤征推出门去，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与田母年龄相仿的老妇，再看那打扮就知道是城里人，正怒视着她们。她身后停着辆在那个年代极能显示身份的小汽车，车旁站着司机，车后站着大群街坊邻居。
“妈，您咋来啦？”范赤征对那老妇说：“这点儿事儿还值得您来吗？”
范母瞪着田家母女，说：“我不来行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干了亏心事儿了！”
田家母女被这来势镇住了，一声不敢吭。
范母继续说：“田秀艾，你也老大不小了，行为要检点些！成天勾三搭四，不要脸！”说完，钻进汽车里。范赤征和司机也钻了进去。车开走了。
田秀艾愣了，她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城里人的好日子，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好名声。对于别人的非议，她不意外，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哥嫂和三妹都未取笑她，这很另她意外，她却没有感激——她没空去感激，也无心去感激。
很长一阵子，她好发呆。干着干着活儿便不觉间停了下来，双目无神，甚至会自言自语。
在队上干活儿时，见她这样，没人去理她，她不干的活儿别人便分担了。在家时，她根本不用干活儿，只管尽情发呆。也许此时她的灵魂正在她理想的境界游荡。谁知道呢，她从不与人说起那段时间的感受她自认为那是她最无光的时期。

三
田秀艾终究还是嫁了出去。田母做的主。男方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叫纪少平。家里只有三间破旧的草房——这完全不合田秀艾当初的标准。更甚者，婆家与娘家隔着三个县，路途极远，这在当年的农村恐极少见。可凭她当时的名声，近处恐怕无人愿娶。
田秀艾并无想像中的那般不情愿——年纪大啦，她心里明白得很。嫁了个比大姐还穷的婆家，却没被母亲骂作“贱货”，足见她仍在兄弟姐妹中握有特权。
远离父母亲朋，田秀艾必须打出自己的天下来，否则受了气都没处跑——她极清楚嫂子手她和母亲的气时那副可怜相。
她极力摆出一副仁慈的脸孔。长相不错，又会做针线活儿，她坚信自己能在婆家混出个好名声来。没人知道她在婆家到底混得怎么样，反正她借钱时，每次都是向娘家借。
想真正树立在婆家的牢固地位，就得生儿子。可天不遂人愿，第一胎和第二胎都是女儿。
她托人给母亲捎信儿，想把第二个孩子送到她那儿去，蒙住管计划生育的那些人的眼，然后再生一个。母亲托人捎来了口信：“要是男孩儿就管了，女孩儿不值，送人！”
田秀艾愣住了，紧紧抱着女儿不放，她却没有哭也没有恨，细品着母亲的提议。要使自己地位保全只有生儿子，为逃计划生育必须舍女儿，对，必须舍！
她抱着二女儿回了娘家，找到了范赤征，两人相约于当年常聚的小饭馆。范赤征也结婚了，他知道不该来，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
田秀艾风韵尚存。
刚见面，她便掉了眼泪，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你害的！你别想开脱！”
范赤征厌恶她，却又怜惜她，问：“你想让我干啥？”
“给我闺女找个好去处！”说着，她更伤心了，眼泪接连不断往下掉——她心疼呀！
范赤征低头沉思片刻，说：“行，你明天抱孩子来这儿跟我碰头。”
田秀艾点点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现在只盼望女儿能找个好人家，不愁吃穿，使她心里好受些。
第二天，田秀艾抱着孩子去了。见范赤征已经到了，身边坐着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从衣着、神情一下子看出是乡下人。
田秀艾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看来女儿也跟她一样，难逃苦命。
“大妹子，您受累了。”那个男人忙赶上来请她坐。
田秀艾将女儿抱得更紧了，抹了把泪，心里刀割一般疼。她深情地看着怀中那张漂亮可人的小脸，从那张脸上，她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影子，自己当年那无忧的神情。可如今，她要亲手将这个如自己生命般的小生命供手送人，她更心痛了，泪涌的更多了。
范赤征说：“把孩子给他们吧，都是老实人，孩子受不了气。”
田秀艾不说话，只是哭，使那张小脸贴着她的脸。
那个女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大妹子，孩子多大啦？”
田秀艾一狠心，把孩子交给她，说：“你们放心，我就当没生过她，这辈子都不跟她联系。你们好好养活她吧，她就是你们的亲闺女啦！”
夫妻俩高兴地接过孩子，那男人掏出一叠钱，说：“大妹子，这是点儿意思……”
田秀艾一把将钱推过去，一下跪到地上，哭着说：“拜托你们啦，好好养活我闺女！”说完，狠瞪一眼范赤征，奔出饭馆。
也许真的有报应，她一直没能生儿子，最后只是又生了两个女儿。
田秀艾搬弄是非的本事没见消，却不那么好使啦。她老啦，兄弟姐妹们老啦，母亲更老啦。大家都在关注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业，没空理会她，没空跟她争那些无聊的事情。母亲更关注孙子、外孙、孙女和外孙女，他们比田秀艾更会使她开心。
田秀艾依旧喜欢照镜子，可是，镜子里的她，老了……